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結束 (2/6) 下

幾個小時之後。
關越自動車道。涉川市往高崎市的方向。
如果沒有小心避開測速照相機，藤原拓海此刻在高速公路上狂飆的車速，怕是要讓他整個月的薪水全部用來繳罰單。
躊躇了這幾天，他終於在昨晚存夠勇氣打電話給涼介，但是無論電話怎麼打，涼介始終不接也不回。
直到今天中午——涼介接了電話，卻在講沒三句話，直接掛斷關機。
於是，在他已經連續六天都碰碎豆腐、被家裡的老頭嚴正警告「再犯這種低級失誤就不準借車」之後，現在整個人更是沉浸在「涼介很生氣」的焦慮之中，簡直快要被窒息。
所以，當他結束工作回到公司、換下制服準備打卡下班，收到同事轉達「一位高橋先生撿到手機，請你去認領」的留言時，簡直欣喜若狂。
再熟悉不過的門牌地址映入眼簾，藤原拓海匆匆道了謝，抓起背包就衝到街邊，顧不得生活費快透支的攔了計程車，回到家甚麼都來不及交代，拿了車鑰匙就火速出門。
涼介回電給他了！涼介現在在家嗎……
這幾天，連打個電話都一直猶豫不決的藤原拓海，現在巴不得自己有雙翅膀，能飛得比開車還快。
拿出磁卡對準閘門感應器，藤原拓海輕車熟路的駛進地下停車場，一個俐落地倒車入庫，在白色FC右邊的空位停妥後下車，他望向左方的目光，瞬間由焦急轉變為欣喜。
鎖上車門，藤原拓海拔腿就往電梯口衝，跑沒兩步卻被迎面而來的大樓管理員攔住，確認了他的身分後，客氣的請到一樓大廳。
管理員先是拿出一支手機，在藤原拓海重新開機確認過並且收進褲袋後，隨即遞出一個公文夾。
公文夾裡是一張由住戶填寫的委託單，上面清楚記載住戶的樓層姓名、以及委託辦理的事項。

『請交還藤原拓海先生手機一支，代為收回他所持有的備份鑰匙，並且不要放行，謝謝。』

彷彿是反覆解讀著多艱深難懂的內容，又像是再三確認著委託單上住戶姓名欄裡的那個名字，藤原拓海的神情除了有些恍惚，更多的是錯愕。
「高橋涼介……」愣愣的捧著公文夾，一股酸意驀然滴進藤原拓海心湖中，漣漪般層層泛開。
「是的，這是高橋先生委託交辦的事情。請問藤原先生……」
收回公文夾，管理員抽出夾在委託單下、對照用的鑰匙照片：「您有帶鑰匙吧？麻煩請交給我好嗎？」
新來的管理員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清秀的少年臉色突然變得這樣蒼白，只擔心他不肯乖乖的把鑰匙交出來。
「我……」抬眼看著管理員，藤原拓海囁嚅著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有些強人所難的請求張口。
他想見涼介！他有話要說啊……非說不可！
掏出手機，藤原拓海立刻點選已撥電話紀錄裡、排列在最前方的那組姓名電話，隨即傳出的機械女音，沒有任何溫度的提示著對方已關機——
一瞬間讓他的心也跟著涼了！
「拜託！請讓我上去跟他碰個面！有些事必須當面跟他說——」握起雙拳，藤原拓海對著管理員一個九十度的鞠躬，「拜託你！」
「欸！藤原先生，請您別這樣！」管理員趕緊繞出櫃台，伸手扶正藤原拓海的上半身，「真的沒辦法啊！公司規定很嚴格的，我也只是領薪水的而已，拜託別為難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抱歉！可是我——」蒼白的臉頰浮現歉意，藤原拓海那深受打擊的表情有股孩子般的無措，「那……拜託幫我撥通電話好嗎？讓我跟他說個話就好！」
「這個……」
剛剛接完電話的另一位管理員這時候靠過來，問明原委後，瞅著之前常隨著高橋涼介在這裡出入的藤原拓海，暗自沉吟。
「請您稍等。」很快，管理員同意幫忙撥通電話。
「真的很感謝！」藤原拓海再次鞠躬道謝，心頭一暖竟有股莫名的酸意直衝鼻頭，讓他眼眶有些不受控制的發熱。
專注的看著管理員拿起話筒，在將近四十平方公分的面板上按下其中一個樓層鍵，他的心跳突然加速，等待涼介接聽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就要從喉嚨裡跳了出來。
然後，他聽見管理員非常禮貌地打招呼、詢問，似乎彼端有了些抱怨或微詞，因為他聽見管理員頻頻致歉的同時，還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多害怕下一秒，管理員就掛上電話了！
因此，當他從管理員手中接過話筒時，藤原拓海發現自己的掌心，根本已經汗濕。
「喂？」急促的聲音帶著一點怯懦，「晚、晚安……」
聽筒的彼端靜默著，不曉得是存心等待下文，還是根本不想回應。
「涼……」即使隔著聽筒，依然強烈感受到一股令人發寒的氣場，「涼介哥？」
仍舊沒有隻字片語的回應，只有一聲長長的嘆息。
「對不起——」藤原拓海握著話筒的手指，因為緊張而用力到指節都發白。
尾音甫落，話筒兩端都陷入一片長長的沉寂。
如果不是聽筒裡隱約飄出來微微樂音，讓藤原拓海認出來是高橋涼介常聽的其中一片CD，他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緊張到恍惚失神，連掛斷電話的提示音都漏聽了。
「真的很抱歉，涼介哥，對不起……」鼓起勇氣再次道歉，藤原拓海開始擔心高橋涼介是不是已經丟下話筒走開，「我……」
「你走吧。」突如其來的聲音，只有三個字。
喀——又是果決的掛斷通話。
話筒理傳來的嘟嘟聲，讓藤原拓海因為極度緊張宛如懸在天際左搖右晃的心，就像陡然摔進極地冰海裡一瞬間失溫受凍，自心底深處竄起的惡寒，轉眼襲遍全身毛孔——
他甚至還來不及感受那三個字的溫度……那三個字，還有溫度嗎？
「謝謝你們！真的很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
再次道歉與道謝，藤原拓海掏出鑰匙與磁卡放在櫃檯上，受傷的神情透著尷尬，在他顯得蒼白還帶著一絲稚氣的臉龐上，反倒襯出一抹鮮明的無助。
資深的管理員確認了鑰匙與磁卡之後，新來的那位對藤原拓海說了聲「這邊請」，領著他來到電梯口，依舊客氣有禮。
藤原拓海安靜地跟著管理員走進電梯。
即使那像是被掃地出門的難堪，宛如一股活泉不斷騰湧出讓人嗆喉的酸澀，彷彿被突然遺棄的錯愕，讓人心情沉重得挺不直頹然的脊樑，他仍然在步出電梯的那一剎那，再次回頭望了電梯門旁、那排數字面板上、那個按過許多次的樓層鍵，最後一眼。
那一眼，乘載太多藤原拓海自己都未能細細分辨的情感。或許，再也來不及一一去釐清。
明明不是他的家，他卻有種被趕出家門無家可歸的悽惶，有種——被突然拋棄的茫然！
在管理員的目送下，藤原拓海坐上車，發動引擎，駛出停車格，駛離地下停車場。
那藍色的車影，很快就被嚴冬裡紛飛的白色雪花，遮蔽得再也看不清楚。
就連那讓人感到一絲於心不忍的單薄與落寞，也在無聲的落雪中，靜靜的化作躺在地上的兩道白色輪胎痕，再逐漸被覆蓋……
當眼前的視線在一瞬間模糊，藤原拓海恍了恍神才發現是自己的眼眶有淚，下意識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一把。
沒事的沒事的，他沒事，只是心裡有些酸酸的疼澀澀的痛，睡一覺起來就會好的。
就像以前想媽媽的時候他總哭，但是無論哭多久媽媽都不會再回來。老頭要他去睡一覺，說一覺醒來會發現太陽依舊東邊起西邊落，日子原來照樣過……
直到過了一段時間的很久以後，藤原拓海都沒有想起，交還鑰匙的時候，也許該把那個鑰匙圈一併拿下來。
長痛不如短痛——
看著收回來的鑰匙發楞了好半晌，高橋涼介突然猛吸一口菸，轉頭朝向依舊飄著雪的夜空，緩緩吐出白霧。
鑰匙別上了鑰匙圈，那是一個造型可愛的鏤空小屋，中間嵌著「Home」的書寫體字樣。
心頭猛然一慟，一股宛若從脊椎處注射麻醉藥時的刺骨酸疼，讓高橋涼介險些掉下淚來。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可愛的拓海……不能只為他傾心……
不愛他呢？
而他——收回了鑰匙，收得回寄予那個人的感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