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第七章

本章節 8143 字
更新於: 2020-06-06
清晨七點多,賀敬廷到達C市。
車子停泊在名為「灰姑娘」的飾品店對街,等待商店開門。
昨晚,從康永盛口中得知欣蕾的消息後,一夜無眠,腦中翻騰的全是舊情往事。
明知一般商店非要到九點才開門,一顆無法抑制的心,卻一刻也等不了,非得立即驅車出門。
欣蕾已再婚,他不想干擾她平靜的生活。只希望坐在轎車裡,隔著深色玻璃窗,遠遠凝望她,以解離婚兩年來的思念之苦。
只要確定她幸福,他應該就能放下了。
等待之中,憶起當年前妻的誤會,令他不勝懊悔。
其實,他從未背叛過這段婚姻。只是,早知道沈艾琳設計了一切,他不但沒戳破,反倒推波助瀾,讓婚姻提前結束。
那一天,沈艾琳在公司對街的餐廳等他。
時值午餐時刻,辦公大樓附近人潮熙熙攘攘,即便再小心,也難免不被熟人撞見。
以她素有的城府,賀敬廷怎會看不懂她的處心積慮?只是沒料到,她會在大庭廣眾下親吻他,讓他措手不及。
顧及她明星身份,一身喬裝的打扮可能被識破,他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不過是一個下午的工夫,流言已四竄,他再遲鈍,也看得懂別人對一個有婦之夫非議的眼神。
她說有重要的事要說,公共場所,不便多言,所以約他在下榻的飯店會面。
斟酌再三,基於對朋友的關心,和長久以來的歉疚,他勉為其難地應允了。
一進門,沈艾琳立即投入他的懷抱。
他將她推離。
「艾琳,這樣的舉動不合宜,我是個有家室的男人。」他鄭重地提醒她。
「如果你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就不會對我這麼無情。」
「妳⋯⋯怎麼了?」依她說話的語氣,絕不是什麼好事。賀敬廷眼底泛起一絲擔憂。
「一個多月前,我發現卵巢長了一顆腫瘤,醫生說要儘快動手術。若不是為了怕有個萬一,再也見不到你,我怎會冒著生命危險,堅持繼續亞洲的巡迴演唱?」
消息來得突然,賀敬廷腦子空白了幾秒,始終無法相信,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孩,怎麼會得這種病?
「妳⋯⋯說的是真的?」
「你以為我騙你?」面對他的質疑,沈艾琳眉心糾結,表情陰鬱。
走到行李箱前,翻出個牛皮紙袋遞給他。醫院檢查報告,她隨身攜帶,以防突發狀況。
賀敬廷接過單子,逐字逐句地仔細看完,慍怒的臉色已不言而喻。
為了他,她拖延醫治時間,這麼大的犧牲,他怎麼承受得起?
「妳太任性了,怎能拿生命開玩笑!取消巡迴演唱,馬上回去就醫。」
「太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我只求你能夠在有限的時間裡陪伴我,好不好?」她想要重溫他的溫柔寵愛。
「妳該瞭解我的個性,還是那句話,我結婚了。」他斷然拒絕。
她都病入膏肓了,這男人竟還無動於衷,他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她情緒失控地落下眼淚。
「艾琳,別這樣,擦一擦⋯⋯」無奈地軟了聲,遞出手帕到她面前。
接過手帕,她順勢趴在他肩上哭得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堅硬如鐵的心,軟化在她的脆弱之中,不忍再將她推離。
「至少,今晚陪在我身邊好嗎? 我沒有其他的想法,只是要你安安靜靜地陪著我。」
他考慮良久,基於補償的心態,終於答應她的要求。
第二天,賀敬廷發現自己上了娛樂版的頭條新聞,才知道被擺了一道。
他不認為狗仔隊會那麼厲害,在沈艾琳剛到的第一天,馬上找到她的住處;再者,她比預定來台的行程早了一個禮拜,有誰會那麼神通廣大?除非她自己向媒體爆料。
本該氣怒攻心,為自己慘遭利用而震怒的他,思忖了一回,釋然地笑了。
這不就是沈艾琳嗎?隨時隨地都能善用周遭的資源,為自己取得最有利的條件。
生病假不了,情緒也騙不了人,只是背後還隱藏著算計。他不想追究,就當是償還這筆情債吧。
她想演,他奉陪到底。
可是,當時並沒想到,沈艾琳是打著一石二鳥的算盤,不但助長自己演唱會的聲勢,還順便替他解決棘手的婚姻問題。
第二次,他陪沈艾琳品嚐家鄉美食,她不小心打翻一鍋熱騰騰的雞湯,不得已,就近找了一家旅館清洗更衣,竟會這麼湊巧被逮到。不必說,當然又是她的傑作。
欣蕾搧了他一個耳光離去後,他重重地甩上門。
生氣,是因為妻子把他看成齷齪的男人。他向來潔身自愛,這種不信任的跟蹤行徑,簡直污衊他的人格。
「對不起,造成你們的不愉快。」沈艾琳假意地自責。
「有心設局,又何必道歉?」聰明如他,怎會看不懂這諸多的巧合?
「你可以跟她解釋。」若非賀敬廷甘心配合,她的詭計又怎能得逞?
「她若痛到絕望,就會徹底死心。 」喉間滑過一絲酸澀。
沈艾琳不過是個導火線,真正能將程欣蕾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彈是他。
對她冷漠,讓她自動求去,本就是他的計劃,只是炸彈提前引爆罷了,怨不得別人。
離婚後,他撥了一通電話給沈艾琳。
聽經紀人說,她後來取消了其他亞洲國家的行程,回到美國接受治療,剛開完刀,在家休養。
「艾琳,身體好些了嗎?」賀敬廷開口先與對方寒暄。
「好些了。」 瞭然於無法挽回的感情,她直接切入重點,「這不是你打來的目的吧?」
賀敬廷沈默片刻道:「我是真的關心妳。」
電話那頭也緘默了幾秒,似乎在咀嚼這句話的可信度有幾分。不過,看到程欣蕾淪落到與她相同被拋棄的命運,心理平衡多了。
「有時候,我真的很恨你,難道沒有一個人能讓你長肺、長心肝嗎?兩個全心全意愛你的女人,都被你轉身丟棄,你什麼時候才會真正愛上一個人?」
「我很抱歉。」他承認,對於男女之情,自己的確是個過於理智的人,「關於我和欣蕾離婚的事,我並不怪妳,只是⋯⋯」話未竟,對方已猜出他的想法。
「沒錯,是我做的。見到你的當天,我就知道我們的感情生變了。」她不閃爍其辭,直接認罪,符合她敢做敢當的行事風格。
賀敬廷很有耐心地聆聽她的自白。
「你的心早已不在我身上。我不甘心兩年多的等待化成泡沫,所以故意向媒體洩漏自己的行蹤,相信你老婆應該會聽到一些風聲,對你有所懷疑,若不如預期的效果,我也沒什麼損失。有趣的是,我發現她消息很靈通,第一天就跟上來了。」
所以,那天欣蕾追問他要去哪裡時,已對他起了疑心?他卻對她撒謊。
他並非有意欺瞞,實在是因為沈艾琳的身份特殊,曝光後,難免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我算凖了狗仔隊無法就近窺知VIP套房的真相,才能挑起話題,為我的票房加溫,弄得巧,還可以製造你們夫妻間的矛盾。沒想到,她還真找了私家偵探跟蹤你。既是如此,我乾脆再推你一把,讓你早點面對問題。 」
她的行為,令他無言以對。為了破壞他的婚姻,竟如此大費周章,賀敬廷算是開了眼界。
這件事給他一個教訓——千萬別小看吃醋女人的殺傷力。
「以後,別再做這種傻事了,我不值得妳這麼做,事情都過去了,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聯絡,他與她的故事終於徹底結束。
離婚後——
程欣蕾留下一封信,說夫妻個性不合,所以選擇離家,並透露渴望獨立的決心,自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家人找不到她,賀敬廷開始為她擔心。
這期間,程子謙曾找上門,不由分說地揍了他一拳道,「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沒還手,因為心虛,更因為自責,連自己都想教訓自己這個混帳的男人。
他以為,欣蕾會回家哭訴離婚的原由,沒想到,已經被他欺負到這節骨眼上的女人,還在為他隱瞞醜陋的真相。
她保護他,替他留顏面,擔心他遭到娘家的經濟制裁。
這女人究竟有多愛他?愛到令賀敬廷每每想到,心便一陣一陣地抽痛。
程家雖對他不滿,卻苦無他出軌的直接證據,無計可施。
幸好,兩個月後,程欣蕾打電話回家報平安,說她過得很好,要家人別掛心,他們才對賀敬廷稍稍釋懷。
「媽,妳把我的內衣放哪兒去了啦?」賀玉玫扯著大嗓門。
「不會自己去找啊,一個房間弄得亂七八糟,誰知道妳放哪兒?」賀母沒好氣地道。
大清早,賀敬廷在電腦前忙著,聽到家人吵吵鬧鬧的響聲。
「以前嫂嫂都會幫我放在固定的櫃子裡,妳都亂放。」
「給我差不多一點,我是妳的女傭嗎?」
話既出口,母女倆突然若有所悟地同時一陣靜默。
往復的爭執,聽得賀敬廷兩道眉心越靠越緊。執起電腦桌前冷卻的咖啡,才淺嚐一口,就再也無法忍受。
起身到廚房為自己泡一杯十穀粉,碰上了母親和妹妹。
「去把欣蕾找回來吧。都這麼大的人了,別任性賭氣。」賀母語重心長地數落兒子一番。
「不是不喜歡她嗎?走了不正好。」賀敬廷含怨地道。
「我哪有不喜歡她,是因為覺得你委屈。」 聽出兒子話中帶刺,她馬上辯解。
「哥,你自己的態度又好到哪兒去了?若是覺得我們欺負她,就該跳出來說話,我們也不至於故意刁難嘛。不是我們逼走她的喔!」
他們自我演繹,推演出一套結論,以為程欣蕾是受不了家人的苛待,才會自請離去,所以急於撇清責任。
賀敬廷沒反駁。
家人對欣蕾的刻薄是無心的,而他的冷淡卻是故意的,只有自己最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面對旁人無怨無悔的付出時,大部份的人會習慣接受,將它視為理所當然,從不曾探究過,背後的動機是什麼?若不是因為愛著對方⋯⋯
因為愛著對方⋯⋯他神色一黯,失了光芒。
始終知道欣蕾愛他近乎痴狂,一心一意只為他而活,甚至連他這麼殘忍的傷害了她,還不忍說出真相。
至於他,這段婚姻裡,除了心裡的怨懟外,損失了什麼?又回報過她過什麼?
欣蕾膽子小,夜間總喜歡蜷縮在他懷裡尋求依靠,沒有他睡在身邊,是否還能一夜好眠?此時此刻,身處在陌生的環境之中,會不會感到空虛寂寞?
他嚥下喉間的苦澀,不禁自嘲,這些感覺不就是他現今最佳的寫照嗎?
一夜無法好眠的人,是他;孤單空虛的人,也是他。
空冷的被子,再也聞不到欣蕾身上的香氣。他懷念夜夜與她肌膚相親的暖意。
他真正擔心的是:欣蕾從小養尊處優,處處受到保護,個性善良單純,現在突然失去了呵護,一個人是否能應付得了險惡的社會?
她到底去哪兒了?
心頭漸漸擰緊,如辣椒灑在傷口上,麻麻地痛著⋯⋯
剛離婚的日子,特別難熬,時常心神不寧,對她的牽掛沒有一刻放下。
也許是因為習慣她的存在,突然消失了,才會令人倍感不安,忍不住關心⋯⋯是吧?
習慣,就像那杯十穀粉一樣,一旦養成了,喝什麼都不對味。
他想,他很快會淡忘這一切,一如對沈艾琳的感情。
離婚後的第七個月,賀敬廷如期轉往美國發展。此後,事業勢如破竹,ㄧ路銳不可擋,如日中天。
偶而,他也會從父親那裡斷斷續續聽到程家的消息。但是,心底最盼望的事,卻完全沒有音訊。
沈艾琳抱怨過,他是個沒有溫度的情人,感情說放就放。對此,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原以為離婚後,這段剛萌芽的情愫很快會淡去。然而,事實正好相反。
這份情愫,不但沒有褪色,還隨著時間流逝,一天比一天加深。
思念,總在不經意的時刻洶湧來襲。
他終於肯承認自己對她有愛。
他愛她。
恐怕⋯⋯非常地愛。
那個最初令他心動的模糊身影,早已被她取而代之。
因為將感情藏得極深,以至於深陷其中,連自己都沒發覺。
對她,他有太多太多的感動,卻一再故意假裝無動於衷。
兩年多的婚姻生活,一點一滴都已烙進他的腦海,跟著呼吸一起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若是抽掉這份記憶,他的心恐怕也要跟著清空了。
至今,他才恍然醒悟:她之於他的生命,有著獨特而無法被取代的意義。
她的離開,是對他感情不坦誠最殘酷的懲罰。
不是沒想過回頭找她,但他曾經傷她那麼深,怎還能厚顏無恥地要求復合?
何況,連程家都沒有女兒的音訊,遠在美國的他,又如何能找得到?
九點半,一部奧迪汽車停在「灰姑娘」門口,將賀敬廷的思緒重新拉回現實。
程欣蕾手抱著嬰兒,從汽車後座跨出。
一番親吻逗弄後,將孩子重新放回車上的嬰兒椅,繫好安全帶,向車內的男人揮手道別,轉身進了店裏。
嬰兒幾個月大呢?他沒帶過孩子,分辨不出來。可以確定的是,離婚後,欣蕾以閃電的速度再婚,才會這麼快有了孩子。
依她的個性,要在短時間愛上一個人,並不容易。可想而知,當初她隻身在外,是多麼需要一個依靠⋯⋯
光是想像那樣的淒涼慘境,他的身體就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寒,為她不捨。
她剪去及肩的長髮,靈秀的五官襯著俏麗的髮型,讓她看起來更加明媚了,神韻中透著成熟的自信美。
為了這匆匆的一瞥,他像個瘋子似的,等了一整個早上。
不久,那部奧迪汽車再度折返。這次,沒見到孩子的蹤影,男人停妥車子,進入店裏,就再也沒出來。
種種跡象判斷,這個男人應該就是欣蕾的丈夫,也是這間飾品材料店的老闆。
但是他不明白,既然結婚,又有了小孩,欣蕾為何不讓家人知道她的行蹤?每次,他向程家打探欣蕾的消息,他們總是說沒找到。
當初欣蕾失蹤是因他而起,出於對她的關愛,和一份未了的責任,他有義務通知程家。
聽到欣蕾的消息,程子謙先是一陣沈默,然後緩緩地對他說:
「你們已經離婚了,希望你別再去打擾她。」
「我瞭解你的意思,我不會。」他對程家允諾。
為了再多看她幾眼,賀敬廷視線捨不得移開那家商店,深怕錯過了她的出現,一直等到黃昏時刻,她和丈夫雙雙坐入轎車內,遠遠地消失在車水馬龍之中。
程欣蕾才將寶寶安置在安全椅上,迴身之際,一道熟悉的身影由照後鏡中一閃而逝,她的心莫名地失去應有的速率。
剛剛,就在他們的車子離去時。
甩甩頭告訴自己:這是個幻覺,賀敬廷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僅僅是一瞥,心情竟會如此起伏,她笑自己定力仍舊不足。
「欣蕾。」前頭正在開車的郭品鈞再次叫了她一聲。
「咦,你剛剛是不是說了些什麼?」遊走的思緒回魂。
「想什麼,那麼出神?連叫妳兩次都沒應。」
「是⋯⋯嗎?」她尷尬一笑。
「我說,洋洋會叫爸爸了,妳聽到沒?」郭品鈞ㄧ邊開車,ㄧ邊興奮地道。
「真的?」轉身輕擰著孩子肥嘟嘟的嫩臉,為人母的喜悅盡現臉龐,「洋洋,叫爸拔⋯⋯」
「吧⋯⋯吧⋯⋯吧⋯⋯」牙牙學語的嬰兒口齒不清地唸著,小嘴還不時冒出幾個口水泡泡。
「洋洋好棒呦!」郭品鈞欣喜地由後照鏡瞄了後座一眼。
「時間過得真快。」程欣蕾在寶寶頰上偷了個香,突然有感而發。
一年多前,再次遇到郭品鈞時,從沒有想過會是今天這樣的局面。
那時,她剛離婚,懷著一個多月的身孕,隻身來到C市。
不敢與家人聯絡,一來是怕懷孕的消息走漏,讓賀敬廷為難;再者也擔心程賀兩家會因她的事牽扯不清,惡臉相向。
從小到大,她被家人保護得太周到,沒有一點社會經驗,思想單純,行為天真。
經過這次婚變,她徹底領悟了。
幸福,不是依託在別人身上,而是建立在精神與感情的獨立自主上。期待別人給予未來,不如自己創造未來。
她要自力更生,靠自己的力量養大孩子。
安頓好住處後,又過了一個月。
就著報紙上的人事廣告,她找到這家名為「灰姑娘」的飾品工藝社。
「請問⋯⋯你們在應徵門市助理嗎?」
「有沒有帶履歷表?」門市小姐瞅她一眼,拋出個公式化的問句,一邊繼續幫客人結帳。
「有。」
「 老闆的辦公室在那邊。」她指了指裡面:「從那裡進去,轉個彎。」
「謝謝。」看店員忙得不可開交,程欣蕾也不多問,逕自依照她的指示走去。
這家頗負盛名的藝品店,是家族經營的企業,分店不下十幾家,遍及幾個大城市。本店是創始店,店面雖不大,客人卻絡繹不絕。
除了買賣飾品材料,這家公司還由日本請來專業老師授課,教導製作各項手工藝品,如人形娃娃、刺繡、串珠、紙雕等等。
以前程欣蕾對手工藝特別著迷,婚前曾跟過日本老師學藝,還被誇過頗有天份呢!可惜,婚後沒機會繼續深研。
旋開辦公室大門,為了避免太過唐突躁進,她不敢冒昧進入,恭敬地站在門口等待。
「老闆您好,我是來應徵門市助理的。」
被稱為老闆的年輕人,正低頭校對手邊的資料。
「進來坐一下,等我兩分鐘。」瞥見女孩的腳跟定在門口,他開口。
程欣蕾依言進來,他繼續跟資料纏鬥,筆尖一一將核對過的貨品打勾。
幾分鐘後,終於抬頭。
這一眼,兩人都愣住了。
人的緣分很奇妙,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卻讓她碰上了。
「是你!」
「是妳!」兩人同時開口,腦海中搜尋著記憶中的對方。
「我記起來了。 」男人彷彿發現寶藏似的,眼中閃著光亮。
「真巧。怎麼會是你。」程欣蕾紅了臉。
「我叫郭品鈞。」時日已久,對方應該記不得他的名字。男人也不為難,自報上名來。
「我叫程欣蕾。」
「我們真有緣。」
「是啊!」他就是那位幫她追搶匪的英雄。
於是,她順利地留下來工作。
郭品鈞原是要找個門市助理,知道程欣蕾略懂會計,遂讓她身兼兩職。
雖然說要自力更生,諷刺的是,到頭來依然靠著賀敬廷教導的技能在謀生。
郭品鈞說他的老婆剛懷孕,易流產的體質,讓她不得不成天躺在床上,無法繼續上班。他每天都得在家陪她幾個小時,任她生氣,丟東西發洩情緒。
說來心酸,程欣蕾懷孕三個多月,也一直孕吐不斷,但都是獨自承受煎熬,同是孕婦,兩人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命運。
她在這家藝品店越做越有心得,還成為日本老師的得力助手。偶而做些小飾品擺在櫥窗,沒料到作品意外受到歡迎。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來。
想起這段往事,程欣蕾慶幸自己能遇到郭品鈞,走到今日的柳暗花明。
「真快,轉眼間,孩子已經開始學說話了。」她發出一聲欣慰的嘆息。
「可不是嗎?」轎車駛入大樓停車場。
男人下車,解開嬰兒的安全帶,抱出小孩,「洋洋,再叫一次爸拔⋯⋯來。」親親懷中的小圓球,與程欣蕾相偕進入公寓電梯。
賀敬廷自從知道前妻的下落後,開始注意「灰姑娘」的動向。
他答應程家,不再打擾欣蕾。雖然約束了自己的行為,卻抑制不了源源不絕的關懷。
每個人對於愛情,都有不同的表現方式,只要不影響對方,將她刻在心版深處,不讓她發現,默默付出、默默支持,有何不可?
每次回國,他總會花上一兩天的時間,到C市偷偷探望她,聊慰相思。
透過康永盛的老婆,他收集前妻的每件作品,將它們一一標注日期,置放在一個佔滿玻璃櫥窗的房間裡,名為「尋夢園」
或許因為睹物可以思人,他特別喜歡在身心疲憊之際,流連此間,將無法付出的愛,寄託在她作品上。
程欣蕾與日本老師首次合辦藝術展,他專程飛回國內參加。
雖然,他對手工藝的領域不甚了解。但是,與幾個相關的藝術家接觸過後,知道欣蕾有潛力,便在背後鼎力相助,找來精明幹練的經紀人與欣蕾合作,將她推向國際舞台。
此後,不論是場地的敲定,或是與廠商的來回斡旋,每一場成功的展出,都有他不遺餘力的苦心參與。鮮有人知,他是那個幕後的推手。
午夜夢中——
賀敬廷囈語不斷。
夢裡,他來回穿梭在叢林裡,找尋出口。叢林無邊無際,越是找不到出口,越是心慌。
眼前陡然一亮,發現程欣蕾就站在林間的一方。他的整顆心猶如從禁錮中得到釋放,輕鬆了起來。
原來,他找的不是出口,是有她的地方。
欣喜若狂地向她奔去,她卻逃開。他一邊追逐,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她的名字,直到她無可逃脫,定立在懸崖邊。
賀敬廷的一顆心再度慌亂了起來。
她流著淚,不讓他靠近。
他焦急地要她別妄動,一伸手,已來不及抓住。眼睜睜地看著滿臉絕望的她,縱身躍入深谷。
「欣蕾!」陡地由床上一躍而起。
原來是夢。
夢境太過真實,令他醒來時,情緒還一度停留在夢裡,久久無法平復。
發現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最近為何老做著同樣的夢?
瞥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凌晨三點多。
緩步踱到廚房喝了杯冷開水,總算清醒些。
折回臥房前,似乎想到了什麼,腳步一頓。
猶如收藏滿室玩具的孩子,深怕壞人覬覦,非得先確定寶貝還在,才能安心入睡。他決定往「尋夢園」的房間走去。
小心翼翼地旋開門扉,走進室內,一一開啟玻璃櫥窗上的美術燈。
璀璨奪目的手工藝品霎時綻放光芒。
這些櫥窗,每一層都擺放著各式各樣的作品,除了串珠、紙雕,還有BJD樹脂材質的人型娃娃,極盡巧奪天工,令人讚嘆!
真不知道,她哪來這股熱情與耐心。賀敬廷的唇角揚起。
取出一尊限量版的人偶,從它精緻的臉蛋,撫摸至手肘上的球型關節,再到一針一線皆由手工縫合的蕾絲洋裝,來回把玩,愛不釋手。
那是她花了幾日幾夜,用心觸摸過才完成的嘔心瀝血之作。
由作品上細膩的工法,可以想像她創作時專注的神情。賀敬廷冰封冷寂的心房,漸漸融成一片溫煦的晨光。
「嗶⋯⋯嗶。」簡訊鈴聲由臥房傳來,深夜時分,特別清晰。
輕蹙眉心。半夜三更,哪個不睡覺的人在玩手機?
除非是⋯⋯國內的親人打來。
國內與紐約時差十二個鐘頭。
流浪國外的旅人,最怕的就是半夜電話聲響,尤其家中有年邁的父母,更令人心驚膽跳。
他點開簡訊。
敬廷,欣蕾的父親半個鐘頭前走了。
我們欠程家很多,基於股東身份,你又曾是他的女婿,爸希望你能回來上個香。
賀敬廷以為他和程欣蕾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而程欣蕾也不曾打算與賀家有任何瓜葛。
可是,上帝不想罷休。
命運的轉輪已再次轉動兩人的緣份,接續他們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