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善與惡的聖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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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14
  離開聖堂花園,諾蘭抱著費德的骨灰,漫無目的地在廣場閒晃。巧遇維拉讓他心情放鬆不少,但他心底知道,自己對於老師的罪行仍無法釋懷。

  噹噹的鐘聲響起,是聖堂學堂下課的信號。孩子們衝了出來,各有男女,最小的人年齡看上去應該只有七、八歲左右,最大的年紀則是十四歲,那是小學堂的最大年齡限制。他們抱著一顆褐色藤球,聚成一圈,吆喝著分隊,附近的孩子聽見鐘聲也紛紛跑到廣場,準備開始踢球大賽。正在散步的大人依循慣例,很有默契地讓出專屬孩子的玩樂空間。

  諾蘭回想起小時候生活在學堂的日子,同樣的場景,他在隊伍中通常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大多負責撿球,即使這樣,但他也玩得很開心。直到自由活動時間結束的鐘聲響起,學堂的老師會出來叫孩子們洗澡吃飯。諾蘭的印象中,總是費德來出來做這件事。時光荏苒,如今,他已成為負責堂區資產管理的總書記官,成為了「大人」,成為讓出神聖空間給孩子踢球玩樂的觀眾。

  時間啊……諾蘭感慨,它是如此公正無私,讓日夜變換,讓季節更替,讓人成長,讓經歷變成回憶。

  而老師,也因為時間成為了過去。

  時值年末,尚有許多公務必須處理,但歷經上午的審判,已讓諾蘭毫無心思工作。他退到墓園的入口,選了塊角落坐下,這裡地勢較高,能夠清楚欣賞球賽。比賽開始,孩子們開始互相爭搶,如脫韁野馬來回衝刺,諾蘭一邊觀看,思緒彷彿也跟著飛到場上。

  他們的分隊好像不太公平。左隊的孩子年紀偏大,體格明顯比右隊的孩子強壯許多,諾蘭猜想他們應該會在比賽中佔盡優勢,然而情況並非如諾蘭想像。高大孩子隊伍的活動範圍幾乎都被侷限在自家門前,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突破半場──原因出在一名個頭不大的孩子,那孩子金黃髮色,穿著中性,諾蘭分不太出他是男是女。他在人群中飛快穿梭,對方持球一過半場,就立刻被他以過人的身手截下,然後一個人帶著球衝入對方防守陣中,不停來回撕扯防線,如入無人之境,球卻像黏在他腳下一樣,無論如何爭奪都搶不回來。

  真是特別的孩子。諾蘭近半年來忙於公務,幾乎未曾抽空到廣場上閒晃,不知何時出現了這麼有活力的小伙子。時間過去,所有人體力明顯下滑,那金髮孩子卻像永遠不會累,一個人帶著球橫衝直撞,雙方比數也不斷拉大。最終,他快速直線衝刺擺脫了所有防守,一記強勁射球,再度得了一分。

  噹──噹──

  鐘樓聲響,學堂一位女導師出來敲著鐵盤,呼喊著孩子們回房間梳洗。那名金髮的孩子卻沒有跟著人群走,與所有人揮手道別離開廣場。原來他並非學堂的孩子,也許是來自附近某個新入住的商人家族。

  喧嘩聲散去,諾蘭看著遠方的天際,刺眼的太陽已經下墜,變得又大又澄,將人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呼出一口氣,好久沒如此放空自己,孩子們熾熱的比賽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讓他稍微脫離了老師死亡的悲傷。這份空閒正是他所需要的。

  諾蘭站起身,望了望廣場逐漸稀疏的人群。陽光隨著時間黯淡,熱鬧景象一下子消逝,彷彿先前所見都是虛幻。也許生命就像這片風景,相聚的人來來去去,到了暮時,只有自我是真實的存在,孤寂是唯一不離不棄的朋友。

  諾蘭抱緊胸口的瓦罐,忍不住又想起老師離去之時,在烈焰中唱起的經文。他的肉體消失了,卻給了在場眾人種下烙印。他不孤獨,他讓所有人目送他走上最後一里路。那時,諾蘭的確感受到,某種無法言喻的「什麼」,似乎正在心底發芽。

  太陽依然重複著日昇日落,很多事情卻在恆定的不變之中改變了。

  包含自己。

  諾蘭漫無目的地亂走,身體釋放出飢餓的訊號,沒有心情考慮晚餐的內容。他轉身走進身後的聖堂墓園,墓園門口的鐵柵有些鏽蝕,地面石板也有些破損,即將入夜,氣溫漸低,使得整體景象荒涼又陰森。但諾蘭對於鬼怪之類的事物倒也沒特別的聯想,他不太在意這些,反而還有些親切。

  幼時的他總喜歡跑到墓園裡,獨自在大家不願前往的墓園中,四處觀看那些長眠之人的墓碑,這份被人稱作詭異的興趣,讓他從小人緣不就怎麼好。墓碑上銘刻各種不同的名字與事蹟,就像擺放許多不同書冊的書店,大部分是聖職者、皇室成員、對帝國有功績的已故貴族,也有早期「四方戰爭」的陣亡將士。每個墓碑都是一個故事,這些故事令他著迷,能夠暫時忘卻許多煩悶。

  每排墓碑中間都種了一松樹相隔,天色又暗了不少,朦朧中隱約看見幾名工人騎著木梯修剪樹枝,搖晃的樹影看上去既黑且亂,就像黑暗中的鬼魅張牙舞爪,的確容易讓人心生畏懼。這樣一想,自己小時候會被人當作異類也就不奇怪了。

  諾蘭隨意地瀏覽每座墓碑,眾多英靈在此地長眠已久,大部分碑上的故事他都至少讀過兩三遍。他最有印象的人物是「日耀騎士團」肯尼士.索倫公爵,他追隨信仰,隨著普羅費登.瓦倫諾先王統合了「列夫夏領地」的各個分裂族群,創建了堅定、團結且強大的迪維森帝國,為現今的帝國統一建立良好的基礎。諾蘭至今還能夠清楚寫下每一條刻在公爵碑上的年表,他為那些史詩般的事蹟深深感動。幼時的他曾對費德說想要成為像公爵一樣偉大的人物,說他以後也想要長眠於此,與公爵的英靈同在。他還記得,聽完自己天真的話語後,那時費德沒做其他回應,僅僅臉上掛著微笑。

  「嘿,諾蘭先生,您怎麼會來這裡?」跨坐在木梯上的工人認出了他。

  「來散散心。」諾蘭說。

  「來墓園散心?真特別的興趣。」

  「哈,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

  「天色暗了,前面還有人在工作,如果您還要往前的話,可要注意腳邊。很多人喜歡把工具亂放,講也講不聽。」

  「謝謝,我會注意。」

  諾蘭繼續前進,越到墓園深處,裡頭的墓碑也就越新越整潔。諾蘭觀賞著新造的墓碑,碑上的名字陌生不少,銘文在昏暗的天色下看不太清楚。碑身的稜角及裝飾變多了,時代變遷,連墓碑的設計也有了更多巧思。

  為了即將到來的新年祭典儀式,墓園正趕著整修環境,路上真如工人所說,四處散落遮著鐵鏟、剪刀、掃把、推車等等的工具,以及一堆又一堆的垃圾雜物,視線不清的情況下很容易跌倒。諾蘭拐了一個彎,接近墓園深處的邊界地帶,道路坡度變得很陡,走了一段路,少有鍛鍊的他很快就氣喘吁吁。他沒帶提燈,再前進就幾乎要摸黑了,正思索返回休息,突然聽到遠方轟隆聲響,像是有甚麼東西倒了下來。

  「唉呀,前面的小心!」

  一聲急促叫喚,諾蘭瞥見前方一輛推車奔馳而下,像隻猛獸朝著自己衝了過來。一切突如其來,他心裡一慌,無暇弄懂狀況,本能地轉頭就跑。

  工人叫奮力的拉住推車,卻完全沒有減速的跡象,一邊大聲叫喊:「快避開,停不住啦!」然而此處是新闢的山丘小徑,哪裡還有閃避空間?諾蘭顧不得路面崎嶇,只能發瘋似地轉身狂奔,身後吱喳的輪軸聲越來越響,小路轉彎處轉瞬出現眼前,千鈞一髮之際,他伸手勾住路旁一棵松樹,用盡全力拉住自己,高速之下硬是改變方向。

  一陣嘩啦聲,推車從諾蘭身邊呼嘯而過,衝入樹叢,翻了幾圈橫倒在地,車上的工具及材料全噴射而出。諾蘭雖是避過危機,但還未穩住自己的身軀,腳步踏在路旁一堆落葉上,未及驚呼,鞋底一滑,整個人也朝下坡跌了出去。

  視線天旋地轉,分不清東西南北,諾蘭也不知自己翻滾了多久,好不容易撞到一棵樹才停下。他意識模糊,眼中畫面像罩了層紗,全糊成一團,動了動身子,全身關節好像都被撞得鬆脫,到處隱隱作痛。

  「怎麼了!」「有人受傷了,快來幫忙!」「發生什麼事?」

  點點火光靠近,附近工人紛紛跑來,周遭一時充滿了腳步聲與叫喚聲。諾蘭手撐著地面,忍著疼痛坐起,心有餘悸地喘了幾口氣。他看著自己雙手,首掌沾滿泥灰,還有些熱辣辣的感覺,應有不少擦傷,判別不出嚴重程度。

  他呆坐著,全身髒亂,身體好多地方都在喊痛,他覺得自己倒楣透頂。在這一天之中,他執行了恩師的火刑,那樣的折磨已讓他崩潰不已。現在前來墓園中散步尋求平靜,心情稍有好轉,卻又遭逢如此的意外。他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瘋狂大吼,到底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何所有東西都在跟自己做對,莫名其妙!

  諾蘭抖抖身上衣服的泥土雜草,發現身上好幾處的衣料被磨出破口。樹梢傳來幾聲鳥鳴,吹撫的風揚起地面落葉,地面火光閃爍,工人帶著提燈到了自己身邊……忽然,他發現氣氛不對,怎會一下子如此安靜?為何所有人都停下動作?

  抬頭環視周遭,圍上來的工人神情怪異,各個瞠目結舌,視線全集中在自己身邊。一名披著布巾的工人伸出手指,猶疑地說:「諾、諾蘭……先生?」

  諾蘭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身後不遠處,深色的陶瓷瓦片散落呈現扇形散落一地,這堆瓦片之中,夾雜著大小不一的灰白色碎屑。諾蘭頓時完全呆住,如同圍繞自己身邊的工人一樣。

  「全部圍在這做什麼!」

  工人們的後方傳來一聲喝斥,幾名工人回過了神,慢吞吞地讓出空間。

  一襲高大的人影走近,他身穿墨綠色的長大衣,褐色的頭髮有些雜亂,臉型稍長,下巴歪斜,有著深黑色的瞳孔。諾蘭認識他,他叫波勒莫,異端討伐隊員,諾蘭看不慣他的一些作為,與他關係極糟,對他更沒什麼好感,尤其是在那件事之後,與他常有衝突。

  而此時,卻在最不想見到這個人時候,見到他了。

  波勒莫看了一圈地面,最終視線停在了諾蘭身後的那堆碎屑,接著露出了猙獰的笑。諾蘭腦內警鐘響起,他這才意識到,倒楣事還沒結束,天大的危機正朝自己襲來。

  「這……我、我……」諾蘭著急地站起。

  「住口!」

  波勒莫大吼。諾蘭聽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眼前。一股巨力從背後將諾蘭壓倒在地,臉頰撞上冰冷的地面,他的雙手被向後翻折,痛得他忍不住哀嚎。

  「啊……啊啊啊,那個,波勒莫……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

  「這些話到審判所裡去說吧!」

  波勒莫騎在諾蘭身上,強大的力量令諾蘭完全動彈不得。一旁工人們全看傻了眼,無人敢出聲。

  波勒莫說:「依帝國『聖神法典』規定,聖堂墓園未經主教祝聖之遺體,禁止私下埋葬,你可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啊。你身為神職人員卻明知故犯,偷偷將定罪的邪惡靈魂埋葬在這!哼,果然有什麼老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你的老師自甘墮落,勾結異端組織,而做學生不只跟著墮落,還很愚蠢,竟然妄想著將罪人的遺骸偷埋入聖堂墓園。幸好真神有眼,彰顯奇蹟,讓你像傻子一樣在這裡閒逛,然後跌了個大跤,好讓我把你抓住,保護所有英靈的聖潔!」

  諾蘭心中叫苦,知曉波勒莫怨恨自己已久,此時逮到大好機會,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但眼下也只能試圖溝通:「波勒莫,聽我解釋……」

  「我讓你說話了嗎!」波勒莫毫不領情,抓起諾蘭後領,將他的頭往地上用力砸下。諾蘭視線一陣模糊,痛得幾乎暈去。

  波勒莫冷笑:「我很想知道,諾蘭.艾米諾先生,以神之名為姓的你,身為聖堂偉大的總書記官的你,被許多信徒崇拜的你,在審判定罪時,你是否也會跟你最親愛的老師費德.馬提爾一樣被綁上火刑架呢?我更想知道,那些把你當偶像崇拜的愚蠢信眾,看到你被焚燒的那一刻,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他湊近諾蘭耳邊,輕聲說:「對此,我非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