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染血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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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16

  諾城一如往常地晦暗,那壟罩整座城邦的灰霾彷彿連太陽都排拒在外。
  誠如諾克薩斯不歡迎外人那般,貼切而寫實的景色。

  高聳的骷髏型花崗岩黑得令人心生懼意,像個睥睨一切的死神面孔。
  這便是他們崇尚力量的最佳的寫照,諾克薩斯,令世人恨之入骨的高傲城邦。

  卡莎碧雅沉默地看著窗外,望著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這或許是最後一眼了,但她的神情沒有一絲不捨,反倒多了分決毅。

  微微嘆息,地將窗簾拉回原位,她轉頭看向鏡中的自己。
  她身著一襲精緻剪裁的純白婚紗,俐落而典雅,簡約又不失端莊,卻仍完美地襯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材。

  緩緩步向那面鏡子,赤裸的腳底感受著地板冰冷的溫度,鏡裡的她面無表情,不知是脂粉還是憔悴的緣由,她的面色白皙如雪,而雪上綴著一抹紅霜的唇彩。

  離別總會喚起無數的不捨,但她早已將那些思緒收進心底,她僅僅是取下牆上那張小時候塗鴉的四人畫像,將它小心仔細地摺好,收入袋囊,便穿上了紅色的高跟鞋離開了閨房。

***

  她的父親為她蓋下雪白的頭紗。
  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景物,只聽見莊園外頭的群眾與記者喧囂著,而他們身旁一字排開的僕役們皆是安靜地躬著身子。

  「為父晚些時辰才能出發,記住,保護好自己。」杜.克卡奧將軍沉穩的嗓音穿過層層的頭紗傳進耳裡,她同時感覺到父親緊握住自己的手。

  「知道了,父親。」她低著頭,語調出奇地平靜。

  「妳永遠是杜.克卡奧家族的驕傲。」

  她輕輕地點了頭,白紗下的面容勾起一抹微笑。敵邦蒂瑪西亞,儘管那個環境對她而言是多麼的陌生而嚴酷、儘管她將面對的是那位憎恨著諾克薩斯人的嘉文四世,但有了父親這句話,那些又有什麼好怕的?

  她的纖手抽離了父親厚實的手掌,在進入車駕之前,對著父親躬身了好長一段時間。

  「父親……我愛您。」

  杜.克卡奧將軍雙手輕放在她肩上,父女倆看不見彼此的神情。而下一秒,將軍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一個溫柔的舉動,他將綴飾在她頭頂上的白色牡丹花撥得更體面些,這個動作讓外頭的鎂光燈與議論聲更熱烈了。

  她走了,一位女僕攙著她進入馬車,絲毫沒理會外頭記者的採訪聲與群眾的議論紛紛便拉上車門,將一切隔絕在外,她的心門也隨之關上。

  外頭響起了馬兒的嘶嚎聲,車輪始轉,車駕緩慢地前行,車外的蒂瑪西亞士兵與諾克薩斯隨行護衛也踩著軍靴喀喀地前進著,同時她聽著外頭的喧囂聲愈來愈遠,杜.克卡奧莊園的景色,她並沒特別去看最後一眼。

  車內,她安靜地想著,其實,她的命運就如諾克薩斯大部分的女人一樣,長大便找個合適的男人嫁了,而她只不過是多了個不同的身分,嫁的地方也更遠了些。

  有時,她還真羨慕她的姊姊,擁有能為自己命運作主的力量。
  倘若她兒時也跟著父親拿起刀來,那麼她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她淺笑,輕晃了下頭,不再去思考這早已刻在骨子裡的事實。

  作為將軍的女兒,這是她遲早該面對的宿命,不是嗎?

  她並不是別無選擇,至少,她在蒂瑪西亞還能暗地裡做些情蒐的工作來回報國家。她說服自己,這並不是個最壞的結果,既可以保全兩國的關係,又可以保護她的家人不受黑色玫瑰的迫害,即使這只是個政治聯姻,人民也對這件事的看法非常兩極,但那又何妨?她已經盡了她的努力,她應該問心無愧才是。

  「小、小姐……」

  坐在她身旁的女僕支支吾吾地開了口,她畏著首,看似非常害怕得罪她的主子。

  「什麼事?」
  「那個……小姐餓嗎?出發好一段時間了,小女子怕您肚子餓了,所以……」

  她看不見這位女僕是誰,只由聲音聽出是家中的奴僕之一,但沒記起是哪一位。經她這麼一說,自己倒是忘了離出發已經過了多久的時間,只覺得他們大概已經離諾克薩斯很遠很遠了吧。

  「我不餓。」她淡淡地說。
  「是、是嗎?」女僕怯怯地瞧了卡莎碧雅一眼,但卻看不透她白紗下的表情。

  「替我把窗子打開吧,我悶得快喘不過氣了。」
  「小女子竟沒察覺……對、對不起!」

  她慌張地將兩側的窗戶拉開後拚命地向卡莎碧雅賠罪。

  「罷了,告訴我,這是哪?」
  「呃……小女不知道,但外頭已經天黑,而周遭……看似是一片森林呢。」

  她聞言,輕嘆了口氣。

  「小、小姐……感覺您悶悶不樂的呢……」

  卡莎碧雅聽她這麼說,倒也不是太在意,但也沒想回應她,女僕見她沒有反應便以為她生氣了,於是緊張地說:「對不起!小女子絕不敢造次……只、只是希望能替小姐分點憂。」

  「也罷,既然妳這麼多話,不如就陪我打發時間吧,省得無聊。」她心想,這一路上腦子裡盡是那些沉重的事情,她也倦得很,路途還很長,總得找些事讓自己分心。

  「謝謝小姐!」
  「別總是小姐小姐的叫,直接喚我卡莎吧,妳呢?叫什麼名字?」
  「不行!您的名諱不是小女子能直呼的……請容我不能這麼做!而小女子的賤名……也不值得一提。」

  卡莎碧雅沒再說什麼,就讓她繼續叫著小姐,說也奇怪,明明是這位女僕起的頭,但她卻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從何說起,她便開口問道:

  「妳是哪裡人?家裡做什麼的?」
  「小女子出身諾克薩斯貧民窟,我的父母親都是僕役,爺爺奶奶也都是僕役。」

  諾克薩斯是個嚴格的階級社會,大部分的貧民都住在終日不見光的地下世界,能生活在地上世界的只有少數的貴族而已,像她這樣的底層貧民幾乎一輩子都無法翻身,大部分的男人會選擇從軍,而女人為求溫飽,能進入貴族家中當個奴僕似乎是最好的去處了。

  「能夠進入杜.克卡奧家族服務,是小女子至高無上的光榮……」她說著說,幾乎要掉下眼淚,對她這樣的下級貧民而言,有幸能被選為諾克薩斯最顯赫的貴族的僕役,似乎是作夢都想不到的,那可是能光宗耀祖的事情。

  「據說家中僕役的篩選非常嚴格,除了要有清白的身世,還必須要有十足的膽量與決心,因不小心犯錯而遭到處決的奴僕可比莊園的樹木還多,想必妳是有那份能耐的。」

  「您、您過獎了!小女子承受不起!事實上,小女子從沒見過小姐稱讚過任何奴僕,您千萬別這樣說……我……」她說著說一陣臉紅,害羞地把臉遮了起來。

  「呵呵……」層層的頭紗傳出卡莎碧雅的笑聲,很細微,但她聽得很清楚。

  「小姐……您笑了嗎?真是太好了!」她雙手合扣,神色相當欣喜。

  「怎了?有這麼稀奇?」她微微地側了頭,對她的反應有些不懂。

  「事實上,據小女子的觀察,近幾年來,小姐在家中可是幾乎沒笑過呢。」她低著頭,小聲地說。

  「是麼……」她若有所思地闔上雙眼。

  倏地,一道聲響「磅」一聲灌進她耳裡,一瞬間伴隨著車廂的震動與玻璃破碎的巨響,車窗破了個粉碎,玻璃碎片飛散在車廂內,同時她也聽見外頭逐漸傳出吵雜聲,隱約看見頭紗透了些火黃色的光進來,她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正想掀起頭紗,卻被女僕阻止。

  「小、小姐!千萬別看!!」她尖叫地護住了卡莎碧雅的身子,免於她被玻璃碎片割傷。

  此時,她看見腳邊的地板上,玻璃碎片之中落著一把匕首,她愣了一下──

  「發生什麼事了?」
  「外頭……」
  「到底怎麼了?!」

  聲聲的慘叫傳入她耳裡,她似乎聽見車外的蒂瑪西亞士兵與諾克薩斯隨行護衛打了起來,刀器的聲響接連不絕,翻覆的油燈引起了烈火,她想推開女僕,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但那位女僕卻顫抖著緊摟著她不放,不久後她又聽見外頭的咒罵聲。

  「該死的諾克薩斯人!是你們搞的鬼吧?!」
  「蒂瑪西亞垃圾!想偷襲卡莎碧雅小姐?!門兒都沒有!」
  「分明就是你們偷襲的!不必再說了!受死吧!」
  「納命來啊!什麼鬼扯聯姻的我才不信!今晚就讓你們這群畜生消失!」

  外頭兩方士兵打得不可開交,刀光劍影之下個個都殺紅了眼,卡莎碧雅正盤算該如何是好時,車門忽然間被打開了,一位蒂瑪西亞士兵憤怒地手持長劍,滿臉鮮血,殺氣騰騰地要對車內的兩人動手。

  「住手!你要幹什麼!」女僕緊緊地扯住那位士兵持劍的手。
  「領死吧!諾克薩斯人!」
  「別、別過來--!!」

  一道鮮血染上了她的頭紗,那鮮紅色的液體逐漸滲進層層頭紗內,她顫抖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以及下方的視線,一雙染滿鮮血的小手,緊緊的抓住她的白色衣裙,而地板被漸漸漫出的血河填滿。

  「小姐……別看……」

  一把劍刺進女僕的心窩而抽出,她的鮮血就這樣濺得她滿身都是,她的小手逐漸失去了力度,隨後倒在地上失去了氣息,卡莎碧雅看見這一幕,茫然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亦沒有移動一根手指的力氣,恐懼像是枷鎖一般緊緊纏繞著她全身。

  此時,外頭傳來了更淒厲的嚎叫聲,站在門邊的蒂瑪西亞士兵轉頭一看,原本打得不可開交的士兵轉眼間全都死成一片,不管是蒂瑪西亞人還是諾克薩斯人都沒半個活著,瞬間寂靜地只剩下火焰燃燒的悉疏聲。

  「怎、怎麼會?!」他慌張地將手中的劍握得死緊,眼前的景象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看也看不出個頭緒,為何他才一個轉身,所有人都死了?

  但他還來不及為死去的同伴悼唁,就被一道俐落的閃光地劃破了喉頭--
  卡莎碧雅聽見那人重重倒在地上的聲音,以及他手中那把劍落地的匡噹聲,她坐在車內愣了好一段時間,才逐漸回過神來。

  「該我了嗎……也罷……」

  她緩緩地踩著高跟鞋,越過女僕的屍體,步出了車外。

  血染得她的白色婚紗一片一片紅,此時的她只是靜靜地閉上眼,等待那位殺手賞她一刀,結束她的一生,從此與世間情仇再無牽連。

  那人緩慢地走來,在她面前停了下來,並沒有對她動手,就這樣安靜地站在她面前不語,兩人動也不動,時間彷彿在此刻凝結。

  他伸出手,徐緩地掀開了她的頭紗。

  她緊閉的雙眼逐漸鬆開,害怕地看了那人一眼,而映入眼簾的是一對血紅色的雙瞳。

  那人的深褐色髮絲被風吹得亂亂的,鼻翼以下的面容被一條寬大的紅色圍巾罩住,他的手臂上烙著數條傷疤,右手握著一把染血的鋼刃,黑色的劍刃斗篷由肩上的圍巾延伸而出,垂至地面。

  她的目光由他的紅眸落至那條紅色圍巾,那是她在兩年前的宴會替他圍上的,但自從他離開以後,就再也找不到了。「被他帶走了?」她有時會抱著一點點的期盼,卻又總是在下一秒心痛地毀滅自己愚昧的想像。

  她呆愣愣地望著他,心臟跳得很快很快。

  而他,只是沉默地伸出了左手,等待著她的回應,雙眼透著一股溫柔的堅毅。

  但,她並沒有回應他的手。

  「別再愚弄我了……詐欺師……」

  她撇過頭,雙眼泛出了淚水。

  「痛痛快快地殺了我吧!不必這樣折磨我---!!」

  她抱頭痛喊,因為她絲毫不相信眼前的景象。

  這絕不會是他!絕對是幻術!他根本不該、也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裡!她都已經下定決心了,都已經決定要忘掉有關於他的一切了,都已經拋棄那些思念,就要迎接全新的人生,為什麼他還會出現?她不斷地想著,眼前的這人一定是詐欺師的化身,要在她死前徹底毀滅她的身心。

  他愕然地看著卡莎碧雅神色恐懼地與自己隔著一段距離,她渾身顫抖著大喊:
  「快殺了我啊!!快啊!!」

  他蹙著眉,見到她如此反應,內心焦灼著心疼與不捨,但他早已對自己發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退卻、也不再妥協。

  他放下了手中的鋼刀,緊緊地將她摟住,儘管她一再掙扎,甚至將他的手臂抓出一道道的爪痕,但他打死都不放手,她在他懷中哭喊著,哭喊這一切都是騙局、一切都是詐欺師的與凱倫的詭計、這一切都是為了將她折磨得痛不欲生。

  儘管他曾鑄下那些的錯誤,是他的自私害她變得如此恐懼,害她被詐欺師騙得分不清眼前的虛幻與現實。但他的內心卻不像以往那樣存有半分猶豫,現在,他是為了守護她而存在的,只要她肯面對這樣的自己、只要她肯正視他此刻的決心,即便要付出再多的代價,他也要緊緊地擁著她。

  「原諒我……」他低著頭將她摟得緊緊的,這句話,已經在心中想了無數次,他不奢求她的原諒,只願還能默默守護她也足夠了。

  卡莎碧雅一把將他推開,雙手緊揪在胸前對他大喊:

  「你要我如何原諒你?!你要我如何承受這一切的後果?!」

  他沉默地望著她,心如止水,說不出一字半句。

  「你要我如何再相信你?!你為何要出現在這裡?!為什麼?!」

  內心罪惡的烈火因她的字句而熊熊燃燒著,他不斷說服自己這只是他應得的報應,倘若她就這麼輕易地原諒他、就這麼輕易地相信他,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是他背叛了她,他有什麼資格要求原諒?

  她的眼淚沒有停過,她的憤怒也沒有終止,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他眉頭深鎖,低著頭,承受著她的怒火,心口悶得難受。

  「你明明要我……忘了你啊……」

  她哭得妝都花了,視線都模糊了。

  想起他離開前丟下的那句話,日日夜夜都折磨著她的內心。
  想起她昨晚的美夢,她下定決心那是最後一次夢見他。

  既然可以忘了,為什麼不就這樣忘了?
  那些思念、那些纏綿,
  他的聲音、他的體溫…

  在她晨醒之時,就隨夢而去了。

  就當眼前這個人不存在吧。

  忽然,他跪下了。

  她淚潸潸地望著他,阻擋不了腦海裡衝出的回憶。

***

  「你不是我的護衛麼?!看到我受傷你竟然還笑得那麼誇張!」

  「能讓我親眼目睹杜.克卡奧將軍的寶貝女兒跌個狗吃屎的模樣!真是三生有幸啊!」

  「你好過分……嗚嗚。」

  「好吧,我跟妳道個歉,妳別去打小報告好不好?」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跟爸爸說!我要叫爸爸解僱你!」

  「喂喂──別哭了啦!大小姐哭成這樣能看嗎?」

  「我這麼漂亮!今天因為你害我破相!嗚嗚嗚……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走著瞧吧!」

  「好啦!不然妳告訴我該如何賠償妳?」

***

  「妳……好美。」他凝視著她,說出唯有兩人之間才知曉的暗語。

  時間彷彿靜止在此刻,看著他的舉止,她摀著小嘴,淚水不停流下。

  為什麼你要記得那麼清楚?為什麼我完全無法忽視你這樣的舉動……
  我不是早就已經決定好了麼?為此,我付出了多少犧牲?你知不知道,我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忘了你?

  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愛你?

  「我們走吧……」他望著她,再度對她伸出了手,說出了心中期盼已久的字句。

  

  倏地,一把細箭迅速地由背後刺穿了他的身體。

  他痛苦地看著腹部傷口中的細箭,吃力地將它拔了出來,鮮血噴洩而出,他痛得沉鳴一聲,蹙著眉,往攻擊的來源看去。

  卡莎碧雅愣愣地看著他,還搞不清楚狀況,更多的細箭飛射而來,他因受傷而無法立刻反應,任那些細箭刺進他的身體。

  「塔隆!!」

  她不顧一切地衝向他,緊揪著他的手,神色驚慌地查看他的傷勢。

  「原來是你啊,我還在想他們為什麼要派我來呢。」

  遠方的樹林中出現了一道人影,看似是女性的身形,她手持十字弩緩緩走來,高舉左手,一隻巨大鷹鷲由空中飛落而下,停在她的左臂上。

  「幹得好,威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