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

本章節 5377 字
更新於: 2020-07-03
  彎腰撥弄著靴子上的小惡魔翅膀,把臉貼在木頭桌面上的玖瑠實盯著窗外變化的積雲,再抬起被自己壓得通紅的臉頰,換邊,改看南蓮認真聽課的背影。

  突然,她挺直了腰桿;不知道是聽到了什麼細微的聲音,還是有生理時鐘的直接提示,距離下課時間只剩不久,就快要可以從課桌椅暫時解放了。

  講台上,班導師松田櫻子正捏著短短的粉筆,在黑板上的「作文」二字旁邊寫著:



  給未來的我



  「這週的作文題目是〈給未來的我〉,要寫信給未來的自己。」松田老師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不過她沒發現自己麻花辮後面的大蝴蝶結其實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了一角:「大家可以想像自己未來的樣子──現在在做什麼啊?什麼職業啊?喜歡什麼啊?不喜歡什麼啊?……或者問問看自己跟過去有什麼改變,還是說……未來長什麼樣子?」

  「老師,妳在繼續講下去我們就沒得寫了啦──」

  「欸?啊,不好意思……」老師搔了搔後腦,才發現髮飾上都是粉筆灰:「啊……明明是我最喜歡的蝴蝶結……先不管了。有沒有什麼問題?」

  「有!」南蓮舉起手問:「『未來的自己』是未來幾年的自己呢?」

  「幾年啊……」屈指盤算,老師決定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一部份,重寫:



  給○年後的我



  「大家現在是四年級嘛──兩年後,可能有人要考中學校,可能有人不再進學;五年後,繼續進學的人開始考高校,其他人則可能在家裡幫忙,或者搬到和夜北這裡完全不一樣的城市;十年後,可能根本不在國內,到海外發展……人生是充滿可能性和意外的,每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可能、不同的意外。」

  雙手合十,老師拍手的聲音正好與下課鈴聲合而為一。

  「就讓大家發揮想像力,自己決定要寫信給幾年後的自己吧。」



     ×



  縫著小惡魔翅膀的靴子在黃土地上跨開步伐,一前一後,兩腳平行。

  「蓮醬,要選幾號?」

  塗著亮眼色彩的轉盤高速轉動,看不清上面哪一格寫著哪個數字。

  「那就……玖瑠實的『九』!」

  面對側身九十度角的前方,穿著和服的女孩凝視著轉盤,抬起手,拉開兩手之間的距離,像是拉滿了弓弦的架式一樣,前面微屈的手指指著女孩瞄準的方向。

  捏著飛鏢前端,蓄力……



  「那個,可以射快一點嗎?」



  販賣冰淇淋的大姊姊用手轉著轉盤,無奈地朝玖瑠實丟了一句。

  「咚!」

  而下一個瞬間,釘在木轉盤上的飛鏢真的中了寫著「九」的扇形。

  「好啦,這樣是三球冰。現在拿還是存起來?」

  「存起來,我還要再賭三球!」

  「露咪醬,夠了啦!」南蓮出手壓下玖瑠實準備掏出的五錢硬幣。

  「對啦,夠了啦……」賣冰的大姐姐揉著肩膀說。

  「怎麼了,怕我百發百中把妳給吃垮嗎?」玖瑠實說著,展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

  扭曲的笑容在賣冰的大姊姊臉上抽了幾下。

  「誰怕誰啊!恁娘才無咧驚的啦!這輪算姐姐我免費請妳,來啊!射啊!」



  於是玖瑠實又多了九球存在帳本上的冰淇淋。



  「好啦不玩了不玩了。」拔起轉盤上的飛鏢收到攤車上,賣冰的大姐姐順了順放在肩膀上的單邊馬尾,說:「每次都瞄那麼久,我轉到手都快斷了。」

  「幹嘛不改成蒸汽機關啊?就不用用手轉了。」

  「妳出錢嗎?」

  彎腰,攤車老闆娘熟練地拿起冰杓,再起身,朝圍在她身邊的三人挺起傲人的胸膛:「姐姐我做這行是為了存錢,將來要開一間冰菓店的,才沒那個閒錢咧。好啦,你們要什麼口味的?」

  打開冰桶,冰桶裡的世界也像射飛鏢的大轉盤一樣,各種口味的顏色在冰桶裡扇形展開。

  第一次看到這樣景象的棠硯瞧得有些眩目,而她的兩個好友則抓著她的手肘,把她推向前去:

  「『硯醬,妳先選吧。』」



  萬國旗懸掛在騎樓天花板上,商標看板從那些張燈結綵的花樣中垂掛而出,木造店面前的簡易郵筒上,幾塊不同顏色的鐵板寫著「塩」、「酒」、「煙草」的專賣字樣──名叫「甘樂商店」的雜貨店前,冰淇淋攤車「叭噗叭噗」的聲音遠去,留下三個排排坐好的小身影在店門口的板凳上。

  棠硯端詳著手中的甜筒。晶亮的冰淇淋冒著奇妙的雲氣,宛如一顆淡紫色的渾圓美玉一樣,映著棠硯圓滾滾的大眼睛。

  「硯醬,再不快吃會融化喔。」這樣提醒的玖瑠實已經吮著餅乾甜筒的表面,無暇顧及盛在甜筒裡的冰品本體。

  驚覺那樣鏡面般的美麗是冰品消融的警示,棠硯才用舌尖試探了一下──然後被寄宿在寶玉上的冰冷打退堂鼓。

  但下一秒,棠硯的大眼睛彷彿瞪大了一點。

  濃濃芋香隨著舌面 包圍棠硯的味蕾,甜蜜的滋味在齒頰間繚繞,但又自顧自地滑入喉嚨,引人回味。

  初嘗芋冰的女孩決定用嘴唇狠狠再咬一口,但或許是太貪心了,讓急凍把自己弄得瞇起了雙眼。

  「硯醬,叭噗好吃嗎?」

  「……好吃。」

  「妳要吃我的嗎?」玖瑠實捧起自己的粉色冰淇淋時,還滴了幾滴在板凳跟地上:「草莓口味!」

  「那我們交換!」南蓮也把自己的花豆口味湊了過來。

  三人交換著彼此的口味。除了芋香的溫柔,草莓的酸甜更是挑起人再想咬上一口的慾望,綿密的花豆口味則看得見一顆顆寶石般的大花豆。

  盛夏的藏寶庫,用不了多久就被啃得只剩酥脆外皮。

  「我講恁喔,毋是食我店內的物件閣來占椅……」甘樂商店的老闆這時才從她們身後的櫃台出聲。

  「甘樂伯仔!你啥物時陣才欲共阮用礤冰啊?」不管剛剛才分食了三枝冰淇淋,也不管雜貨店老闆滿嘴的牢騷,玖瑠實甩著手中殘存的餅乾說。

  「我若創,妳嘛無通食。

  「食屎啦!

  「欸!佮妳講幾若擺矣,毋好佮大人按呢講話……」甘樂伯本想繼續說下去,卻看到茶商千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決定放棄:「……另工啦另工,另工才來礤,好無?

  「甘樂伯,我欲買牛乳糖。

  「按呢毋才著!來來來我共妳提乎……

  甘樂伯對南蓮展開和藹笑容,就這樣被一粒半錢的牛奶糖打發了──即使後來茶商千金改買一整盒十二粒的包裝,甘樂伯還是故意沒給她好臉色看,便回到了店裡補貨。

  玖瑠實把剛買來的牛奶糖從紙盒裡推出,揀了三粒出來,分給身旁的好友,然後把剩下來的塞進南蓮的帆布斜背包裡。

  棠硯、南蓮和玖瑠實有著同樣的帆布斜背包,而這些做工精細、布料耐操而硬挺的斜背包全都是玖瑠實──或者說是玖瑠實的家人──買的,不過,相較於棠硯和南蓮那種在包包裡裝書的正常行為,玖瑠實卻經常不在包包裡放該有的學用品,反而常常帶一些不該出現在學校的玩物。

  像是上次她帶蟋蟀到教室上課的時候,課上到一半,蟋蟀突然開始吵起來,被罰站到走廊上了一整節課。

  棠硯不太清楚玖瑠實為何總是出手這麼闊綽,對待她和南蓮的時候,總是一副揮金如土在所不惜的樣子──尤其是對待南蓮的時候,常常讓棠硯覺得玖瑠實是在包養南蓮。

  從小在一起的青梅竹馬,就是這樣的存在嗎?

  棠硯圓滾滾的眼睛盯著南蓮,遲遲沒把拆封的牛奶糖吃進嘴裡。

  南蓮察覺到棠硯的視線,偏了偏頭,但想到的事情和棠硯截然不同:

  「是說硯醬,妳後來跟妳哥哥怎麼樣了?」

  「歐尼醬……」



  「Onī-chan……遮……足tīng的……嗯……

  「Suzuri……

(※:Suzuri是「硯」的和語發音)

  紅眠床上,蒸騰的熱氣從兄妹兩人的口中呼出。

  肌膚交疊處,難耐的感觸像電流般在體內竄流。

  「啊、Onī-chan毋好振動……按呢我……

  棠硯的臉上被染上潮紅。

  「歹勢……猶毋過……我……擋袂牢……

  哥哥低沉的聲音終於耐受不住而潰堤,繃緊神經的肩胛也忍不住搖晃,讓原本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棠硯被甩了下來……



  想起兄長生日當天的事情,棠硯的眼角染上一抹羞紅。

  「等一下,剛才的回憶是什麼畫面!」南蓮驚叫。

  「……按摩。」

  「看來我的建議很成功的樣子,就知道按摩一定有效!」長了翅膀的皮靴「啪答啪答」地上下擺動,玖瑠實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雖然歐尼醬好像被揉得很痛的樣子……

  「算了,先不管那個回憶了……然後咧然後咧?」鏡片下的目光好奇地閃爍,南蓮問:「之後還有吧?他有牽妳的手嗎?」

  「……嗯。」

  「把妳抱緊緊?」

  「嗯。」

  「……親親?」

  「嗯……」

  「啊,兄妹不可能親親嘛……欸?有喔?」

  「親……頭頂。」

  棠硯把頭低了下去,面容被瀏海和鬢髮遮掩,看不見女孩的神情。

  「呼……害我掣一趒……」南蓮吁了口氣,又用手扶住了臉頰,若有所思地做出了別樣的神情:「是說,喜歡的人就在身邊,也是讓人挺羨慕的……」

  「對啊,不像雪谷醫生……」

  「怎、怎麼突然提到雪谷醫生啊!」

  一提到那個名字,南蓮的臉「唰」地翻紅,兩手搥著玖瑠實的肩膀以示抗議,不過力道太小,完全無法阻止玖瑠實繼續說下去:

  「為了成為像雪谷醫生一樣的醫生,蓮醬每天都在努力讀書嘛。很厲害喔──」不顧自己還在被搥,玖瑠實用震動著的聲音說,還一面摸著南蓮柔軟的頭髮。

  「被每天都不努力讀書的露咪醬稱讚一點也不高興!」南蓮跪到板凳上去,藉高度讓自己的軟搥更加用力,不過仍然只是按摩搥背的力道而已。

  「讀……書……食……屎……啦……

  玖瑠實震動著的聲音拉長了語句,直到南蓮發現玖瑠實越來越享受搥擊,才停下來,拿出一本厚重的小說,假裝自己進入了閱讀的小小世界。

  瞥了一眼書中密密麻麻的活字,棠硯把牛奶糖放入口中,嚼著嚼著,覺得口中的甜味還是無法中和氣氛的尷尬。

  得說點什麼……

  「……作文的主題。」

  「『嗯?』」

  「……作文,未來的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寫『成為歐尼醬的新娘』會不會被老師退件?」沒等棠硯把話講完,玖瑠實就突然插話進來,把棠硯嚇了一跳。

  ……原來還有這招嗎?

  「呃……那是什麼『原來還有這招嗎?』的表情……」和服女孩朝南蓮那裡稍微擠過去了一點:「蓮醬的話……應該還是想成為醫生吧?」

  繞了一圈,話題還是回到南蓮最崇拜的醫生身上。

  玩弄著從多重鏡片的眼鏡上垂下的鏈條,捲著捲著,讓彈上彈下的鏡片發出「喀喀」的聲音。

  「為了更接近雪谷醫生,我也要成為一個偉大的醫生才行……」這次,南蓮雖然紅著臉頰,卻沒像剛才那樣惱羞成怒似地搥打玖瑠實,而是把自己真切的憧憬,化作語句。

  玖瑠實也不再戲弄人家,而是沉默了幾秒,

  才說:

  「如果只是要接近雪谷醫生的話,怎麼不是做看護婦啊?」

  搓著下巴,玖瑠實好像很認真在思考,但講出來的話……

  「妳想想看,比起其他醫生,看護婦跟醫生相處的時間比較多吧?說不定人家雪谷醫生就喜歡在診療所裡……」

  「雪、雪谷醫生才不是這種人!不、不跟露咪醬講話了啦!」

  ……就不怎麼討喜了。

  南蓮兩個脹紅的腮幫子股得圓滾滾的,之後就不跟玖瑠實講話了。



     ×



  對了,當初我到底為什麼會想要當醫生啊?

  「阿蓮仔,叫楓的去洗洗咧好去睏矣。

  「好──

  把書本從視線移開,躺在地上的南蓮看著木造的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在地上滾了一圈,慢慢爬起來。

  「嗯──嗯……」外加伸了個大懶腰。

  不經意地瞄了一眼四周:趴在地上的弟弟葉南楓正用著短小的鉛筆畫圖,而坐在桌前的哥哥葉南桐則苦讀著中學校的入學考科──才剛去給奧野老師補習回來,就這麼努力讀書,中學校就真那麼難考嗎?

  如果我以後也要考中學校的話,是不是也得這樣讀書才行……

  南蓮凝視著自家兄長,望著他對桌上的算數練習簿時而動筆、時而停筆的,轉著筆十分認真的神情,看久了,南蓮不禁想起好友叫著「歐尼醬」的軟膩聲音。

  跟自己的哥哥……不可能;硯醬那是特例中的特例,不可能不可能……

  經過書桌,南蓮護著裙子蹲下來,看弟弟在畫什麼:「你咧畫啥物啊?

  紙上縱橫的線條看上去既像一團鬆散的毛怪,又像是沒有人用過的拖把頭,頂上好似掛著一本書,不知道其中是什麼意境。

  什麼東西啊……

  「倒咧塗跤蟯蟯趖(ngia̍uh-ngia̍uh-sô)的阿姊。

  ……

  南蓮把眼鏡摘下,信手放在一旁的地上,再把地上的紙張拿起來。

  「畫甲足成的呢──後擺欲做畫家是毋──

  「阿姊,彼張是白紙啦。



  南蓮已經習慣看著模糊的世界了,就算只要戴上眼鏡就能進入清晰的世界,她還是時不時得回到模糊──例如吃羹湯麵的時候,還有洗澡跟洗別人的時候。

  當然,還有上床睡覺的時候。

  宛如洗澡時的霧氣還濛在眼前一般,黑暗中的天花板還罩著月光的朦朧,父母的呼吸聲呼喚著睡意,但南蓮還是舉起手,摸了摸那樣的朦朧。

  當初……我到底為什麼會想要當醫生啊?

  對逐漸遠去的過去產生疑惑,更對未來萌生迷惘。

  朦朧的記憶中,朦朧的笑容正不可一世地笑著──這是南蓮在入睡之前,想起的最後一個畫面。

  到底……是為什麼呢?



     ×



  一雙手在玖瑠實的臉上搓揉,從臉頰到額頭,再從眼窩到鼻頭,掛在腕上的玉鐲還時不時打在玖瑠實顴骨上。

  「蓮──醬──妳──的──眼──鏡──咧──?」玖瑠實被搓得口齒不清,只能把字句拉長。

  倏地,南蓮的雙眼在她眼前放大。

  「沒錯,是露咪醬沒錯。」

  「在摸之前聽聲音就知道了吧!」玖瑠實反搓回去,就這麼在醉潭火車站前上演了好一陣子的少女互搓戲碼:「所──以──蓮──醬──妳──的──眼──鏡──咧──?」

  「不──見──了──」

  「怎──麼──會──」

  ……講話跟搓臉可不可以選一個就好──看傻了的棠硯納悶。

  「……這樣待會上課的時候……唔?」棠硯一出聲,南蓮的魔手就轉過來,改對她的臉上下其手。

  「啊,是硯醬啊?」

  「……聽聲音就知道了吧。」

  「既然認人沒問題,待會上課也沒問題啦。走吧!」

  僅憑著模糊的視覺,南蓮還是笑出了與平常同樣的笑容,不過……



  「『……問題大了吧……』」

2019.08.16手稿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好吧這裡承認自己其實有偷懶,把一大段劇情通通都往後延了這樣,所以這一章才會看起來那麼空洞這樣;不過現在這部分的劇情已經寫出來超過一年了,明那就按下一章繼續閱讀就是了((直接講

其實這章算是迷走了挺長的一段時間,不知道要怎麼接續上一章的氣氛,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接下來的故事──畢竟想寫的是沒有主線的萌萌日常這樣。

不過說到日常,這裡又不清楚該怎麼寫才萌萌日常了這樣((畢竟之前都沒寫過

謝謝明那的閱讀,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0.07.11幻華鼠
改寫自2019.08.18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