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本章節 3924 字
更新於: 2020-06-06
沒有哪個城市的公廁比虞魅市的更加虛偽,外表被五彩的油漆刷上花哨的圖案,裡面髒臭得一塌糊塗,更令趙專無法忍受的是,這個位於牛不古家附近的廁所又是一個隔間沒有門的廁所,他想,設計這個廁所的人大概覺得他反正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廁所,就沒有必要為一個他這輩子都不會使用的公共廁所花心思了。趙專感到能從這個想法裡獲取許多深意,於是開始醞釀詩句,這時牆外泛起孩童的吵鬧聲,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而趙專恰能在門口看見影子,它們正向自己移動。
幾個小孩的刺腦袋伸進來,看著手裡握緊紙、光屁股蹲著的趙專,趙專想起自己之前碰見過他們。胖乎乎的大孩子興許是領頭羊,他推開其它孩子,對趙專含糊地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傻瓜起床去拉屎,操你媽!操你媽!」
「弱智,普通話都說不清楚。」趙專說著展開紙巾,準備擦完馬上走人。
所有孩子一齊喊:「操你媽!操你媽!」
領頭羊把那個戴著胸罩的瘦弱男孩拽進來,指著趙專對他說:「把他的紙給搶過來,別讓他擦屁股。」
所有孩子一齊喊:「擦不了屁股真難受!不愛乾淨髒又臭!」
胸罩男孩望著趙專發呆,趙專見勢不妙,把紙揣回兜裡先藏好。領頭羊見男孩不聽話,怕丟面子,使勁甩了他一耳光,罵道:「傻逼,把紙搶過來!」
趙專按住口袋,惱怒地叫道:「滾!」
所有孩子一齊喊:「你怕了,你氣了,越怕越氣我們越高興!」
「小兔崽子,我屠殺你們全家。」
領頭羊又踢男孩的屁股:「快去,我倒數,三,二——」
趙專慫恿男孩:「別怕,用手指摳爆他的眼珠。」
「一,你完了。」領頭羊扯著男孩的頭髮往外邊走,「你完了,你完了……」
趙專趁這個機會擦好穿好,走出廁所,看見一群孩子圍著胸罩男孩拳打腳踢,他盯准那個肥胖的領頭羊,跑過去飛身一腳將他踹倒,地面被他的身體砸起一片塵埃,他捂著流了血的腦袋,手上粘滿了紅色的沙粒,趙專見他哭哭啼啼地追過來,便笑嘻嘻地跑,不一會將他甩掉了。
走進陋巷,吳旋坐在床上玩手機,阮左安在掃地,燈燈坐在凳子上吃梨,趙專不見牛不古,便問:「怎麼就你們?」
阮左安說:「牛不古去賣拖鞋了,我過一個小時也要出去忙,燈燈她媽去做鐘點工,她不想回家和爸爸在一起,就來我們家,倒是吳旋,一個高三學生,不讀書天天玩手機。」
吳旋反駁:「你說什麼啊?我才剛玩幾分鐘。趙專,你怎麼有閒暇時間來我們這?你不做家教嗎?」
「今天那小孩去參加他表姐的婚宴,不補課。」趙專說著走進房間,「我今天來也有事和你們說,阮左安,你還記得翟以軒和張洛陽嗎?」
「都是老同學。」
「對,都是老同學,他們要來虞魅。」
「他們來幹什麼?」
「他們也沒見混得很好,要是混得好,就根本不屑於聯繫我了,翟以軒是個小導演,張洛陽是房地產仲介,張洛陽在虞魅市和一個客戶簽了單,那個客戶買了新房就想請親戚去酒店吃飯,慶祝慶祝,結果請不到多少人,沒人就沒排場,於是順便請了張洛陽,還叫他多帶幾個朋友。說白了,就是叫我們去騙吃騙喝。」
阮左安興趣來了:「不要錢?」
「除了坐公車來回花的兩塊,我們不用出一分錢。」
「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跨年夜。」
「不是今天就好,今天我要去找邢雨。」
吳旋說:「牛不古去不了,他要搶夜市的攤位。」
「牛不古不去是吧,那這個小女孩呢?」趙專朝燈燈努努嘴。
「燈燈,你想去嗎?」吳旋問。
燈燈點頭,嘴邊盡是梨汁。
「總共四個,我給張洛陽回個消息。」趙專說。
「吳旋,別總賴在床上,我掃完房間裡面,你下來出去……」窗戶的玻璃突然爆裂,亮晶晶的碎屑撲在阮左安背上,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安靜了幾秒。阮左安低頭發現一顆不屬於室內的拳頭大的灰石頭,明白了什麼,走到門口,見幾個小孩樂呵呵地逃跑,唯獨那穿了胸罩的男孩呆滯地站著,他大吼:「我操你們媽!」
吳旋掀開被子,跳下床和趙詩人出來,望著阮左安,阮左安轉身看著破碎的窗戶,喃喃自語:「你媽個逼,又要不少錢……」
「讓他們賠嘍。」吳旋說著看向男孩,「他穿成這樣不冷嗎?」
燈燈走出來,對大家說:「不是他扔的,他不是壞蛋,跑掉的那些人才是壞蛋。」
「是我扔的。」男孩說。
「不是。」燈燈說。
「是我扔的。」
「不是。」
「他們叫我扔的。」
「你怎麼不跑。」
「他們沒叫我跑。」
趙詩人說:「他腦子有點問題,老被欺負。」
阮左安捂著額頭,皺眉說:「我知道,我聽燈燈媽說過……那怎麼辦呢?總該誰賠吧?」
吳旋笑道:「找誰?他的精神病媽媽?他去世的爸爸?我看,沒人賠了。」
「你還笑?晚上風吹進來把你凍死!」
趙專想到是自己把他們那些小王八蛋招來的,心裡升起些許愧疚,便說:「要不我幫你們用報紙糊住吧?」
燈燈說:「這幾天好冷,能不能讓他住你們這裡?」
阮左安被剛才的事情侵弄得很煩躁,一臉猙獰地回應:「你開玩笑麼?」
「可你們房子也不小。」
「不小?不小?有五十平米麼?你去看看……來,你去那裡看看——看到沒,就是那群高樓,你去那裡隨便找一戶人家,哪個不比我們大?再說,他晚上不回去,他媽媽不急死?我們這是私自拐走小孩知道嗎?」
「你就是嫌他髒。」
趙專說:「沒什麼髒不髒,大家其實都一樣。嬰兒剛出生的時候身上任何部位都是乾淨的——不論他的手指還是屁眼,聞起來都是一個味道,人是活在這個世界上才慢慢變髒的。」
阮左安收到一條資訊,邢雨催他了,周圍的一切立刻變得無所謂起來,他將殘缺的玻璃當鏡子整理自己的著裝,然後從桌上抓起錢包,對眾人說:「沒時間理會這些事了,把那孩子送回去,窗戶你們自己搞定——趙專不是說用紙糊嗎?糊就糊吧。」
經過一個小時的車程,目的地到了,使阮左安覺得有意思的是,即使是富人區,也有分三六九等,從A區到D區,越往裡面走,戶主的財產越是高得驚人,別墅越是富麗堂皇,這自然而然也形成一條輕淡的歧視鏈,A區的人再怎樣高高在上,也不敢和D區的人擺闊。戚遠榮的房屋屬於C區,他與保安聯繫,讓阮左安進了社區,並駕車來接人,他的車又和上次的不一樣,這次開的是深藍色的奧迪。
阮左安上車後,戚遠榮輕踩油門,說道:「門口離我家比較遠,想想讓你走路也不好意思。」
「沒有,就這麼點路。」
「等下別太拘謹,當自己家。」
「好。」
戚遠榮家的院子佔地寬大,一條鵝卵石小路將草坪分成兩半,即使如此,把任何一半作為羽毛球場打球還是沒問題的。別墅的屋頂並不是三角,而是圓弧,三個圓弧,兩小一大,讓整個樓房看起來矮扁不少,紅灰相間的外表更是讓它看起來異常奇怪,兩人踏過小路,走進房子內部,大廳即便擺了許多精美傢俱還是顯得空曠,地面乾淨,看起來經常被僕人打掃。攜帶金黃花紋的深紅色地毯鋪在大堂中央,龍雕木柱頂著二樓底部,半球形的沙發椅隨意擺設,後院立著歐風石像的草坪和室內只隔一層大落地窗,牆是大面積的白與棕纏綿形成的圖案,看起來簡約雅緻。邢雨從樓上探頭出來:「來得這麼快啊?」
「來早了麼?」阮左安邊說邊想,這個戚遠榮只是一個拍照片的,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豪宅?雖然聽邢雨說他在香港做過生意,可又是什麼生意能有這麼多油水?
「來早也沒事,上來幫忙吧。」
「你們今天聚餐是為了慶祝什麼嗎?」阮左安走上樓梯。
「沒有,就是聚個餐。」Robben端著一碟芝士走下樓,和阮左安擦肩而過,「今天夠冷的,老譚,把大門關上,暖氣開起來。」
那個叫老譚的老伯匆匆從側門出來,謙卑地弓著背執行Robben的指令,此刻的所見所聞和阮左安在電視上見到的富人家別無二致。阮左安來到廚房,一個藍眼高鼻樑的外國人圍著圍裙正在煎牛排,邢雨介紹道:「那是Cohen,Robben在美國的朋友,剛念完大學。」
「你們都自己做飯?僕人呢?」
「哪有僕人,這裡就老譚一個管家,烹飪當然還是自己來得實在。」
這倒是和電視上的不一樣,阮左安想。Cohen把牛排夾到盤子上,看向阮左安,冷淡地說:「Hi,Cohen,Cohen Place。」
「啊?哦……哦。」阮左安尷尬地點頭,「我該做什麼幫忙嗎?」
「你去那裡把魚切了吧,切薄一點。」邢雨說,「哎,穿圍裙。」
阮左安在切魚的時候環顧四周,戚遠榮家的廚房和自己租住房間差不多大,同樣的面積,別人用來當廚房,而自己只能與牛不古、吳旋憋屈地擠著住。長長的大理石桌台貼著房間圍了大半圈,上面放著各式的烹飪工具,格局幾乎要趕上大餐館,廚房四壁佈置著暖色花紋,櫥櫃被設計得奇形怪狀,奢華的環境不僅沒給阮左安帶來舒適,反而讓他想要逃離。
中午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座鐘上的鳥機械地吐著舌頭,戚遠榮準時開飯,五個人圍著長桌坐,老譚單獨一個房間吃飯。方才阮左安切的魚片沒有經過蒸煮直接上了桌,花花綠綠的菜肴環抱桌中央的烤火雞,阮左安不敢動,用刀叉摩挲著自己盤中的牛排。
「阮先生。」
突然被戚遠榮叫名字,阮左安從走神狀態醒來:「啊?怎麼了?」
「寒舍並不經常有客來,你來了也是我的榮幸,儘管放開了吃就是。」
「嘿……什麼榮幸,太抬舉我了……」阮左安苦笑,「你現在是攝影師是嗎?」
「對。」
「我想問一問,拍什麼的呢?是動物,風景,還是寫真?」阮左安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有錢。
「影片。」
「不是照片麼?」
「不是。」
阮左安見對方回答得冷淡,怕冒犯到什麼,便及時收住了嘴。
Robben說:「回國這幾天,水土不服,去醫院拿了點藥。」
「好了嗎?」邢雨問。
「沒有,太差了。」
阮左安插話道:「換成美國的話,那裡醫術先進,馬上就好了對不對。」
邢雨回答:「話是這麼說,可美國醫藥費實在太貴——我沒去過,我聽Robben說的,一次動輒幾百美元。」
「幾百美元,再乘六換成人民幣……」阮左安默默感慨價格不菲,又擔心被其他人看不起,便說:「價格是有點高,但為了治好,也沒必要省錢。」
阮左安後悔了,他感到自己說了句廢話,它似乎並不能改變自己在富人們眼裡的底層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