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善與惡的聖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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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6-06
  「波勒莫,不可如此無禮!」

  一聲喝斥傳來。眾人轉頭望向聲音來處,一名禿頂矮胖,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自人群中走出,他的身邊還有名服事攙扶。波勒莫見到那人,立即放開諾蘭,整裝站立,手畫聖號,低頭恭敬地說:「司鐸。」

  背上重量離去,諾蘭立刻感到呼吸一陣順暢。他忍著全疼痛爬起,見眼前之人白金髮色,濃眉大耳,臉型圓胖──他是史密爾.艾米諾司鐸,比波勒莫還要更討厭、更難搞的對象。但為何他也來到墓園?

  史密爾司鐸說:「你的傷勢不要緊吧?諾蘭先生。距離新年只剩一個多月了,我們團隊正在負責整理墓園,每天忙得很辛苦啊。諾蘭先生喜歡來墓園參觀我們知道,但誠心建議,這個時節還是不要前來比較好。」他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瓦罐碎片,臉上浮現親切的笑容:「尤其是在入夜的時候,很容易跌倒打破東西呢。」

  波勒莫插嘴:「司鐸,他──」

  「『他』什麼『他』?難道你忘了,諾蘭先生現在可是以真神艾米諾之名為姓的聖徒?波勒莫,我知道你因為競逐神之名的資格失敗,對諾蘭先生有些不服,但也不能因此將個人情感凌駕公事之上,知道嗎?」史密爾司鐸一邊訓斥波勒莫,回望諾蘭時,臉上又掛上微笑,「諾蘭先生,你願意常來參觀墓園絕對是樁美事,畢竟逝去的偉大人們化作英靈埋葬於此,他們的事蹟刻成碑文,卻鮮少有人前來閱讀,只能逐漸在時間洪流中被人遺忘,想來也是可惜啊。」

  史密爾司鐸又看了眼地上的骨灰罐。這動作讓諾蘭不禁屏息。眼前的兩人,異端討伐隊員波勒莫、中央聖堂司鐸史密爾.艾米諾──他們同時出現在此,讓諾蘭回憶中的那件事──六、七前的與他們過節開始一點一滴浮現。

  那時,教廷展開遴選神之名擁有者的儀式,諾蘭也是名單中的候選人之一。一次街頭佈道中,他看不慣史密爾司鐸底下事務員強收民眾「祝聖費用」的陋習,因此舉發了他們。這一動作,卻意外接連引爆了許多其他聖堂神職人員的貪腐行為,在當時引起教廷內部不小的風波。有人被革職,有人被流放,有人到現在還在坐牢,有人罪刑嚴重而被處死。同期幾乎篤定獲得神之名的討伐隊員波勒莫,也因捲入風波而遭剝奪資格,並被判定終身不得再參加遴選,從此對諾蘭懷恨在心。

  事件過後,許多曾被強收祝聖費用、積怨已久的人們,幾乎都成了諾蘭的忠實擁護者。靠著這份功績的支持,他的聲望一下子到達了頂點,最終裁決獲賜艾米諾的聖姓。

  因此,他成了史密爾司鐸一夥人的眼中釘。尤其是波勒莫常藉故對諾蘭尋釁,之後的日子諾蘭也盡量避開與他們的交集,平時避開他們的最好去處,就是前往書庫,這也促成他與書庫管理員們的情誼。只是好死不死,現在的他來到仇人的地盤,還落下把柄任人宰割,如同誤闖險惡森林的小白兔,奔跑中摔斷了腿,被飢餓狼群重重包圍。

  史密爾司鐸輕輕眨眼,嘴角上揚得更斜,周圍火把閃爍他的臉龐。諾蘭十分不安,依諾蘭對他的認識,不論他正在盤算著些什麼,絕不會是什麼好事。

  「可是啊,你也知道年關將近,尤其是新年祭典前得好好整理墓園,才能面對即將到來的英靈聖祭。這個時候墓園會特別雜亂,也很容易發生意外,我不建議一般人參觀墓園。但今天發生意外,害得訪客受傷,這是我的疏忽,我確實該好好檢討,責無旁貸。」史密爾司鐸說:「尤其受傷的還是與我史密爾.艾米諾同為聖姓擁有者,同姓的我們就是一家人,讓家人蒙受如此危難,唉,我感到十分實在汗顏。諾蘭先生,還請你不要見怪。」他吩咐身邊服事:「去幫諾蘭先生整理整理。」

  服事拿出長巾,小跑步到諾蘭身邊幫他擦拭衣物。他做得非常仔細,連諾蘭臉上的髒污都被溫柔清潔。簡單打理完畢,又小跑步回到司鐸身側。

  史密爾司鐸的語調平緩,態度相當親和。諾蘭嚥了口水,對這段溫柔的發言卻只感到尷尬無比。他誠懇得太過詭異,圓潤的臉頰彷彿是裝滿液體的美麗花瓶,只要他想,隨時便會傾瀉滿腹的黑水。

  諾蘭支支吾吾地說:「不,怎、怎麼可能怪罪司鐸呢,是我──」

  「可是啊,如果是有人不懷好意,想要污染、甚至是蓄意破壞這片神聖土地,可就難以容忍了!」史密爾司鐸忽然臉色一沉,「接受真神春雨洗滌的英靈,本來該與真神同在,成為真神的聖使。這塊神聖土地容納著英靈的遺骸,如果混入了不潔的靈魂,使英靈被罪惡的靈魂玷汙,那就等同於與真神作對,萬惡至極的『瀆神』之罪了。火刑示眾,可能還是最簡單的刑罰。諾蘭先生,這道理我想你應該很清楚吧。」

  諾蘭一陣語塞。果然這幫人絕對不會過自己。波勒莫雙手抱胸,毫不隱諱地冷笑。所有人的目光像在燃燒,讓諾蘭無法抬頭,口乾舌燥,全身不停冒汗。

  「是的……司、司鐸說的沒錯……」

  「可是啊,諾蘭先生已是擁有聖姓的家人,我相信你的人格,相信你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史密爾司鐸又笑了起來,「諾蘭先生,早上你執行了罪人費德的火刑,想必心情一定非常難受。費德一手帶大了你,你們雖為師生,但感情非常要好,關係其實更像是父子一樣。這些我都了解,畢竟我也是親眼看著你長大的啊。」他眼神閃爍,回頭又對服事吩咐:「去檢查地上的那堆碎屑。」

  「是。」

  服事走再度到自己身旁。諾蘭看著他,心裡簡直如同被千刀萬剮般凌遲。場面安靜異常,能聽見火把燃燒的低沉聲音,還有自己的心跳。服事抓起一把碎屑,緩慢地在手中搓揉,顯然沒注意到周圍的氣氛。

  「可是啊,人都會行差踏錯,邪神隨時都在誘惑著我們墜入邪惡,請原諒我必須對你有所懷疑,這是必要的程序。畢竟犯罪就是犯罪,在真神面前,不論教宗或教徒、君王或平民,都是平等的。」

  此時服事忽然面露驚色,顫聲說:「司鐸……這、這好像是……是……某種骨、骨灰?」

  「什麼!」聞言,史密爾司鐸驚訝無比,用誇張的口氣說:「骨灰?開什麼玩笑?你可別亂說!」

  服事顯然個性太過單純,見司鐸反應如此之大,嚇得又撈了一把碎屑,貼上臉瞪大眼睛觀察。

  「司鐸……這真的、真的是骨灰啊!」

  「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你講這些話,可是在指控諾蘭先生『瀆神』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史密爾司鐸近乎咆哮地大吼,將服事嚇得整顆頭縮進肩膀,臉上慌張又無辜,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屬下、屬下不敢,但……這真的是……是人的骨灰沒錯啊。」

  「你!」史密爾司鐸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好了,停止動作,把碎屑裝一袋給我。」他看向天空,深呼吸,眉頭皺成一團,模樣表現得頗為難受。「諾蘭先生,我前面說過,了解你的為人,更不會質疑你的品德。你要知道,我其實並不想問你這個問題,但鑑定結果如此,請你諒解……這骨灰……是你帶來的嗎?」

  演戲。

  諾蘭了解他的作風,當年的「祝聖費用」風波,他底下可是有將近一半的人員遭到懲處,這種人又怎麼可能大發慈悲,放過這個整治自己的機會。何況這裡全是史密爾司鐸的人馬,任何辯駁都只會是徒勞。

  最壞的結果如預想地來臨,諾蘭不擅長說謊,想要找點隻字片語反擊,但心裡著急,腦袋偏偏一片空白,嘴上支支吾吾,整個臉越漲越紅。

  「……回答我。」

  「……我……不……」諾蘭感受到額間冒出幾滴汗。

  「你說什麼?」

  「我、我……雖然是……但,我沒這意思……」

  「所以你承認,地上的東西是你帶來的?」史密爾司鐸低著臉。

  「不,不是這樣……」

  「到底是不是!」

  司鐸一吼,諾蘭更混亂無比,早上噁心的火型現場畫面又浮現腦中。他顫抖著,整個人幾乎傻住。他突然可以想像自己也被綁上刑架,眼前兩人正用惡毒的眼神笑看自己死去。恐慌在體內流竄,全身肌肉好像失去力氣。還沒來得及弄懂老師的一切,自己就將要死了……艾米諾的聖姓將被剝奪,愛戴自己的人將失望無比,群眾將惡毒地詛咒自己……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事?為什麼?正義何在?

  「司鐸,不用跟他多費唇舌!」波勒莫興奮地插口進來,臉上帶著獰笑。「這堆骨灰是不是他的,問一問在場的人不就知道了嗎?嘿!你來說說,你是不是有看到諾蘭把骨灰帶進來?」

  波勒莫氣勢洶洶地指了一個工人,那工人立刻被嚇得有些手足無措。「這……呃,沒錯,這、這……這的確是諾蘭先生帶進來的,我在門口看到……看到諾蘭先生的時候,他抱著一個瓦罐……很多人,都有看到,各位說對不對?」

  工人們互相驚恐地左右張望,好端端的工作日,誰都沒想到一下子就捲入場涉及教廷高層、重大的「瀆神」事件。遇到這種事情,稍有用字遣詞不對,一旦被解讀出對真神不敬的意思,可能便會引來殺身之禍。所有人都是同樣想法,個個猛點頭附和。

  「看吧。」波勒莫得意地說:「事情就是這樣。諾蘭.艾米諾,因執行費德.馬提爾之火刑,心生怨恨,私自將其骨灰帶入聖堂墓園,欲將罪惡的靈魂污染英靈聖地。『瀆神』罪刑,罪證確鑿──」

  「波勒莫!」

  史密爾司鐸大喝。波勒莫未料司鐸竟會打斷自己,瞬間氣勢全消。「司鐸?」

  「你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嗎?這是個很嚴重的指控。」史密爾司鐸說:「尤其是目前還有一項疑點沒有解決,就不能如此草率地下定論。」

  「疑、疑點?司鐸,這是什麼意思?」波勒莫不解,猶疑地看著史密爾司鐸。「諾蘭動機充足,瀆神行為連同證據被我當場抓獲,還有許多人可以見證,究竟還有──」

  「你說的沒錯。但是,我們卻都忽略了一個關鍵的疑點。」史密爾司鐸深吸口氣,大聲說:「而這個疑點就是,即便那堆碎片是諾蘭帶進來的,也不能確定那就真的是人的骨灰。」

  「什──」

  此話一出,眾人不禁一陣錯愕。連諾蘭都摸不著頭緒。

  「屬下不懂!」他身邊那個性單純的服事果然立刻跳了出來。「方才屬下親眼確認,碎屑的質地的確就是骨骸沒有錯。這一點,屬下願意以性命擔保──」

  「別驚慌,我親愛的服事弟兄。你在我身邊也三年了,你的能力我非常了解。我並非質疑你的分析。」史密爾司鐸頓了一下說:「也許是我沒把話說清楚,地上的碎屑的確是骨灰,但是,碎成了那樣的粉末狀,你真能確定這就是『人』的骨灰?」

  「人」這個字,他特別加強了語調。「這……」服事低頭沉吟,顯然一時也無法回答。

  史密爾司鐸這段轉折,令諾蘭稍鬆了口氣,但馬上感到奇怪。明明他才讓服事鑑定確認骨灰,加上現場都是他的人馬,沒有其他外人,這是個可以合法葬送自己的完美機會。然而,現在他卻反過來質疑先前的結論。這就好像……史密爾司鐸……在幫助自己?

  腦內意識到這點,諾蘭好像想通了些什麼。一旁波勒莫瞪著大眼,困惑的情緒也全寫臉上。「諾蘭先生。」史密爾司鐸打斷了他的思緒,「現在,你還必須跟我解釋,這骨灰的來源是什麼。」

  諾蘭望著史密爾司鐸的臉,半低著頭,臉色平淡,上吊的眼珠毫無光芒。

  接著諾蘭觀察到,他的嘴角正輕微抽動。

  一股不安在心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