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久違的問候,年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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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17
乾淨的房間,乾淨到沒有任何為了美觀而擺放的裝飾。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茉莉香味,和上次一樣,我之前聞到的也是這個味道。
香味並不濃,我也不討厭這種味道—除了在這裡。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名戴著眼鏡的中年女性,臉上帶著一種和善的笑容,或者說……她認為和善的笑容。
「阿樂,多久沒來了?」
「有段時間了吧。」我靠在一邊的沙發椅上,沙發椅會讓人不自覺地開始放鬆,配合中年女性的舒緩語調,很容易想起小時候被母親哄入夢鄉的聲音。
但正因為如此,才會覺得這裡真不是一個好地方。
「根據我和你媽媽的商討,我們一致認為你應該至少每三個月來複診一次,她每個星期都會到我這裡拿藥。」她朝我眨了眨眼,鏡片後的雙眼充滿一種讓我覺得很討厭的關心,「她沒告訴你嗎?」
我瞥了一眼牆角的書櫃,書櫃上擺滿各種精神相關的醫書,「我認為沒什麼必要,我好了,劉阿姨。」
「我希望這個判斷的權利你能交給我。」劉阿姨微微皺眉,隨後鬆了開來,很友善地試圖和我拉近關係,「我為你看了十年的病,我認為我們應該已經建立了信任關係。」
「嗯。」
「你相信我嗎?」劉阿姨似乎對我輕描淡寫的回答不太滿意,「回答我,阿樂,你願意相信我,並讓我幫你嗎?」
我躺在沙發椅上,感受後腦杓壓著的柔軟觸感,緩緩地轉過頭,看著劉阿姨,微微一笑:「當然。」
「你多久沒聽到幻聽了?」
半個小時前。
「很久了,久到快忘了。」
「那幻覺呢?」
我瞥了一眼在我身邊,一臉憐惜的書書,笑了笑,「也沒看到了。」
「最近在做什麼?有什麼不平常的事嗎?」
「只是開店過日子而已,挺無聊的。」
劉阿姨又問了幾個問題,聽著我的回答,偶爾點點頭、揚揚眉毛,隨後她推了推眼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翻閱我的病歷,「看起來是不錯……邏輯沒有混亂,生活也還算正常,我之前讓你媽媽轉交給你我配的可樂靜(註),你有在乖乖吃吧?」
「嗯。」我敷衍地應了一聲。
劉阿姨在我的病歷上寫了幾筆,頭也不抬地問我:「需要我再配一點給你嗎?」
「真的不需要……」我很認真地告訴她:「我覺得自己已經好了。」
聽到我這句話,劉阿姨停下筆,緩緩抬起頭。透過鏡片,我看到她眼裡的謹慎,以及讓人厭惡的懷疑,「……可以讓我看看你口袋裡的那枚書籤嗎?我挺喜歡的,送給我如何?」
我看到書書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蒼白,我半晌說不出話,最後深深吸一口氣,憋了一會,試著將胸腔中的無奈一口吐出來,「……不好意思,我也挺喜歡的。」
可惜,胸中的煩悶感還是沒有減退。
「哦……那就算了。」
劉阿姨點點頭,看來沒有因為我的拒絕而有所不悅,只是淡淡地說:「那我還是再幫你配一些藥吧,快春節了,我給你多一點,過年後再來。」
無以言喻的憋悶感,讓我有一種砸東西的衝動。
「謝謝。」
我走出醫院,手裡提了一袋我不願意吃,所以一直沒有吃過的藥。
這個醫生在我的生活中持續出現了很多年,每次都會配一些藥給我,用藥沒有固定,但幾乎都是穩定精神類的藥物。
劉阿姨是爸爸的朋友,十年前,我被爸爸帶到她的診所,被她診斷出患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
現在,好像是叫做「思覺失調症」。
這種稱呼似乎比以前那個好一些,至於好在哪裡?很簡單,這名字聽起來可以讓我比較不像一個瘋子。
至於病在哪裡,反而聽不出來了,因為沒有「精神分裂症」簡潔明瞭。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奇特的現象,當人類拿一個問題沒有太多辦法的時候,最後能做的往往就是為它換一個好聽的名字……來掩飾自身的無力。
至於我為什麼會被認為罹患這種病,原因是因為我看到了正常人看不到的東西、聽到了正常人聽不到的聲音,還試圖強調某些物品是有生命的。
他們都說我瘋了。
可我知道我沒瘋,我只是比其他人敏感一些而已。
「阿樂,你還好吧?」
回到家,我隨手將那一袋藥丟進了垃圾桶,而書書在一旁擔心地望著我。
「沒事。」我徑直穿過了當舖,沒有理會周圍物靈的嘈雜聲,回到臥室,最後衣服也沒換,直接重重地仰躺上去。
床彷彿發出一聲痛苦的吱呀聲。
隔了良久,我才略帶無奈地說:「我都已經這麼窮了,為什麼還要買那些我根本不會吃的藥。」
「就當買健康保險嘛,主人~哦呵呵呵~」略帶猥瑣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男人嘛,健康就是本錢啊~哦呵~哦呵呵呵呵~」
聽到某隻色胚豬在那邊插科打諢,我不由哭笑不得,鬱悶的心情倒是散了些許。
精神類藥物被這混蛋說出一股壯陽藥的味道,也算是種才能了。
「要本天才幫你畫一幅『賣女孩的小火柴』嗎?庸才!你還可以再沒出息一點!」
拍檔掏出畫筆凌空塗抹出一幅幅畫作,那些畫作很快就消散在空氣中,但我還是能發現每一幅畫裡都有我的身影—而且似乎都不是什麼好角色的樣子。
至少我看到有三幅裡我是乞丐,其中一個還缺了一顆門牙;還有一幅則是一群人跪拜一隻狐獴,順帶一提,跪拜的人,每一個都長著和我一樣的臉。
「你就算想要激勵我,能不能換個溫和點的?」我嘆了口氣,看著這個脾氣彆扭的狐獴畫家,「萬一真被你打擊得一蹶不振怎麼辦?」
「那就是庸人了。」這隻狐獴高傲地揚起下巴,恍若看著一隻侵入領地的田鼠般不屑,「另外別誤會,我是真的在打擊你,沒有在激勵你。」
「你再怎麼打擊我,書書也不會看上你的……」
「你你你你在說什麼麼⁉我一點都聽不懂!」我看到狐獴的臉龐充血,眼神慌張地亂飄,「果……果然天才和庸才溝通起來還是很困難的啊!」
明明是隻狐獴,為什麼嘴比鴨子還硬呢?
床頭的電話響了起來,我猜到是誰打來的,但有點懶洋洋地不想動,一直到電話鈴聲斷了,也沒起來接電話。
「Oh Take a look in the mirror you look so sad……」
電話沉寂沒多久,我的手機便響起了舒緩的歌唱。我躺在床上,費力地掏摸口袋裡的手機,放到耳邊—
「喂?」
「阿樂,最近怎麼樣?有沒有按時……嗯,睡覺?」一聲滿懷關心的寒暄從手機裡傳了出來。
妳是想問我按時吃藥了沒吧?
我無聲地笑了笑,即便多年來已經習慣,我還是隱隱感覺到一抹極淡、卻無法忽視的苦澀。
「還好,媽媽。」我應了一聲之後,卻發現不知道該轉往哪些話題。自從離開家門,我越來越少和父母聯絡,所以只好乾巴巴地問:「妳呢?」
「當然沒事啦,我很注意身體的。」母親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語氣一下子變得小心起來,「就是你爸爸時常會念叨你。」
可他根本不認得我。
我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
「快過年了,你什麼時候回來?今年……能早一些嗎?也好多住一段時間。」
「過兩天吧。」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兩天後回來?」母親立刻抓住了我的字眼,很高興地說:「想吃什麼?大概幾點到家?我幫你準備好。」
聽到她此刻的反應,即便明白她是望子心切,我心裡還是忍不住有一絲不悅。因為我十分不喜歡家人在可能意見不統一的時候耍小聰明。
—這缺乏一種坦誠,即便再渴望,這個過程始終都不是正確的。
很遺憾,我的母親偏偏就是這類型的人。
但我並沒有反駁她的話,因為這是不必要的矛盾,很久沒見面,也快過年了,我不希望讓她不高興。
歸根結柢,她對我並無惡意,只有好意。
「都可以,我晚上過去。」我輕聲問道:「有沒有什麼想買的?我帶回去。」
「不用不用,我這邊什麼都不缺。」母親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下,很誠懇地補充,「真沒和你客氣,什麼都不用買,人回來就行。」
我聽著她在電話中透露的渴望和親暱,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酸澀,「嗯,我還是逛逛看吧,說不定有什麼好東西,我就帶一份回去。」
「也行,但別亂花錢啊,吃的穿的別特意去買。」她似乎是怕我不高興,所以沒有再勸阻我。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和我說話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也習慣和她保持距離。
因為我們是母子,我們無法互相割捨。而悲哀的地方也正好是這個—
如果不是母子,我們早已分道揚鑣。
當親人和親人之間的聯繫,僅依靠傳統觀念以及血緣關係來維繫,無疑是一種讓人憋悶的情況。
因為她是母親,我希望她能幸福。
因為我是兒子,她希望我能好過。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原因和動機。
乍看之下,這是平常又溫馨的情況,但這麼多年下來,我們……不,或者僅僅是我而已,早已身心俱疲。
雖然是窮鬼,但看來我要的還是太多。
又和母親說了幾句沒營養的話之後,似乎再也無話可談,我能感覺到母親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終究找不到一個新的話題。
通話陷入沉默,當我們都隱隱感覺到一絲尷尬的時候,她開口了:「那沒事,你忙吧,有話回來再說。」
我也順著她的話應了下來,「嗯,好的,我今天還要和王程他們吃飯,先掛了。」
把手機塞回口袋中,我苦笑著自言自語:「和自己家人說話也變得這麼累,我腦子是不是真的不正常?」
書書在旁邊,沒有說任何寬慰的話,只是看著我,綠色的眸子裡閃爍著讓我想要逃跑的光芒。
「……抱歉,我不該說這個。」我從床邊坐了起來,瞇著眼透過落地窗望向院子,恍惚間看到那裡出現了過去的影子。
四個大人,一個小孩;那個小孩,是我。為什麼我那個時候能那麼開心呢……
「有些事本來就沒有那麼複雜,單純一點,你會過得開心一些。」書書在我說了抱歉、目光陷入院子的那一瞬間,輕聲勸解。
「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能夠開心的只有兩種人。」我喃喃自語,沒有轉過頭,陷入了那彷彿幻影一般、帶有記憶色彩的情感之中,「第一種,就是想得單純一些、想得比較少的人;第二種,是想得最多,將大部分都想通,並且去接受的人……而我討厭第一種人,那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那你能成為第二種人嗎?」
「不好說,但我知道我肯定沒辦法成為第一種人。」我想了想,斟酌著說出一句我自己也不太確定的答案,「畢竟人可以主觀去努力讓自己變得聰明而複雜,卻沒有辦法在這之後,主觀地讓自己變得更單純,這是不可逆的。」
「阿樂,做人還是積極一些比較好。」
「咦?我不夠積極嗎?」
書書瞪大雙眼,用好看的綠色眸子盯著我,讓我有點不好意思,乾咳了一聲便轉過頭,「呃,我承認,這話是有點……」
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聽到一陣風鈴聲從店舖那邊傳來,頓時精神一振—有客人來了。
不過在我走出去之後,忍不住大為失望。
來的不是財神爺,而是一個披著白色披肩、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女人。她的臉上化著淡妝,戴著一副墨鏡,神色悠然,看起來就像要去參加宴會的上流女士。
照理來說,這種打扮的人在我店裡出現的可能性低得慘不忍睹,一旦來了,卻能讓我大賺一筆……可她是閔姿。
她是閔姿,我要做的就不是從她身上如何賺錢,而是想盡辦法、付出最小的代價來破財免災。
「妳怎麼來了?」
「唔……難道你不歡迎?」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啊,哈、哈哈,妳真愛開玩笑。」我乾笑著應了一聲,彷彿古代客棧裡那個送往迎來的店小二,「只是意外,意外而已。」
我這態度可不是諂媚,而是自保。開玩笑,這可是有可能參加奧運會的種子選手。別看她穿得像個淑女,那只是像而已!
我這種戰鬥力只有五的地球人,當當背景就好,絕對不要去當永垂不朽的義士A。
我迅速將話題帶入下一階段,「都快過年了,還不回家?」
閔姿伸手將墨鏡拿下一點,盯著我,彷彿在說—你也有臉說我?
這讓我有點尷尬。
「就是因為要過年了,所以在這之前找你吃個飯,然後我就差不多要回家應付那群煩人的親戚了。」閔姿口氣中帶著被無奈攪拌在一起的譏諷,「他們的腦子裡,看到我這個年紀的人,能聊的話題只有談戀愛、結婚、生孩子……除了這些,腦殼就沒有容量可以放別的了。」
要過年了,閔姿的臉上沒有絲毫喜色,我能感覺到她隱約透出的一股疲憊—但是!
我也不想在今天和她一起去吃飯,她心情一差就喜歡亂花錢,和這個狀態的她去吃飯,我的錢包絕對會經脈盡斷而死。
「呃,雖然我也很想和妳去吃飯,可惜有點不巧,我今天和人有約了。」我滿臉遺憾,實則心中暗捏一把冷汗,幸好答應了王程的飯局。
「我知道。」不料閔姿毫不意外地點點頭,「所以今天你還是會和我一起吃飯啊……」
咦?難道說是那個混蛋……
在我這麼想著時,彷彿心有靈犀一般,我的店門再次被打開。風鈴響起的剎那,我看見王程探進了他那笑咪咪的腦袋,「你們好了沒,我們走吧,我快餓死了。」
「你還邀請了她?」我指了指閔姿,不可置信地看著王程,「我都沒聽你說過……」
「啊?沒說過嗎?嗯,也沒關係吧?」王程乾笑兩聲,但我看到他眼裡的促狹—就知道這混蛋是故意的,「我可是為你考慮哦,你都沒有女伴欸……讓別人看到你當電燈泡多不好,對吧?況且人多熱鬧啊!為了照顧她的口味,我還讓她挑店呢。咦,看你這個樣子……你覺得不好?」
店舖內的氣溫突然變得陰冷起來,讓我不禁打了個冷顫,立刻反應過來,十分有氣勢地扠腰仰天一笑,「笑話!怎麼可能不好?我只是一時沒想到而已,你幫我請了閔姿,我還得謝謝你!」
我替我錢包的仇人謝謝你!
我咬著牙齒,竭力保持笑容。

*

出乎我的意料,本來以為閔姿挑選的餐廳會讓我的錢包陣亡數千將士,沒想到她竟然挑了一家價格頗為親民的火鍋店。
在這麼冷的天,吃火鍋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閔姿今天的打扮很顯然花了一番功夫,真要坐進火鍋店,我相信不到二十分鐘,她身上的香水味就會變成麻辣味……
她在大多數時候,算是一個比較注重儀態的人。
所以,在我看到她滿頭大汗地將一塊煮得快爛掉的老豆腐小心翼翼地塞進嘴裡,卻忍不住倒吸著氣的樣子時,不由得開口提出自己的疑惑。
她的回答很奇怪,不過邏輯確實說得通。
「試過用絲綢擤鼻涕嗎?」她一邊說,一邊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蓋在鼻子一捏,完全不顧破壞妝容的可能,帶著濃重鼻音對我說:「很爽的,這種類似於暴發戶才會做的蠢事……」
我不知道她是否在說笑話,但沒有因此而笑出來,反倒有些感傷。這種近乎自嘲的行徑,很顯然是閔姿為數不多的發洩途徑之一。
一個人很優秀,也很堅強,才能體會到他人無法體會的疲憊。況且閔姿一向認為,只有自己夠優秀,他人才會忽視她其餘另類的地方。
而這種想法,是她努力的動力,也是疲憊的源頭。
搖搖頭,我提起筷子,向火鍋裡那塊煮得剛剛好的牛肉夾去。
這塊牛肉是我特意挑出來的,肥瘦均勻、大小合適,火候更是控制得剛剛好。我吃火鍋時,一向喜歡將想吃的東西一點一點放進去,燙熟,來保證食材不會被糟蹋,也不會讓火鍋的湯底提前出現太多雜質。
別覺得我太講究,我都把錢花出去了!我要讓我的將士死得其所!
「來來來,再吃點……」
在我的筷子即將觸碰到那塊肉的瞬間,另一雙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夾走了那塊牛肉!
我口水都出來了,你給我來這套?
我悲憤地看著那個一個勁往史倩碗裡塞食物的王程,而史倩看起來也沒好到哪去,她正愁眉苦臉地看著碗裡的食物越堆越高……
我不由得嘆了一聲,「王程,你這是餵老婆,還是餵豬啊?」
「哈?別亂講,豬哪有這種待……」王程頭也不回地回答,卻突然倒抽一口冷氣,臉上的神情精采無比。然而他還是堅定地用顫抖的筷子把一塊魚片夾到史倩的碗裡,同時迅速改口,一臉嫌棄地對我說:「吃你的東西,少說話。」
看到史倩將桌面下的左手放回桌上,我扯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王程,我真的吃不下了……」史倩呼出一口氣,我卻分不清那到底是飽嗝還是嘆息。
「啊?吃不下,才吃這麼點欸。好好,不急不急,肚子很脹是吧?聽我的,來來來,再吃塊牛肉幫助消化……」
「……」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發現史倩臉上的微笑開始僵硬,白皙的臉龐隱隱有發黑的趨勢……
王程又從鍋裡撈出一塊牛肉,不知道是部位沒有選好還是什麼別的原因,這一塊牛肉的肥肉非常多,飽滿的脂肪粒微微顫抖著被放到史倩的碗裡。
史倩一臉想要嘔吐的表情,而這個表情被一直盯著她的王程看在眼裡,他驀然神色大變,「這……這個反應……」
王程猶豫了半晌,滿臉期待,喜孜孜地問道:「幾個月了?」
「噗!」
閔姿把啤酒噴在杯子裡,滿臉痛苦地在旁邊咳嗽。
這人的邏輯怎麼能這麼跳躍……我忍不住對王程翻了個白眼,「她是被你餵吐的,混蛋!」
「嘶—」
忽然,王程倒抽一口冷氣,全身開始顫抖,原本小小的眼睛在這一刻瞪得快要掉出來了。很顯然,史倩已經在桌面下往王程的腰部施展了全套降龍十八掌。
嘖嘖,瞧瞧這個欲仙欲死的表情,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我感嘆地看著王程巨大的身軀,又看了看在他身邊和個孩子一樣的史倩,只覺得大自然的食物鏈果然無比奇妙。
不知道是覺得史倩真的吃不下,還是王程怕了,他開始老老實實地往自己的碗裡夾東西吃。剛才一個勁的餵食,他自己沒有吃多少,所以現在還是食慾滿滿的樣子。
我吃飯一直容易受人影響,如果和我吃飯的人食欲不振,我也會沒有胃口;可如果對方吃得一臉陶醉,我也會不由得食指大動。
「那塊裡脊是我的!」
「吃到誰嘴裡就是誰的!」
「混蛋!」

*

好撐……我不該和他搶著吃的。
其實我一直覺得,懷孕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身為男人的我,會將這份痛苦等同於肚子裡被塞了很多食物、想吐又吐不出來的狀態……
就像有些懷孕的女子會嘔吐,看起來效果差不多對不對?
「嗯,這麼快就不行了啊……」王程的口吻中帶著一股調笑的味道,「我可是還能吃很多哦,才五分飽。」
我無力地哼哼兩聲表示不屑,然後仰躺在椅背上裝死。
王程的確比我能吃,但也沒比我強太多。他之所以如此悠哉,純粹就是之前他沒吃多少,只是一個勁地餵史倩……
我說這個是有根據的,王程在自助餐廳裡的稱號,在圈內可說是大名鼎鼎—上半場選手。
而有了女友之後,他就不知不覺變成了下半場選手,僅此而已。
「你媽媽昨天打電話給我了。」
也許是吃得太撐,大腦遲鈍的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仰望店裡的吊燈、眨了兩下眼,才漸漸反應過來。我坐直了身子看向王程,「打給你?」
「嗯。」他吹著散發熱氣的豆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點點,含糊不清地說:「問我最近有沒有和你聯繫、你過得怎麼樣啊、缺不缺錢啊之類的……」
我感覺胸口有些發悶,這種來自母親的關心並沒有讓我生出感動,更多的,反而是一種厭惡。
她總是這樣,有問題不會堂堂正正地詢問,而是各種旁敲側擊,確認安全了,才會小心翼翼地將下一步踏出來。
只會逃避,毫無擔待。
但在我意識到心中對母親做法的那一抹厭惡後,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說不清的罪惡感。恍惚間,我又聽到了那一聲略帶嚴厲的質疑—
「就算做錯了,可你媽的出發點是好的,怎麼能怪她?」
是啊……我怎麼能怪她?
「……阿樂,阿樂。」
閔姿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回過神來,我聽見她略帶嗔怪地說:「王程和你說話呢……」
「啊?哦,抱歉……」我尷尬地朝一臉無奈的王程僵笑,「你剛才說什麼?」
王程張了張嘴巴,然後很懊惱地猛抓腦袋,「算了,當我什麼都沒說……」
「咳……」
「但有一句,阿樂,我覺得還是和你說一下好。」
「什麼?」
「他們老了,見一面,少一面。」
「……嗯。」我敷衍著應聲,心緒紊亂。
「對了,要幫你介紹相親對象嗎?」王程轉移了話題,故作輕鬆地笑問:「歲數差不多,該用點心了吧?」
「你好閒……」
「你說對了,經過我的努力……」王程一臉嚴肅地吐槽我的單身狀態:「連我家的大狗都續弦了,預計幾個禮拜後就會有一窩小狗出來,你要不要?」
「……」

註:為中樞多巴胺受體的阻斷劑,服用後能迅速控制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躁狂症狀,減少或消除幻覺、妄想,使思維活動及行為趨於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