月光下照人影（2019中秋特別篇）
本章節 4924 字
更新於: 2020-07-03
獨自站在燈火闌珊處，十五之夜的滿月把松田櫻子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背後是人們嘈雜的喧鬧，面前則是月明星稀的醉潭大街。
松田老師嘆了一口長氣。
談笑的大人、打鬧的小孩，熱鬧的景象蒸騰著歡快的氣氛，但松田老師卻是朝無人的方向看去，深吸了一口氣。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
最近，松田櫻子有個煩惱的事情。
「老師啊，這個柚子送給妳，感謝妳平時對我兒子的栽培……」
一顆沉甸甸的文旦被塞到松田老師的手中，厚實的綠色外皮包裹著一瓣一瓣的果肉，用手摩娑蠟質的表皮，便馬上令人期待起裡頭的多汁與酸甜──但松田老師的表情沒有那樣的期待，反而複雜了起來。
「那個……」
「這個老欉的，籽小果肉多……老師妳不用客氣，我家還有一整箱呢。」
「那個我……」宿舍裡的量可能不只一整箱……總不能這樣回絕吧？
松田老師把溜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盛情難卻之下，只好點頭致意：「……那我就不客氣了。」
「哈……」
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不過松田老師可不敢在孩子面前癱軟在辦公桌上，就算下課時間孩子們各玩各的，還是有可能用眼角餘光觀察著老師，不能大意。
畢竟老師對孩子的影響還是很大啊……
辦公桌上疊了三盒月餅──附近的綠豆椪、稻江津的平西餅、夜北車站的鳳梨酥，再加上今天拿到的大文旦，真納悶這些家長到底是怎麼蒐集來這些大禮的。
想到這裡，老師又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這些全都吃完的話會胖成球吧。
就算每天早餐都吃一顆月餅，要把全部消化完也要半個月，更何況宿舍裡還有堆積如山的柚子，對於食量本來就不大的松田老師來說，可是個棘手的大麻煩。
「碰！」「咿咿！」
「噗、哈哈哈哈……你們看機關眼鏡的反應……」
「你們在幹嘛！居然在蓮醬耳邊玩甩炮，你們好大的膽子啊！」
「慘了，原來西宮也在。」
「全部給我食屎啦！」玖琉實一面說著，一面掄起不知何時拿在手上的紙甩炮，踩過課桌椅，以從天而降的姿態把那些頑皮的男同學追出了教室──從秩序上來看，這些孩子的行為根本就半斤八兩，而且她手上的紙甩炮其實本來也是為了要嚇南蓮才做的吧。
作為師長既然看到了，當下本該在學生出事前好好制止的，但松田老師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是抱著煩惱，羨慕起那些怎麼吃也吃不胖、還食量驚人的孩子們。
──等等，如果讓這些孩子們……
靈光乍現，松田櫻子不自覺地舉起了雙拳，對自己點了點頭。
「下星期中秋節，老師想辦一個聚會──對，要辦一個派對。」雙手撐在講桌上，松田老師的口吻似乎帶著些許興奮：「大家一起賞月、吃東西、玩遊戲……雖然還沒決定好要玩什麼，但是老師想邀請大家來參加，大家覺得怎麼樣？」
邀請學生來消化宿舍裡的月餅和文旦；如此計畫的第一步就在國語課的一開始不務正業地展開了序幕。
「老師，中秋節是什麼時候啊？」
「中秋節在舊曆的八月十五，也就是下星期的日曜日……」
中秋節是舊曆「朔曆」當中的節日，原來島上的洛人和內地的和人都會過，但現今帝國摒棄了陰陽合曆的舊曆，改採西洋人使用的太陽新曆「彌約曆」，只剩下守舊的和人還有在過那些舊曆的節日；不過島上的洛人可不同，即使作為殖民者的帝國在此推行新曆，洛人們還是保留著曆法的傳統，同時過著新曆與舊曆並行的生活。
「大家可以回去問問家長，得到家長同意的同學，老師才能放心讓你們參加喔。」
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接下來只要盤點參加人數還有食物庫存的數量……對了，要不要順便買個秋刀魚來烤呢？秋天肥美的秋刀魚，孩子們應該也會喜歡。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上了軌道，像一輛奔馳在原野間的蒸汽火車一樣，正常運行。
但這時的松田老師還不知道，軌道的彼方究竟有什麼在等著她。
×
「松田老師，聽說妳最近要辦中秋晚會啊？」
中秋晚會……啊，是之前講的那個派對吧？還沒收到學生的迴音前，風聲居然已經傳到教務主任奧野馬橋的耳裡，消息還真靈通。
「是……是啊。」
對四年梅組的同學發出邀請才不過一天時間，依照松田老師所打的如意算盤，只要五、六個孩子有意願參加，就能打著「與學生拉近距離」的名號，讓他們消化宿舍裡的那些食物了。
但不知怎地，在被奧野主任問起此事的時候，松田老師的心中漾起了一絲不安。
到底……怎麼了呢？
「原來是真的啊？那，校長說想知道詳細的資訊，麻煩待會去找他一下啦。」奧野主任說完，扣上手提箱，前往自己所任教的六年級教室。
等等，他說……校長？
發發發發發生什麼事了了了我我我我有做錯什麼事情嗎嗎嗎嗎嗎？
原本歡快的心情全都亂了套，就好像早上沒把頭上蝴蝶結的左右邊綁整齊一樣，打亂了原來和諧的節奏。
難道學校禁止老師與學生私下聚會嗎？從、從來沒聽過有這項校規啊？
整理好肩上的羽織，松田櫻子在手心寫下「人」字，一面想著一到一百的質數數列，一面把針對緊張的虛擬安慰劑一口吞下。
四十七、五十三、五十九、六十一……然後下一個是……啊──不管了啦！
「報、報告！」
推開校長室的門板，剛才的「人字牌」安慰劑看來對老師鐵青的臉色一點效果也沒有。
相對明亮的早晨，室內的陰暗使校長室顯得侷促，陳列校史的獎牌和歷屆校長的頭像彷彿瞪著登門入室的松田老師，把她的腳步鎮在原地。
「唰！」穿著西米羅（西裝）、留著小鬍子的校長突然把窗簾拉開，讓和煦的陽光照進室內，松田老師這才發現，除了自己之外，校長室的沙發上還坐著客人。
這位是……玖瑠實的父親？
「松田老師，聽說你最近要在街上辦中秋晚會啊？」校長開口，渾厚的嗓音帶著些許磁性。
「是的……欸？街上？」
「玖、玖玖玖瑠實小姐！妳妳妳妳昨天是怎麼跟妳爸爸說的？」半蹲著，松田老師雙手抓著玖瑠實的肩膀，平常都是親暱地叫她「玖瑠實醬」的，如今卻因為過度動搖變成了敬稱：「派對怎麼會變成中秋晚會了？今天妳爸爸來學校……」
「欸？不是中秋晚會嗎？」
這裡是教室的講台上，早晨的學級活動開始前，趁老師還沒來，便在黑板上揮灑粉筆灰的玖瑠實放下了粉筆，朝同窗凝固的氣氛一望，做出了震驚的表情，然後，臉色鐵青地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沒、沒沒沒問題的，拜、拜託我把拔的話一定沒問題的！」拍了拍胸脯，玖瑠實的語氣卻沒有字句裡的那麼自信。
「那不是重點，明明老師只說了要『一起賞月、吃東西、玩遊戲』，為什麼會變成在街上的晚會啊？」
時間回到前一天的放學時間，在雜貨店「甘樂商店」前，玖瑠實用木棒捲起金黃濃稠的麥芽糖，往嘴裡送。
「嗯──」甜滋滋的味道毫不保留地攻佔了玖瑠實的所有味覺，見她吃得津津有味，棠硯也伸手去拿那支木棒，想嘗嘗看是什麼滋味。
「阿蓮仔，今仔日學校有趣味無？」甘樂伯從櫃檯走出來問。
「粅……無，讀書無趣味。」把嘴裡的麥芽糖嚥下，玖瑠實皺著眉搶答。
「就無咧問妳。」
「讀書無趣味，猶毋過先生人足好的，中秋節講欲請逐家食物件。」也不管聽眾想不想聽，玖瑠實還是逕自講了下去。
「按呢喔……欸？今年的中秋毋是佇禮拜？禮拜學校就無開，是欲佇佗位仔請？」
「嗯……毋知影！可能就佇街仔路……」
「等等等等等等等！剛才問妳是怎麼跟爸爸說的，怎麼會變成是跟雜貨店老闆講啊！」
「因為我還沒跟把拔講啊。」
……
雙膝著地，松田老師放開了玖瑠實的肩膀，彷彿靈魂出竅了一般，朝黑板那側的牆壁一倒。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錯誤的消息是先傳到了街上，才傳進玖瑠實爸爸的耳朵裡──如果只是玖瑠實爸爸會錯意的話，事情還比較好辦，但如果是整條街上的人都這樣的話，那就……
「老師，我知道了！」級長釘宮節子甩了甩頭上短短的三股辮，推了一下臉上不存在的眼鏡：「請讓我們來幫忙吧，我們全班合力的話，一定能把中秋晚會辦到最好的。」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辦啊！
松田老師看了一眼全班同學，再朝這一切始作俑者的玖瑠實一瞧，決定吐一口大氣：
「那就……拜託大家了。」
×
「啥物代誌？哪會遮鬧熱？」
喜氣的紅色圓桌擺在大街上，氣派的大排場引來過路人議論紛紛。
身著旗袍的玖瑠實朝那些交頭接耳的群眾大步邁進，發給了他們一人一張宣傳單──每個人拿到的傳單圖樣都有些不同，而這是四年梅組的同學在圖工課上努力刻出的版畫印出的成果。
「等一下暗時六點開始？學校的先生辦的辦桌？」
「嘿著，愛來喔。」
說完，踩著輕快的步伐，玖瑠實的身影消失在一旁簡易廚房的煙霧中。
這個時候，從那裡飄散出來的飯菜香衝入路人的鼻腔，大家互看了一眼，便不約而同地抽出板凳，坐了下來。
站在稍遠處的松田老師今天也是盛裝打扮──和服燃燒著秋季的楓紅，艷麗的小花在布料上綻著微波蕩漾，蝴蝶結狀的腰帶與頭上的緞帶成雙成對，襯托著衣裳的複雜美艷。
「老師今天好美喔。」級長釘宮節子稱讚。
「謝謝妳，節子，妳今天也很可愛喔。待會唱歌表演要加油喔。」
「嗯，謝謝老師。」
除了圖工課上製作的版畫傳單，同學們還準備了各種才藝表演來炒熱氣氛，今晚的中秋晚會想必會在歡笑中渡過吧。
不過……
當初有請到玖瑠實爸爸幫忙究竟該說是「太好了」還是「太誇張了」呢？請來的總鋪師與他的團隊加上食材的花費，這一桌四十幾圓的消費可不是月薪四十幾圓的一介公費教師能付得起的，能找到這麼一個大金主──再加上醉潭街市鄉親的鼎力相助，才有辦法做出這麼大的場面吧。
不過，這真的是身為一個老師想做的事嗎？
宴席開始，大人們顧著喝酒聊天，孩子們穿梭在飯桌之間、鑽入桌下躲藏，無論桌上擺著讓人吃飽的紅蟳米糕，還是滋補的雞仔豬肚鱉，都沒有一樣珍饈能打動松田老師的味蕾。
對了，我最一開始到底是想做些什麼？
背對著人聲的喧鬧，藉故離席的松田櫻子深深吸了一口醉潭吹來的晚風，十五之月高高掛在身後，拉長了拖曳在地上的身影。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明明最一開始只是想把宿舍裡的贈禮消化掉的。
明明想像中的畫面會是和學生一起同樂的。
明明……明明……
不自覺地，身著華服的松田老師已經走到了醉潭水畔，見到夜色裡的水月被粼粼水波搖得破碎不堪，一股厭惡感油然而生。
老師拾起地上的石頭，瞄準那枚破碎的明月，用力砸了過去。
「撲通。」
沉悶的水聲融入夜色，破碎不堪的月影卻沒被這一擊打散，繼續浮在流動的潭水上。
老師整理一下和服下擺，也不管泥土會把難得的衣料弄髒，索性就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明明……本來是想跟學生拉近距離，才打算辦的集會的……」
對了，不只是宿舍裡的食物，想和大家在一起的心才更重要啊。
但為什麼，事情就是這麼不如意呢？
別過視線，松田老師決定不再看著那輪可憎的月亮，把頭轉向他處──這才發現，黑暗中有一雙大眼睛看著她。
──誰？
大眼睛的主人坐在一塊野餐巾上，身旁擺著剛才在中秋晚會上看到的菜色，期間空了一個可以坐人的位置，彷彿直到剛才都還和某人一起獨享著寧靜的月色。
硯、硯醬？怎麼會在這裡？
「……老師，」棠硯筆直看過來的眼裡雖然映著月光，卻不是方才那樣使人厭惡的冷光，而是能夠照亮黑暗的一束希望：
「要不要跟大家說……明天……」
×
「喀喀、喀喀喀喀喀……」
棠硯的左手雖為慣用手，卻是不怎麼聽話的義肢；金屬的手指努力想剝開柚子果肉上的白膜，但又怕用力過猛會把裡面一絲一絲的果肉捻成果汁，只能顫抖著在白線上搓揉。
「蓮醬，啊──」
「啊──嗯。」
「硯醬，啊──」
「……啊。」
為了剝不開柚子的棠硯和懶得剝柚子的南蓮，玖瑠實的巧手把一片一片的果肉分成一口一口的大小，送進左右兩人的口中。迎著月光，戴著柚帽，三個人就這樣坐在教師宿舍的走廊上，享受秋天的夜晚。
「秋刀魚烤好囉！誰要吃的來排隊！」
「我！」玖瑠實猛地從走廊跳起，朝院子裡的七輪爐跑去，但卻又突然停下來：「硯醬跟蓮醬要吃嗎？」
棠硯抬頭，看著眼前所見的景象：
同學們圍著手持團扇的老師，大家都穿著平常的服裝，看著平常的月亮，吃著節慶剩下來的月餅與柚子，總覺得這才是老師想要的派對。
畢竟──快看──用手背擦著汗的松田老師笑得多燦爛呢。
2019.09.13手稿
松田老師嘆了一口長氣。
談笑的大人、打鬧的小孩，熱鬧的景象蒸騰著歡快的氣氛，但松田老師卻是朝無人的方向看去，深吸了一口氣。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
最近，松田櫻子有個煩惱的事情。
「老師啊，這個柚子送給妳，感謝妳平時對我兒子的栽培……」
一顆沉甸甸的文旦被塞到松田老師的手中，厚實的綠色外皮包裹著一瓣一瓣的果肉，用手摩娑蠟質的表皮，便馬上令人期待起裡頭的多汁與酸甜──但松田老師的表情沒有那樣的期待，反而複雜了起來。
「那個……」
「這個老欉的，籽小果肉多……老師妳不用客氣，我家還有一整箱呢。」
「那個我……」宿舍裡的量可能不只一整箱……總不能這樣回絕吧？
松田老師把溜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盛情難卻之下，只好點頭致意：「……那我就不客氣了。」
「哈……」
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不過松田老師可不敢在孩子面前癱軟在辦公桌上，就算下課時間孩子們各玩各的，還是有可能用眼角餘光觀察著老師，不能大意。
畢竟老師對孩子的影響還是很大啊……
辦公桌上疊了三盒月餅──附近的綠豆椪、稻江津的平西餅、夜北車站的鳳梨酥，再加上今天拿到的大文旦，真納悶這些家長到底是怎麼蒐集來這些大禮的。
想到這裡，老師又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這些全都吃完的話會胖成球吧。
就算每天早餐都吃一顆月餅，要把全部消化完也要半個月，更何況宿舍裡還有堆積如山的柚子，對於食量本來就不大的松田老師來說，可是個棘手的大麻煩。
「碰！」「咿咿！」
「噗、哈哈哈哈……你們看機關眼鏡的反應……」
「你們在幹嘛！居然在蓮醬耳邊玩甩炮，你們好大的膽子啊！」
「慘了，原來西宮也在。」
「全部給我食屎啦！」玖琉實一面說著，一面掄起不知何時拿在手上的紙甩炮，踩過課桌椅，以從天而降的姿態把那些頑皮的男同學追出了教室──從秩序上來看，這些孩子的行為根本就半斤八兩，而且她手上的紙甩炮其實本來也是為了要嚇南蓮才做的吧。
作為師長既然看到了，當下本該在學生出事前好好制止的，但松田老師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是抱著煩惱，羨慕起那些怎麼吃也吃不胖、還食量驚人的孩子們。
──等等，如果讓這些孩子們……
靈光乍現，松田櫻子不自覺地舉起了雙拳，對自己點了點頭。
「下星期中秋節，老師想辦一個聚會──對，要辦一個派對。」雙手撐在講桌上，松田老師的口吻似乎帶著些許興奮：「大家一起賞月、吃東西、玩遊戲……雖然還沒決定好要玩什麼，但是老師想邀請大家來參加，大家覺得怎麼樣？」
邀請學生來消化宿舍裡的月餅和文旦；如此計畫的第一步就在國語課的一開始不務正業地展開了序幕。
「老師，中秋節是什麼時候啊？」
「中秋節在舊曆的八月十五，也就是下星期的日曜日……」
中秋節是舊曆「朔曆」當中的節日，原來島上的洛人和內地的和人都會過，但現今帝國摒棄了陰陽合曆的舊曆，改採西洋人使用的太陽新曆「彌約曆」，只剩下守舊的和人還有在過那些舊曆的節日；不過島上的洛人可不同，即使作為殖民者的帝國在此推行新曆，洛人們還是保留著曆法的傳統，同時過著新曆與舊曆並行的生活。
「大家可以回去問問家長，得到家長同意的同學，老師才能放心讓你們參加喔。」
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接下來只要盤點參加人數還有食物庫存的數量……對了，要不要順便買個秋刀魚來烤呢？秋天肥美的秋刀魚，孩子們應該也會喜歡。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上了軌道，像一輛奔馳在原野間的蒸汽火車一樣，正常運行。
但這時的松田老師還不知道，軌道的彼方究竟有什麼在等著她。
×
「松田老師，聽說妳最近要辦中秋晚會啊？」
中秋晚會……啊，是之前講的那個派對吧？還沒收到學生的迴音前，風聲居然已經傳到教務主任奧野馬橋的耳裡，消息還真靈通。
「是……是啊。」
對四年梅組的同學發出邀請才不過一天時間，依照松田老師所打的如意算盤，只要五、六個孩子有意願參加，就能打著「與學生拉近距離」的名號，讓他們消化宿舍裡的那些食物了。
但不知怎地，在被奧野主任問起此事的時候，松田老師的心中漾起了一絲不安。
到底……怎麼了呢？
「原來是真的啊？那，校長說想知道詳細的資訊，麻煩待會去找他一下啦。」奧野主任說完，扣上手提箱，前往自己所任教的六年級教室。
等等，他說……校長？
發發發發發生什麼事了了了我我我我有做錯什麼事情嗎嗎嗎嗎嗎？
原本歡快的心情全都亂了套，就好像早上沒把頭上蝴蝶結的左右邊綁整齊一樣，打亂了原來和諧的節奏。
難道學校禁止老師與學生私下聚會嗎？從、從來沒聽過有這項校規啊？
整理好肩上的羽織，松田櫻子在手心寫下「人」字，一面想著一到一百的質數數列，一面把針對緊張的虛擬安慰劑一口吞下。
四十七、五十三、五十九、六十一……然後下一個是……啊──不管了啦！
「報、報告！」
推開校長室的門板，剛才的「人字牌」安慰劑看來對老師鐵青的臉色一點效果也沒有。
相對明亮的早晨，室內的陰暗使校長室顯得侷促，陳列校史的獎牌和歷屆校長的頭像彷彿瞪著登門入室的松田老師，把她的腳步鎮在原地。
「唰！」穿著西米羅（西裝）、留著小鬍子的校長突然把窗簾拉開，讓和煦的陽光照進室內，松田老師這才發現，除了自己之外，校長室的沙發上還坐著客人。
這位是……玖瑠實的父親？
「松田老師，聽說你最近要在街上辦中秋晚會啊？」校長開口，渾厚的嗓音帶著些許磁性。
「是的……欸？街上？」
「玖、玖玖玖瑠實小姐！妳妳妳妳昨天是怎麼跟妳爸爸說的？」半蹲著，松田老師雙手抓著玖瑠實的肩膀，平常都是親暱地叫她「玖瑠實醬」的，如今卻因為過度動搖變成了敬稱：「派對怎麼會變成中秋晚會了？今天妳爸爸來學校……」
「欸？不是中秋晚會嗎？」
這裡是教室的講台上，早晨的學級活動開始前，趁老師還沒來，便在黑板上揮灑粉筆灰的玖瑠實放下了粉筆，朝同窗凝固的氣氛一望，做出了震驚的表情，然後，臉色鐵青地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沒、沒沒沒問題的，拜、拜託我把拔的話一定沒問題的！」拍了拍胸脯，玖瑠實的語氣卻沒有字句裡的那麼自信。
「那不是重點，明明老師只說了要『一起賞月、吃東西、玩遊戲』，為什麼會變成在街上的晚會啊？」
時間回到前一天的放學時間，在雜貨店「甘樂商店」前，玖瑠實用木棒捲起金黃濃稠的麥芽糖，往嘴裡送。
「嗯──」甜滋滋的味道毫不保留地攻佔了玖瑠實的所有味覺，見她吃得津津有味，棠硯也伸手去拿那支木棒，想嘗嘗看是什麼滋味。
「阿蓮仔，今仔日學校有趣味無？」甘樂伯從櫃檯走出來問。
「粅……無，讀書無趣味。」把嘴裡的麥芽糖嚥下，玖瑠實皺著眉搶答。
「就無咧問妳。」
「讀書無趣味，猶毋過先生人足好的，中秋節講欲請逐家食物件。」也不管聽眾想不想聽，玖瑠實還是逕自講了下去。
「按呢喔……欸？今年的中秋毋是佇禮拜？禮拜學校就無開，是欲佇佗位仔請？」
「嗯……毋知影！可能就佇街仔路……」
「等等等等等等等！剛才問妳是怎麼跟爸爸說的，怎麼會變成是跟雜貨店老闆講啊！」
「因為我還沒跟把拔講啊。」
……
雙膝著地，松田老師放開了玖瑠實的肩膀，彷彿靈魂出竅了一般，朝黑板那側的牆壁一倒。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錯誤的消息是先傳到了街上，才傳進玖瑠實爸爸的耳朵裡──如果只是玖瑠實爸爸會錯意的話，事情還比較好辦，但如果是整條街上的人都這樣的話，那就……
「老師，我知道了！」級長釘宮節子甩了甩頭上短短的三股辮，推了一下臉上不存在的眼鏡：「請讓我們來幫忙吧，我們全班合力的話，一定能把中秋晚會辦到最好的。」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辦啊！
松田老師看了一眼全班同學，再朝這一切始作俑者的玖瑠實一瞧，決定吐一口大氣：
「那就……拜託大家了。」
×
「啥物代誌？哪會遮鬧熱？」
喜氣的紅色圓桌擺在大街上，氣派的大排場引來過路人議論紛紛。
身著旗袍的玖瑠實朝那些交頭接耳的群眾大步邁進，發給了他們一人一張宣傳單──每個人拿到的傳單圖樣都有些不同，而這是四年梅組的同學在圖工課上努力刻出的版畫印出的成果。
「等一下暗時六點開始？學校的先生辦的辦桌？」
「嘿著，愛來喔。」
說完，踩著輕快的步伐，玖瑠實的身影消失在一旁簡易廚房的煙霧中。
這個時候，從那裡飄散出來的飯菜香衝入路人的鼻腔，大家互看了一眼，便不約而同地抽出板凳，坐了下來。
站在稍遠處的松田老師今天也是盛裝打扮──和服燃燒著秋季的楓紅，艷麗的小花在布料上綻著微波蕩漾，蝴蝶結狀的腰帶與頭上的緞帶成雙成對，襯托著衣裳的複雜美艷。
「老師今天好美喔。」級長釘宮節子稱讚。
「謝謝妳，節子，妳今天也很可愛喔。待會唱歌表演要加油喔。」
「嗯，謝謝老師。」
除了圖工課上製作的版畫傳單，同學們還準備了各種才藝表演來炒熱氣氛，今晚的中秋晚會想必會在歡笑中渡過吧。
不過……
當初有請到玖瑠實爸爸幫忙究竟該說是「太好了」還是「太誇張了」呢？請來的總鋪師與他的團隊加上食材的花費，這一桌四十幾圓的消費可不是月薪四十幾圓的一介公費教師能付得起的，能找到這麼一個大金主──再加上醉潭街市鄉親的鼎力相助，才有辦法做出這麼大的場面吧。
不過，這真的是身為一個老師想做的事嗎？
宴席開始，大人們顧著喝酒聊天，孩子們穿梭在飯桌之間、鑽入桌下躲藏，無論桌上擺著讓人吃飽的紅蟳米糕，還是滋補的雞仔豬肚鱉，都沒有一樣珍饈能打動松田老師的味蕾。
對了，我最一開始到底是想做些什麼？
背對著人聲的喧鬧，藉故離席的松田櫻子深深吸了一口醉潭吹來的晚風，十五之月高高掛在身後，拉長了拖曳在地上的身影。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明明最一開始只是想把宿舍裡的贈禮消化掉的。
明明想像中的畫面會是和學生一起同樂的。
明明……明明……
不自覺地，身著華服的松田老師已經走到了醉潭水畔，見到夜色裡的水月被粼粼水波搖得破碎不堪，一股厭惡感油然而生。
老師拾起地上的石頭，瞄準那枚破碎的明月，用力砸了過去。
「撲通。」
沉悶的水聲融入夜色，破碎不堪的月影卻沒被這一擊打散，繼續浮在流動的潭水上。
老師整理一下和服下擺，也不管泥土會把難得的衣料弄髒，索性就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明明……本來是想跟學生拉近距離，才打算辦的集會的……」
對了，不只是宿舍裡的食物，想和大家在一起的心才更重要啊。
但為什麼，事情就是這麼不如意呢？
別過視線，松田老師決定不再看著那輪可憎的月亮，把頭轉向他處──這才發現，黑暗中有一雙大眼睛看著她。
──誰？
大眼睛的主人坐在一塊野餐巾上，身旁擺著剛才在中秋晚會上看到的菜色，期間空了一個可以坐人的位置，彷彿直到剛才都還和某人一起獨享著寧靜的月色。
硯、硯醬？怎麼會在這裡？
「……老師，」棠硯筆直看過來的眼裡雖然映著月光，卻不是方才那樣使人厭惡的冷光，而是能夠照亮黑暗的一束希望：
「要不要跟大家說……明天……」
×
「喀喀、喀喀喀喀喀……」
棠硯的左手雖為慣用手，卻是不怎麼聽話的義肢；金屬的手指努力想剝開柚子果肉上的白膜，但又怕用力過猛會把裡面一絲一絲的果肉捻成果汁，只能顫抖著在白線上搓揉。
「蓮醬，啊──」
「啊──嗯。」
「硯醬，啊──」
「……啊。」
為了剝不開柚子的棠硯和懶得剝柚子的南蓮，玖瑠實的巧手把一片一片的果肉分成一口一口的大小，送進左右兩人的口中。迎著月光，戴著柚帽，三個人就這樣坐在教師宿舍的走廊上，享受秋天的夜晚。
「秋刀魚烤好囉！誰要吃的來排隊！」
「我！」玖瑠實猛地從走廊跳起，朝院子裡的七輪爐跑去，但卻又突然停下來：「硯醬跟蓮醬要吃嗎？」
棠硯抬頭，看著眼前所見的景象：
同學們圍著手持團扇的老師，大家都穿著平常的服裝，看著平常的月亮，吃著節慶剩下來的月餅與柚子，總覺得這才是老師想要的派對。
畢竟──快看──用手背擦著汗的松田老師笑得多燦爛呢。
2019.09.13手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