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門外的躊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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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17
街邊的攤位已經收了起來,原本就寒冷的空氣,在失去了這片地方的煙火之氣後,顯得更加刺骨,多了些年味,卻少了些人味。
這是一個老社區,離我的店舖不算遠,騎自行車也就二十分鐘而已,平常卻怎麼也不願過來。
因為,有些陌生的東西,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熟悉;有些熟悉的事物,卻會在我們眼中變得越來越陌生,到最後好似從未認識過一樣—
不,應該說更進一步,是變得不想再認識了。
「主人,不進去嗎?」
貞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語氣中帶著濃濃的關心。
「嗯,只是想走走而已。」我從自行車座上下來,輕輕扶著自行車向前走去。不知道是否是錯覺,從我走進社區大門的那一刻,整個世界的色調都開始變得灰暗沉悶。
我能夠模糊記起曾經在這裡的痕跡,不過記得最清楚的,則是收拾行李,從那個自己不知何時變得格格不入的家庭中離開,正式接手當舖的工作。
爺爺的當舖被我接下來,原因並不僅僅是我是他最喜歡的孫子,更大的原因是爺爺的子女—包括我的父親在內,都對當舖的生意沒有興趣。
他們只想炒地皮而已。
因為當舖的生意不那麼容易賺錢,也沒有什麼前途以及深不見底的潛力。
所以對他們來說,這個當舖的唯一用處就是變成鈔票。為了如何處置這個當舖,我和父親吵了不止一次。
而最後的結果是,在他憤怒的眼神中,我離開了家,住進了當舖裡。
他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我會需要那間當舖。
其實他完全想錯了,是當舖需要我。但我向他說這個理由的時候,他已經不再和我爭辯,只是用充滿失望的口吻對我說,記得吃藥的時間。
而離開家的起火點,就是他發現我偷偷把藥丸丟在樓下的垃圾桶裡。我還記得他那天幾乎喪失理智的怒吼聲—
「畜生!你要當一輩子瘋子嗎⁉」
而我當時的回答,也充滿了一種冷漠的疏離,同時洋溢著濃濃的火藥味,「我當瘋子礙你的眼了?那我走好了。」
「滾!」
「哦。」

在大部分情況下,我還算是個乖孩子,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次數和同齡人比起來並不多,所以我很聽話地滾了。
大概一個月後,母親背著父親打電話給我,說我父親已經消氣,可以回來了,再說幾句好話,以後乖乖吃藥,這件事就過去了。
而我當時一邊繳了一個月的水電帳單,一邊淡淡地告訴她—我已經滾遠了,就滾不回來。
並不僅僅是我還生著氣,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我真的不想吃藥……
我第一年過年沒有回去,而第二年……再一次看到我父親的時候,他對著我微笑,我以為他是在某些觀念上做了調整,當我想著該怎麼和他開口時,他的一句話讓我的心沉了下去。
「你是誰?」
母親告訴我,是阿茲海默症。
所以他再也認不出我了,他神智正常時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個「滾」字;而我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則是一聲「哦」。
簡潔明瞭,絲毫沒有拖泥帶水。這樣……也許反而更好,至少可以重新建構一個新的、良好的關係。
可我沒有做到。
我怎麼都沒有辦法和這個只剩下生理上是我父親的人親近起來。
到底差在哪呢?
「放寬心,阿樂,沒你想得那麼難,也不用心急。」書書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用一種舒緩的語調勸解,「小時候,你不是和家人相處得很好嗎?你可以的。」
真奇怪,為什麼我小時候可以做到的事情,現在反而做不到了呢?
「盡力吧,不強求。」我嘴上隨口回應一聲,書書便陷入了沉默。
顯然她明白在這方面,言語將失去所有的說服力。並不是簡單的幾句說教,就能把局面扭轉過來。
「這種時候就應該有點霸氣啊霸氣!」某隻胖胖的倉鼠在我頭頂充滿氣勢地指點江山,「如果怕,可以試著喊幾句『讓我代替月亮懲罰你!』」
我頓時極為驚愕,「……你竟然看了《哈姆太郎》以外的片子⁉」
「八戒喜歡看變身環節,所以偶爾會陪他一起看啦!我陪他看一集色情片,他陪我看一集哈姆太郎……」胖次的口氣轉為崇敬,「就算如此,我對河井律子大人的忠貞是不會變的!」
「《美少女戰士》被你們當成色情片⁉」之前醞釀的抑鬱已經被胸中湧起的強烈吐槽欲淹沒,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的童年被毀了。
「八戒說這是復古桃色人士的情懷,一般人不懂……他說,這是閱盡A片無數,透視自然天成。」
呵呵,這點連武內直子也不會懂。她如果知道八戒給她作品這種評價……我敢打賭她今後每頓飯必點豬肉,然後讓丈夫富樫義博把到現在還沒完結的《獵人》裡加入一隻下場悽慘的豬……
「嗯?好像有地震?」我突然發現地面似乎在輕微的晃動。
「嗯?沒有啊……」
「奇怪……」我低頭看著地面,感覺震動變得明顯了起來,還沒等我細想,就聽到前方傳來一聲激動的女性呼喊……
「阿樂哥哥  」
這個女子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可置信的驚喜,情緒濃郁得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當我抬起頭想看看到底是哪來的豔遇時,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不是豔遇!這是霸王龍捕食啊!
恍惚間,我見到一尊泰坦巨人向我衝來,看這個氣勢,以及每踏下一步所帶來的震動,基本上我可以推斷出被撞上的後果—
下半輩子在輪椅上傻笑著讓人擦口水,就是我的人生寫照。
我忍不住驚恐地尖叫一聲:「韓楚!妳又變大了?」
那位被我看成泰坦的韓楚,身高足足超過兩公尺,即便天氣寒冷,她也只穿著薄薄的運動服,虯結的肌肉在她的衣物上撐出隱約的輪廓。那噸位、那力量,橫衝直撞地向我飛撲而來……那根本就不是人,簡直是預謀殺人的卡車。
我毫不猶豫地和自行車同時撲倒在地,那瞬間,只覺得頭頂一陣狂風和陰影掠過,之後便聽到一陣沉悶的墜地聲。
我顧不得自己手掌發疼,連忙有些緊張地看著那個陷入花圃的巨大身影—她沒事吧?這下好像摔得挺慘的。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關心一下的時候,韓楚一邊抱怨一邊站了起來,「人家才沒大呢,只是長高了那麼一點點……竟然躲我,還這麼冷淡。」
我還沒活夠啊姊姊!
我趴在地上呵呵乾笑了一聲,沒有說話—竟然還能買到衣服,真難為店家了。
我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就發現後領已經被一股大力提了起來;還不等我說謝謝,我的腳便已離開了地面……
「好久不見哦!阿樂哥哥。」
「……妳先放我下來。」我凝視著眼前這張比我還男人的堅毅臉龐,面無表情地在心中感嘆:竟然一隻手就把我提起來了,姑娘,妳真是條漢子!
「哦……」韓楚點點頭把我放回地上—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
韓楚是個女孩,雖然她現在已經壯得幾乎看不出是女孩了。誇張的身高,以及在王程之上的怪力等等,這些有點不太正常的特點,但事實上,她的確是女孩。只比我小一歲。
她小時候其實是個小胖子,個頭一向比我高一些。但高歸高,卻總是因為胖被其他孩子欺負,當時站出來幫她的是王程……
至於我,王程站出來了……我就沒好意思跑。
所以一來二去,大家就變得熟悉起來,而韓楚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我有了一些好感,這好感誕生的理由,說起來也很胡鬧。
理由僅僅是因為我長得和她小時候很喜歡的一個童星比較像,所以從九歲開始……嗯,我看到她就有逃的衝動了。
可能是因為以前老被欺負的緣故,她極為注重身體鍛鍊,在高中時期更是徹底入魔了,渾身肌肉可以媲美健美運動員。
「好久不見。」我一邊扶起剛才被我推倒在地的自行車,一邊對幾乎要嚇哭的貞德安慰道:「沒事,她不會亂來的。」
貞德怯生生地看了一眼一臉迷糊的韓楚,輕輕地擠出一聲「嗯」後就不說話了。
「阿樂哥哥你和誰說話呢?」韓楚一臉茫然。
「……妳聽錯了。」
「哦……」
韓楚的性格很老實,和她充滿破壞力的外表不同,她是一個幾乎只有在書裡才能看到的純善之人。
這導致我都不好意思向她灌輸一些我和常人相反的觀點。站在世人這邊,才是她這一類人輕鬆的活法,說太多關於物靈方面的事,只會讓她變得苦惱而已。
對她來說,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這個世界簡單明瞭。
而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大部分都是灰色的。
這一點,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明瞭。所以在我被確診為有精神問題,並且在這個社區傳開之後,我便開始刻意和她拉遠距離。
並不是感到尷尬,只是單純覺得,讓她去判斷一個青梅竹馬是否是個瘋子,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其他「正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有我這個「瘋子」才會在意。
所以我希望從她的世界裡淡化,消失,忘卻。可韓楚記的東西很少,反而會把一些東西記得死死的。
不管多久沒見、不管多久沒有說話,她對我總是很熱情……雖然有時候她熱情起來,危險係數跟她的體重和力量成正比。
「家裡最近還OK?」我記得她的父母三天兩頭就要吵一架,兩夫妻的火氣就像曾經熊熊燃燒的科威特油田般旺盛。幾十年吵下來,聽說連離婚協議書都撕了好幾張,卻硬是沒有離婚。
她家有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就是這個所謂的離婚協議書。男方拿出離婚協議書,女方不肯簽字;女方拿出離婚協議書,就變成了男方不肯簽字,彷彿冥冥中雙方都有著各自的底線。因而她家吵架時,所謂的離婚協議誰都不會當一回事。街坊鄰里便時常看到這一對夫妻時不時自相殘殺,時不時相親相愛。
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說的就是東漢末……哦不,是韓楚家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精力旺盛的一家就是了。
「都挺好的,就是家裡催我找男朋友……」韓楚居高臨下,朝我含情脈脈地眨了眨眼,讓我忍不住頭皮發麻,「阿樂哥哥,我是不是變漂亮了?」
嗯,我能看出來,被妳吃進肚子裡的食物都死得其所,一點都沒有浪費,它們與妳同在。
我凝神看了她良久,發現自己的大腿竟然還沒有她的小臂粗,又看看她的臉,暗自感嘆她的五官竟然散發著一種連我都沒有的猛男氣概,這種氣質明明應該歸我才對,「呵、呵……是漂亮了些……」
「哎喲~討厭~嘴巴好甜呀~」韓楚一陣扭捏,害羞地對我揮了一下手,輕輕地拍上我的背—
然後我就發現我的臉貼在地上。
「阿樂哥哥你沒事吧?」她急忙把我從地上「提」了起來。
「咳咳……妳的力氣還真是……總之,放我下來。」
「哦。」
「……我媽媽喊我回家吃飯,我先走了啊……下次聊、下次聊。」我乾笑著,說了一個蹩腳卻是事實的理由,跨上自行車座,拍了拍車把—
貞德,一切就拜託妳了。
開玩笑,才這麼一會功夫我就差點沒了半條命,再待久一點……我就可以永垂不朽了。
推脫了韓楚的挽留,我一腳踩下踏板,向父母的住所行去。
社區裡有專門的自行車庫,但我對年關的治安並不是很放心,尤其是貞德的特殊性,我沒有辦法將她長時間放置在公眾場所。
我決定把她放進家裡,而我家……住五樓,沒有電梯。
於是我從一樓樓梯開始爬起,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將貞德扛了起來,控制著呼吸,向上走。
直到大腿越來越痠,手也開始無力,最後我在四樓半的地方停了下來。雖然還有半層樓就到達目的地,但我依舊停了下來。
並不僅是我真的累了,也因為我覺得剩下的這半層樓,比我之前的四層半走起來還要累。而且我需要喘口氣,我還沒有想好用什麼樣的表情回家。
嗯,我的邏輯好像有點奇怪,為什麼回家還要想自己是什麼表情的呢?
「怎麼都不說話?」我調整著呼吸,隱隱感覺到有些莫名的心慌,隨即開始變得煩躁起來,「說點什麼?」
「你這好像純情小男生去相親的德行是怎麼回事啊……」胖次毫不留情地諷刺,「是要尿褲子了嗎?」
嘖,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主……主人,我太重了,真對不起……」
貞德一臉糾結,她一直不說話的緣故看來是在對自己的體重發愁。
「呃,唔,沒事,當鍛鍊身體。」我決定還是不要提醒她自行車不能減肥這件事,免得她難過。
「只是覺得,這種時候還是別來影響你的好。」書書則微微一笑,「如何面對自己的家庭,應該由你獨立決定才對。」
我沉默地看了書書一會,搖搖頭,輕笑一聲,「……承認吧,妳也不喜歡我家。」
「……」書書沒有反駁,脣瓣緊緊抿成一條線,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蒼白。
我看著她的臉頰,突然感覺自己好噁心,低下頭將貞德重新抬了起來,走向最後的半層樓,「……抱歉,是我不對。」
書書沒有回應,貞德也沒有發聲,只有胖次罵了一句—
「沒出息!」
我來到家門前,還沒來得及按門鈴,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內響起,然後內門被突兀地打開。隔了一扇鐵質的防盜門,透過門柵之間的縫隙,我看到了母親,卻突然感覺這間屋子彷彿是一座監獄。
但誰才是被關在監獄裡的人,我分不清。
隔著縫隙中的薄紗,我只能模糊地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心裡卻清晰地浮現出她的笑容,眼角紋、因為枯瘦而露出的顴骨,含蓄而矜持的笑容。
「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你。」她說了一句,就將門打開,發現我旁邊還有一輛自行車,微微愣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快進來吧,來得正好,剛買了春捲皮,現做的哦,菜已經好了,洗洗手快吃吧。」
我沉默地將自行車抬了進去,靠牆放好。走到洗臉檯洗了一下手,抬頭的時候,透過鏡子驀然發現自己背後站了一個人。
我嚇了一跳,轉過身,看到的是一個頭髮已經花白的男人,他像是在看外星人一樣,死死地盯著我,卻一言不發。我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忍不住開口說道:「好久不見,爸。」
他依舊沒有說話,漆黑的眸子透著一股讓我有些憋悶的冷漠。當我忍不住想要離開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會不會下棋?」
說到下棋,他的眼睛開始發亮。
「不會。」
聽到回答,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拉向臥室,「我教你。」
他的力氣很大,我的脖子被他拉得有些不舒服,卻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是強烈抗拒地推開他,還是喊我媽進來?
總之,我搞不定他。
我甚至不知道我該不該拒絕,而在我猶豫的當口,我已經坐了下來,在我面前擺了一副磁石製的圍棋盤。
然後,爸爸不由分說地抓了一把棋子,塞到我的手上。我低頭一看,卻發覺黑子、白子都有。
他已經不會下棋了,他只是想體會下棋的心情。
「我黑棋,你白棋。」他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只是陳述一個規則一般,也完全忘了要教我的事。
說著,他將一顆黑子放上棋盤,發出「啪」的一聲。第二顆白子也跟著落在棋盤上,但這顆棋,不是我下的。
我沉默地看著他將一顆一顆棋子雜亂無章地放上棋盤。當他發現自己手上的棋子漸漸減少後,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讓我跟著下,而是一把抓過剛才放到我手裡的棋子。
他繼續下棋,彷彿我並不存在。
「阿樂,怎麼在這裡,不出來吃東西?」媽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她有些詫異地打量我們,在看到我和爸爸中間的圍棋時,皺了皺眉,「出來吧,我們先吃,他一會再吃,他的那一份我幫他單獨包出來。」
我點點頭便要站起來,卻發現手邊一緊……我低頭看去,是爸爸抓住了我的袖子。
「……下棋。」彷彿喉嚨裡混合著痰液,他的發聲近似於一種低吼,讓我感覺到他的不悅。
「阿克,他要吃飯了,放開他。」媽媽走過來,企圖讓爸爸放開手。
「……下棋。」爸爸紋絲不動。
媽媽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一會下,讓兒子先吃飯,聽話,一會再下。」
「不,我要下棋。」
「放手。」媽媽又說了一聲,她已經開始不耐煩,強行要把爸爸的手從我的袖子上扯開。
「我不放!我要下棋!」爸爸憤怒的抗議。
「放手!」媽媽的口氣開始變得嚴厲,讓爸爸的身軀微微抖了一下,卻還是固執地抓著我。
「不!」
「春捲皮快不新鮮了。」媽媽念叨了一句,說話時似乎咬著牙,聲音隱隱透著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你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的!」
我覺得有點不對,連忙叫了一聲「媽」,讓她冷靜下來。
「阿樂。」媽媽頓了一下,叫了我一聲。我明白她的意思,於是便開始掙脫。
但在爸爸的憤怒聲中,我突然迷惑起來,我為什麼要掙脫呢?僅僅是媽媽讓我這樣做的關係嗎?還是……我真的一直在討厭自己的父親?
爸爸被反鎖在臥室,只能聽到他充滿怒意的捶門聲,以及無意義的叫嚷。但他畢竟年紀大了,身體本來也說不上健壯,只折騰了一會,臥室就安靜下來,再過一會,粗重的鼾聲便從臥室裡傳了出來。
也許是爸爸的關係,讓母子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好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
我家的春捲吃法有些獨特,是必須買當天現做的春捲皮,幾乎是熱呼呼地捧到家裡。然後準備餡料,一般都是金針菇、豆腐乾絲、肉絲、芹菜下鍋炒一下。
接著小心地將變冷的春捲皮一張張分開、包好,不油炸,也不做別的處理,直接就這麼吃下去。雖然會失去春捲酥脆的口感,但新鮮的春捲皮充滿了韌性,加上熱炒的組合咬在口中也有一種Q彈感,反而別具風味。
「怎麼分成兩盤?」發現熱炒被分成兩盤,我隨口問了一句。我家並不實行分餐制,但會將公筷單獨放出來,所以吃飯的時候,一人總共兩雙筷子。
「啊?哦,那個……最大的那個碗不小心摔破了,還沒來得及買。」母親含糊地說了一句,並將其中一盤熱炒推到我面前,「吃吧,還熱著呢。」
「嗯。」我用筷子夾了一點炒菜,放進薄如蟬翼的春捲皮,看著炒菜上隱隱泛著的油光,試圖找一個話題來結束尷尬的氣氛,「……怎麼那麼早就開始包春捲吃了?」
「不早了,都立春了。」媽媽似乎等話題等了很久,不假思索地就接上一句。
「哦。」我應了一聲,不知道怎麼繼續。
「……」母親似乎也一下子接不上話,氣氛變得比剛才更加尷尬。
我將包好的春捲塞到嘴裡,咬了一口,鮮鹹的味道加上柔軟卻充滿彈性的口感,一股熟悉的香味在味蕾被美味包裹的瞬間,於鼻腔中瀰漫。
淡淡的食慾被激發出來,並不濃烈,卻夠持久。這種春捲並不是油炸的,所以很難膩口,往往在不知不覺間就吃了很多。
如此美味並不讓人驚豔,卻會不知不覺上癮。彷彿在自己的房間裡躺在床上,充滿了習慣的氣味,讓人鬆弛先前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
「春捲怎麼樣?」
「嗯,挺好吃的,不過口味是不是比原來重了點?好像比以前鹹了些。」
「啊,今天沒控制好,抱歉抱歉。」母親急忙道歉,她似乎十分在意我對這盤食物的看法,看起來有些緊張。
這讓我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搖頭,「沒關係,這樣也挺好吃的,本來就不是空口吃的,鹹一點也應該。」
「嗯、嗯……」母親一邊回答,一邊低下頭開始包自己的春捲,「平常自己不會這麼做吧?」
「如果買得到材料的話,倒不是太難,但平常不會想到吃這個;而且一個人住,春捲皮的量有點難買,買得多了,吃不完的春捲皮就硬了……我也不想吃太多油炸的春捲,太膩。」我嚥下第二個春捲,嘴裡清淡的美味餘韻似乎在短時間內散不去,於是包了第三個,放到旁邊的盤子裡—這是給爸爸的。
媽媽見狀,估計是不願讓很久沒回家的兒子做這些,所以連忙勸阻道:「我來包就好了。」
「沒事。」我將第二個春捲放到爸爸的餐盤中。給爸爸包的春捲裡,放了足足兩倍的熱炒。
「熱炒少放一點,吃起來比較有韌性,放太多反而不好吃,和吃炒菜沒區別。」當我放到第四個的時候,媽媽忍不住開口說道。
「我也這麼覺得。」我低著頭,將第五個春捲放到盤裡,然後抬起頭看著母親,忍不住很認真地和她說:「可爸爸一直以來都喜歡熱炒的量多一點的。」
我這句話其實意有所指—
妳為什麼要管別人喜歡什麼?這個習慣,都持續一輩子了吧?
我終究沒有將它說出來,不想讓氣氛變得更怪異。但我還是期待,她是否能夠發現一些我想說而沒說出口的話;能夠在不傷及彼此的情況下,接受不曾發現的點點滴滴,從而做出改變。
當然,結果並沒有懸念,媽媽只是微愣,然後笑著搖頭,「他都這樣了,隨他吧……」
「嗯,隨她吧……」我也苦笑著說了一句,而媽媽點頭附和。
諷刺的是,媽媽說的是爸爸,而我說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