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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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6-06
沸反盈天的夜市裡充斥著低俗的流行歌曲,喇叭重複播放吆喝聲,電動車一旦進入這裡便寸步難行,這裡有廉價得可怕的衣物和首飾,修表匠、裁縫和配鎖師父隱藏在五光十色中,從批發市場直銷的兒童玩具堆積起來幾乎堵了路。牛不古沒選到一個好位置,人跡甚少,沒有人中意他的拖鞋,隔壁賣文具的攤主有兩個小孩,他們蹲在牛不古的三輪車旁邊拿了一雙人字拖當作戰艦互相攻擊,牛不古不好意思驅趕,便由著他們玩。在折疊凳子上坐了一天,他的收入不過六十元,他倦了,餓了,於是吳旋和趙專在傍晚時候來到這裡,幫他看著攤子,以讓他抽空吃晚飯。
「這裡綠植很少。」趙專盯著街邊的店鋪發呆,「我老家每年夏天都是蕨意濃濃。」
「嗯。」吳旋盯著手機。
「後天就是明年了,今年一整年我都沒有回過家。」
「嗯。」吳旋抬起頭,「你很想家嗎?」
「想家?媽的,我才不想,那裡只有束縛,只有責怪,只有鄙視。你一直看手機幹什麼?和我說說話。」
「我在忙,忙著給那些人評分。」
「評分?」
「叫什麼『文明城市建設調查』,學校讓我們做的,調查當然不是調查,只不過給我們規定的答案,叫我們填寫上傳。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上次的教學調查,也是讓我們網上給學校裡的老師評價打分,但規定只能填讚美之詞,評價完還要給教務處檢查才能彙報到教育局,我們也苦,好多平時品行不好的老師,想懲罰他們也沒機會。」
「沒機會?你覺得有機會就是有機會。」
「怎麼有機會?」
「直接填你心裡話,說這個城市垃圾至極。」
「玩笑開大了!我說過,這是要給教務處檢查的。」
「你怕了?你看看我,我因為寫詩罵狗領導丟過多少工作?我什麼時候怕過?」
吳旋語塞了幾秒,緩緩說道:「可結果就是你至今都賺不到錢。」
不料趙專沒有發怒,反而笑著說:「可賺不到錢的同時我也保住了崇高的人格,不是嗎?」
吳旋直勾勾地看趙專:「我沒辦法,這麼幹被查到,要停課的。」
「你不是討厭形式主義嗎?」趙專指著手機,「要反抗它,就要做好犧牲的準備。你看這幾道選擇題——我市近來是否存在騷擾群眾的黑惡勢力?我就不止一次看見社保大廈附近有拿著鐵棍的混混飆摩托車,肯定有,選D,經常出沒;這一題,我市市領導是否經常慰問未脫貧住戶?反正我沒被慰問過,選D,從來沒有。我已經給你點了兩題做示範,接下來該你了。」
「是否舉辦過公益活動?我記得有過一兩次的。」
「那就選C,很少有。我們根據事實,有就是有,這樣也不理虧,對不對?」
「那這個評價框,要輸字進去……」
「你想說什麼呢?」
「我討厭這個城市,討厭這個社會。」
「不錯,填吧,繼續說。」
「我討厭這個城市,討厭這個社會,城管總是在上級部門來視察的時候趕走橋下的流浪漢,砸爛路邊的小吃攤,新聞報紙總是說我們安居樂業,實際上我們起早貪黑,省吃儉用,苦不堪言。有人每天坐著豪車上學,住著裝修精緻的大房子,不愁吃穿,可在這同時,又有的人生來就一無所有,別人從未失去的東西,他們要用一輩子來換取……」
「還有嗎?想不出來了?我幫你說吧,社會不僅吃人,它還反芻,把被吞下去的倒楣蛋推回喉嚨,讓他看見一絲光明,結果只是嚼兩下,轉瞬又咽回去。我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反芻,年輕時候,我執著於投稿,算來有兩百多次了,除了那個『長尾虎』,沒有一次成功……許多人小時候想當音樂家,畫家,科學家,這個家那個家,長大後才發現自己只能當一條狗。在這個社會,人的一生有無數種死法,可活法只有一種,那就是卑躬屈膝,我寧願在無數種死法裡做選擇,也不願採納這一種活法。」
「趙專……」
「別停,快打字,我還沒說完。人們並非十惡不赦,他們不會無故打人殺人,他們只是冷漠,自私,從眾,勢利,拜金,他們只是被圍牆圍住了思想,他們只是喜歡機械地苟活。有人說,你氣什麼?社會一直在進步啊,我們過得確實比以前好啊,你看,你以前連按鍵手機都買不起,現在都用智慧手機了,嘿嘿,這是什麼邏輯?那以前用智慧手機的,現在都買了三四兩車呢,我怎麼沒有?有人說我享樂主義很嚴重,不懂得吃苦,不主動接受社會歷練,憑什麼我要無故吃苦,享受怎麼了?兒時生活那麼窮苦,受過那麼多委屈,我現在享樂理所當然,這是老天爺欠我的,哪怕他沒有給予我充足的條件,我也要避免吃苦從而強行享樂。」
「趙專,你太激動了。」
「沒有激動,我根本沒有。你都輸入好了嗎?提交吧,這是一代詩人趙吟孤的名罵。」
吳旋點下「完成」和「提交」,網頁迅速刷新。趙專拿起礦泉水大飲數口,朝玩弄拖鞋的兩個小孩吼道:「放回去!你媽逼的。」
孩子們嚇到了,丟下拖鞋跑回自己父母的攤子旁。
「趙專,你知道嗎,不久前我們學校門口的一家早餐店被人拍到有老鼠偷啃雞蛋餅,拍照的人傳到網上,上面的人來問責,店被迫關了一個星期。那老闆我認識,因為價錢便宜,我常去他攤前買早餐,他家裡經濟條件不好,又有孩子要養,店這麼一關肯定不好受,其實有一隻老鼠又怎麼樣呢?說不定店裡一直很乾淨,老鼠是從街邊偶然竄到店裡的,就因為這個偶然,加上人們愛起鬨的心理,那個店就是衛生不達標,一個窮人就要變得更窮了。店重新開起來後,沒人再敢光顧,只有我去買,老闆問我,你沒聽說網上傳的事嗎,我說聽說了,他又問,你不怕吃出問題嗎,我說管它呢。我現在的感覺,就和那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趙專想了想,說道:「我挺高興的,也挺幸運的。我現在認識的這個高三學生不是那種為了高考不顧一切的瘋人,而是能夠冷靜看待世界的理性人,這就是我的幸運了。」
「假如我有讀書天賦——我是說適應應試教育的天賦的話,也就不會變成你說的這種人了。」
「噓——」趙專盯著街邊的一家藥店,「你看那裡,一對穿了情侶裝的男女,男的拿了盒避孕套出來了。」
「是套嗎?」吳旋眯著眼。
「應該是……一定是,你看,他們往賓館方向走了。操,你看那個女的,太漂亮了吧,你看不清的話往前走一走。」
吳旋站起來:「是長得挺好看的。」
「簡直可以當電影明星了,這五官怎麼長的,怎麼就這麼湊巧拼成了如此完美的模樣?」趙專又皺眉,「那個男的,你看看,眼間距那麼大,臉型和他媽冬瓜一樣,真是歪瓜裂棗,嘖嘖嘖……」
「估計他很有錢,或者他身上其它什麼東西吸引了女方。」
「其它東西?是什麼?才華嗎?如果是才華,我怎麼沒吸引異性呢?操!」
「你又激動了。」
「你腦子裡想一想你也會激動,你想,醜男和美女,等會他們會幹什麼,有沒有前戲,什麼姿勢,傳教士?坐蓮?憑什麼!」
「趙專,我們也會有那一天的……但願。」
「我不要但願,我要一定,我要馬上。吳旋,記得我的嫖娼計畫嗎,我前幾天在網上找到幾個同城賣淫的微信號,一次四百,過幾天……不,就明天,參加完酒宴後,我們去賓館開兩間房,叫兩隻雞痛快痛快!你的費用我來出,等你以後賺了錢再還我,怎麼樣?」
「這麼突然?」
「這叫果斷,在今年的最後一天做這種具有時代象徵性的事情難道不刺激?」
牛不古從人群中快步走來,舉手對兩人招呼,嘴裡說的話被吵鬧的音樂壓下去,走近了,吳旋才聽清他說:「是不是很久?」
牛不古蹲下來,發出中年人特有的吃力的歎氣:「唉!上班族吃飯高峰期,好多餐廳沒座位,所以有點久。」
「你不擔心城管來嗎?」趙專問。
「不會,你想什麼呢,我瞭解他們的作息。」
「什麼時候收攤?」
「等等吧,現在我也不在乎拖鞋賣得出去多少雙了,反正過完年要上電視。」
「你們過年不回去,我也是。」
「搶不到票,不搶了。」牛不古臉上浮現笑容,「上電視之後,就不會再有這種日子了……」
彩色燈光變得模糊,叫賣聲淡出耳廓,三個人各自想著自己的事,腿們在攤前來來回回,輪們在淺坑上起起伏伏,破舊居民樓的老人將洗腳水潑在家門口,流浪狗騷擾被路人牽著走的家狗,孩童新買的玩具槍發出槍戰聲音,人們每一肢的晃動,都好像在用力拂去這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