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第四章
本章節 8596 字
更新於: 2020-06-04
相識未及半載,倆人約會次數屈指可數,卻在雙方家長的催促下,步入禮堂。
大喜之日將臨,滿心雀躍歡喜的程欣蕾,連睡覺都帶著微笑。
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嗎?
迎親當天,她端坐鏡前,望著鏡中的倩影,彷彿腳踩不著地,飄飄然地陶陶欲醉。
夢想成真的感覺,非常不真實。今天,就在此時,她就要嫁給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成為別人口中的賀太太了嗎?
拍拍臉頰,確定這不是一場夢,掩不住的笑意這才盈盈傾洩而出。
拜別祖先牌位,跪謝堂上父母。
母親雙眼含淚,執起她的雙手,殷殷告誡,「結婚後就是大人了,事事要以夫家為重,不可忤逆公婆,不許再任性,知道嗎?」
「知道了,媽。」她天真的朝母親燦爛一笑,心情像是初出牢籠的雛鳥,快樂得很呢,哪會曉得即將面臨的未來,可能是一波波難以飛越的驚滔巨浪。
見母親淚眼潸潸,她百思不解,同樣生活在T市,又不是看不到,母親為何要哭?
賀敬廷幫她撩起曳地的白紗禮服,牽著她上禮車。
禮車緩緩開動,程欣蕾自車窗裡擲出一把扇子,猶記著母親的叮嚀,千萬不可回頭看啊,此番離去,要丟棄驕縱的個性,別帶到夫家。
禮車才駛離家門,程母從大門口潑出一盆水。
這習俗,意在切割娘家與女兒的關係,讓她們此去要堅強,別受了委曲回來。
一旁的父兄臉上雖掛著笑,卻止不住眼角溢出的淚水。
程欣蕾心中陡然一怔,這才意識到與父母的關係已經丕變,以後這裡是娘家、哥哥的家,不能再隨心所欲,任意撒野,斗大的淚珠就這麼滾滾而下。
啟程後,賀敬廷瞥她一眼,隨即漠然地別過臉,遠眺窗外,表情看不出一絲新郎的喜悅,秋日的街景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一片蕭索。
她委屈,難道他就不委屈?為了錢,他賤賣了自己,該哭的人是他才對吧?
她不解地偷眼瞄他。這時候,他不是應該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地安慰她嗎?怎麼全然無動於衷?
她低著頭,失望地嘟起小嘴,卻又想起母親的教誨。
是了!母親剛才告誡過,不該再任性,她怎還能動不動就要人安慰?意識到幼稚的舉動會引起賀敬廷的反感,她提醒自己,必需學著收斂。
老實說,她對賀敬廷只有景仰和愛慕,卻摸不清他的脾性。
婚事是雙方家長極力促成的,母親雖然說過,凡是跟她相處過的人,都會因她的善良、單純而喜歡上她,但她還是忐忑不安,深怕賀敬廷對她不滿意。
然而,人生能有幾次重逢的機會?她暗戀他這麼多年,確實害怕讓他再次從生命中溜走。
感情可以婚後慢慢培養,此番機會若不及時把握,錯過了,恐怕後悔莫及。所以,她迫不及待的想用一紙婚約,將他牢牢地綁在身邊,一輩子當他的妻子。
她堅定地告訴自己,婚後一定會當個最稱職的賀太太!
由於賀家負債累累,他們賣掉原有的住屋,清還部分債款,全家人擠進一間租來的老舊公寓。
雙方論及婚嫁時,程父不忍女兒住得這麼寒酸,曾提過要幫他們買間寬敞的房子,卻被賀敬廷斷然拒絕。
最近,程賀聯姻的消息在業界曝光,流言便開始四竄:賀敬廷如此匆忙成家,是為了利用裙帶關係,拯救岌岌可危的賀氏企業。
這是不爭的事實,他也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對於一個驕傲的男人而言,這些話無非像一堆齊發的毒箭,支支命中他最在意的要害,讓他抬不起頭來。
開玩笑,他又不是入贅程家,被迫簽下賣身契已夠憋屈,若再接受陪嫁的房子,不就連自尊都賣斷了!
與她的婚姻最多只會維持三年,他不想欠程家人情。他誓言三年後必將程家的女兒,以及借款,一併歸還,贖回他的尊嚴。
喜宴中,受邀的親戚和往來的廠商無不竊竊私語。
他們的婚姻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有人羨慕,有人嫉妒。不管如何,在他耳裡聽來,都是難堪的針刺。
婚宴結束,送走賓客,微醺的他,滿腹怨氣地回到房間。
「累不累?」看他進來,程欣蕾不自覺地芙頰微熱,對於新婚之夜會發生的事,她大抵有數。
「嗯。」賀敬廷鬆動領帶,淡漠一應。
她猶豫片刻,才下定決心,上前幫他更衣。
手指才輕觸襯衫,他便側身閃躲,那樣的不情不願,讓她尷尬得不知要將手擺哪兒。
這不是妻子該做的事嗎?是不是她哪兒做得不好?程欣蕾迷惘了。
「我去洗澡,妳也累了,早點睡。」賀敬廷迴避著她,轉身踏入浴室。
碰了他的軟釘子,不禁臉頰乍紅,連耳根子都熱了起來。
她頹坐床沿,覺得自己像隻剛被收養的小貓,還沒來得及認識新主人,就被一手丟入黑暗的角落,彷徨無助。
眨眨微濕的雙睫,她安慰自己,他只是太累,沒事的。
床邊留了一盞小夜燈,程欣蕾躺在床上閉目假寐。
直到床的另一邊陷下,一團熱氣在周遭漫開,她才再度鼓足勇氣,將身體挨近他。
她對男女情事生嫩懵懂,但愛他幾近痴狂,夢想著能為他生兒育女,與他執手偕老。
方才的互動,或許是自己會錯意,他應該不是拒絕她,否則何必娶她?
人家說男人都經不起挑逗,她應該再主動一點。
她顫動著生疏的雙手,在黑暗中摸索,試著想解開他睡衣的扣子,卻因太過緊張,連一顆扣子都跟她作對。
她的手不安分地在賀敬廷胸膛摸來撫去,惹得他心煩意亂。
他倏地握住她忙碌的雙手,心忖,未來還有一段時間要相處,這檔事兒若不發生也難以交代。
於是,他不耐地褪去兩人身上的遮蔽物,做好防護措。心想,橫豎燈一關,母豬也一樣,把她當做沈艾琳,就不會這麼反感了。
性與愛,他分得很清楚。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買賣,無關乎愛情。
她想要,他就給她。
沒有前戲,沒有親熱,他長驅直入,直到遇到那層障礙,才緩下動作,最後將她全身佔有。
草草完事後,新郎已沈沈睡去,新娘卻一夜無眠。
原來,床笫之事,是這麼一回事,跟她想像中的美好,完全相反。不知道身體會這麼痛,一點也沒有像小說中的那種欲仙欲死的感覺。
從未在外頭過夜的程欣蕾,第一次離開家。黑暗中,瞪著陌生的天花板,空虛如同一只無形的魔掌,突然向她襲來,扼住她的咽喉,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放鬆。
為何她的心會有種強烈的失落感?這是她的新婚之夜,該是被最親密的愛人護在懷中疼寵的夜啊!
可是,沒有溫柔,沒有疼寵,她的丈夫像是在發洩怒氣似的,對她很粗暴。
腦海中閃過今早出門前,母親彷彿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只能淚眼婆娑。
這一刻,她終於懂了。
她想家……
兩滴清淚,不知不覺中滑下眼角。
第一次,她感覺到身邊的男人竟是這麼陌生。原以為只要能擁有他,就擁有了全世界;但真正擁有他之後,卻感覺更加不踏實。
他不愛她嗎?怎會有種被他討厭的錯覺?
心一驚,她沒勇氣再往下深究。
輕輕地挪動身子,試著依偎著他。見他毫無反應,才敢伸手環住他的腰際,藉以得到一絲絲慰藉。
她催眠自己:兩人畢竟還不熟,他只是需要時間適應,別擔心,一切會越來越好。
他睡得很沈,沒推開她。
她終於露出安心的笑顏。
無論他是否愛她,她都是他的妻子,願意跟著他吃苦,為他撐起賀家長媳的責任,盡心侍奉公婆,努力打好跟小姑的關係。相信只要努力,丈夫一定會愛上她的。
婚後,賀敬廷告訴程欣蕾,因為經濟吃緊,加上公司忙碌分不開身,所以並不打算度蜜月。
雖然她有點小失望,還是完全能體諒他的做法,只要他願意讓她陪在身邊,來日方長,她不會計較這種小事。
她希望能幫他分擔沈重的經濟壓力。
「我這裡有一些錢,你可以——」程欣蕾話未竟,就被打斷。
「別人怎麼說我就算了,但你是我老婆,請妳顧慮一下我的尊嚴。」一談到錢,他就像刺蝟般地武裝起自己。
「我只是好意,你別多想。」程欣蕾急著解釋。
「心領了。錢,妳留著用。」他一點也不領情。
原來,他這麼在意別人的看法。至此,她對丈夫有了進一步認識。
新婚不久,賀敬廷給她一張信用卡,以支付家用。
程欣蕾陪母親逛百貨公司,在男用的襯衫專櫃逗留了許久。
「媽,這件衣服好看嗎?」她選了一件淺色襯衫,想像賀敬廷穿在身上的模樣。
「女兒這麼貼心,不管買哪件,妳爸都會喜歡啦。」程母故意逗著她。
程欣蕾臉皮薄嫩,芙頰瞬間染紅。
「哎呦,」程母一手攬過女兒的肩道:「都結婚了,還像個小女孩那麼害臊。喜歡就買呀,多買幾件吧。」
看看襯衫上的標價,一件要五千多塊,盤算再三。想幫他買,又怕生活費透支;若不刷他的卡,更會傷他的自尊。
猶豫了半天,最後,她決定一半用私房錢付現,一半刷卡。
一整個下午走走逛逛,她的戰利品只有薄薄一袋。
「欣蕾呀,怎麼變得這麼節省,不買件衣服給自己嗎?」
「媽,我不缺。」
「女孩子家哪有不缺衣服的?若怕花錢,惹得敬廷不高興,媽這裡有,別擔心。」
「媽,真的不用啦,敬廷從沒有限制我花錢,只是⋯⋯他負擔那麼重,我應該要跟他共體時艱。」
程母心中一怔,真是對女兒刮目相看。
想想也對,孩子長大了,總不能一直在她身邊保護著,該放手讓她去經營自己的婚姻才是。
這善解人意的孩子,做母親的聽了都感動,女婿應該會很慶幸自己娶到這麼賢慧的老婆吧?
「好吧,別虧待了自己,有任何需要,記得跟媽說。」
「嗯。」
夜裡,賀敬廷洗完澡時,程欣蕾將新襯衫給他。
「喜歡嗎?我想你穿起來應該會很好看。」期待又不安地看著他的反應。
「這件衣服不便宜。」賀敬廷瞄了一眼衣服上的品牌。
「百⋯⋯百貨公司周年慶,正在打對折。」程欣蕾聽聲辨色,感覺他並不高興。
「不過是件衣服,我不隨便浪費,省下來,給妳自己買東西吧。」將衣服交還她手上,掀開被子準備就寢。
一句諷刺的話從丈夫嘴裡吐出,程欣蕾卻聽不出含針帶刺的辛辣,一心只往好處想:丈夫即使身處困境,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會虧待家人,他是那種能夠為心愛的人遮風擋雨的男子漢。
越瞭解他,對他的依戀就越加深。
「你⋯⋯不喜歡嗎?」是不是因為花了太多錢?她惶然地詢問。
「沒有。」他背過身,暗示對方話題結束。
「我想,你跟廠商談生意時,總需要幾件體面一點的衣服,考慮了很久才幫你買的。」她謹慎地解釋著,將襯衫放好,跟著鑽進被窩裡。
「嗯。」他懶得理會,回應輕不可聞。
每次不確定他的情緒,她總是小心翼翼地環住他的腰際,尋求肯定,彷彿深怕被丟棄的孩子,一轉身,就會失去親人似的。
他沒拒絕,也不予回應,任她去纏貼。
月底,銀行寄賬單來,賀敬廷一再確認上頭的數字,一度以為自己眼花。
程欣蕾並沒有ㄧ如他的預期,刷爆信用卡。
他不相信那件名貴的襯衫只花了兩千多塊。
除了那一筆金額,其他都是一些生活必備用品,也就是說,她幾乎沒花什麼錢。
每天生活在一起,要觀察她並不難。仔細回想,她的確過得很簡樸,身上並沒有多餘的奢侈品。
賀敬廷在國外期間,什麼樣的苦沒吃過?對他而言,這種生活算不得什麼。令他訝異的是,這位富家女竟願意跟著他吃苦。這樣拮据的生活,恐怕連沈艾琳都過不下去。
艾琳曾說過,貧窮是最悲哀的事。她無法抵擋物慾的誘惑,所以總是絞盡腦汁,利用自身的優越條件,不擇手段地賺錢。
直到兩人確立情侶關係後,他明白表示:沒有這種器量,讓女友在眾人面前做火辣演出;同時允諾,凡是她想要的物質享受,他都會一一滿足她。
因此,在那幾年,他打工和股票投資賺的錢,除了應付學費和生活開銷外,幾乎都花在迎合女友的虛榮心上。
課業之餘,他兼了好幾個差,曾經為了如期繳出學校報告,和保住兼差的工作,有整整幾個月時間,每個禮拜連續三天,睡不到十個鐘頭。
為了強打起精神,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泡一杯濃濃的咖啡提神。日積月累下,患了胃病,還好當時年輕力壯,就這麼挺過來了。
發現程欣蕾用錢有節度,他開始將薪資交給她,教導她管理家中經濟。
原因無它,家人已然習慣過去的生活模式,一時之間,積習難改。
從前,公司是家族企業,想花錢,直接從公司帳戶取用。而今,加入了新股東,一切都必須按照公司規定行事。這麼一來,他每個月微薄的收入,交到父母手上,幾乎入不敷出。
更何況,他還必須保留一部分收入,作為私人投資使用。
身為財經系的高材生,賺錢的頭腦動得比別人還快,思及未來,也不能只專注在賀氏企業,只有多管齊下,才能快速還清債務,早日取回應有的自由。
清晨五點多,賀敬廷坐在電腦前滴滴答答地敲著鍵盤。
早起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現在,他更恨不得將一天拆解成二十五個小時使用。別人工作,他也工作,別人休息,他還是工作,常常在房裡忙到三更半夜才上床。
程欣蕾甚至好奇地想著,他一天到底睡了幾個鐘頭?
為免他瘋狂工作,忘了進食,她也跟著調整作息。夜裡清晨,總是泡了一杯十穀粉,熱騰騰地擱在他面前。
「我不喜歡喝這種黏糊糊的東西,妳不必麻煩。」他習慣用咖啡醒腦,驅除瞌睡蟲。
「一大早,空著肚子喝咖啡,對胃不好,先喝點營養的東西,墊墊肚子,咖啡可以等會兒喝。」
儘管他不領情,但程欣蕾還是很堅持,每天都將十穀粉放到他面前,直到冷掉,餿掉,倒掉。
她記得母親說過:要做個盡責的妻子,首先得照顧好老公的身體。
程媽媽都是這麼對待程爸的,所以她有樣學樣,依樣畫葫蘆。
有些女人看似柔順,一旦執著起來,誰也難以撼動,一如她對這段婚姻的堅持。
幾次下來,賀敬廷煩了,不再僵持,眉一皺,將十穀粉一口氣喝掉。
她帶著微笑,滿意地離開。
賀老要兒子利用假日陪媳婦去買菜。
賀敬廷幫程欣蕾戴上安全帽,細心地調整她帽帶的長度,準備共騎一部機車 。
她靜靜看著眼前的男人為她忙碌著,享受著被呵護的幸福。
大熱天,在人馬雜沓的傳統市場買菜,他總是不經意地將程欣蕾拉到內側,避免車多危險,這一點,連賀敬廷自己可能都沒發現。
她不著痕跡地勾住丈夫的手臂,看著他接過大包小包的袋子,提滿雙手。
其實,她生平無大志,只要心愛的男人每天對她一點點的好,涓涓細流,不離不棄,直到白頭,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很重吧?我也幫忙提一些。」看他滿臉汗珠,她不捨地道。
「不用,買完菜,趕快回家。」他堅持這是男人的工作,只希望盡快結束這般烤鴨式的酷刑。
一抹笑靨在程欣蕾嘴邊綻開,取出手帕,仔細為他擦去汗水,適時行使身為賀太太的獨享權利。
他表情有些尷尬,無奈汗水已滴到眼睫,雙手又無法騰出來揩汗,祇得讓她代勞。
眉眼相望,她眼中的無限依戀,令他心神一盪,微慌。
他們往停放機車的地方折返。
不遠處,一隻迷途的小貓咪吸引了程欣蕾的視線。
忘了熱得不耐煩的男人,逕自走到貓咪身邊,蹲下一看,是隻連眼睛都還未張開的乳貓,她趕緊將它抱起。
「好可憐噢,一定是找不到媽咪。」四下搜尋著母貓的身影。
賀敬廷來到她身邊,程欣蕾猶豫地看了他一眼。
「不可以,我們家沒地方養。」賀敬廷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不為所動地斷然拒絕。
「 牠看不見,會被車子撞到。」她輕撫著小貓,憐惜與擔心全寫在臉上,「至少⋯⋯我們把牠放到安全一點兒的地方。」
那樣溫柔的愛心令賀敬廷動容,他不知不覺放柔了目光,依循她的心意,揮灑著淋漓的汗珠,跟隨她到處尋找母貓的蹤跡。
最後,在草叢附近找到一窩眼睛未睜的小貓,那些應該是牠的兄弟姐妹吧。只要母貓覓食回來,這群小貓就安全了。
這件事對賀敬廷本不具任何意義,卻意外地柔軟了他的心。程欣蕾在他心中的份量,已一點一滴地加深,自己卻渾然不知。
程欣蕾對家事不熟悉,動作又慢,為了爭取時間料理家務,她得比丈夫起得更早。
一早,幫賀敬廷泡完十穀粉後,開始準備早餐。
廚房裡,鍋碗瓢盆刀剷齊飛的響聲,引起賀敬廷的好奇。
他悄然走到廚房口窺視,看著她手忙腳亂,笨拙地敲著蛋殻,將蛋汁「丟」入平底鍋內。
「嗤!」地一聲,鍋裡的油霹靂啪啦飛濺出來。
「啊!」程欣蕾本能地驚叫一聲。
「怎麼了?」賀敬廷杵在原地,忍住上前抓起她手腕的衝動,臉上依然波瀾不興。
「沒⋯⋯沒什麼,不小心被油噴到,不要緊。」 意會到丈夫的關心,她的嘴角微微揚起。
她含蓄卻藏不住的笑顏,讓賀敬廷陷入沈思。
他做了什麼讓她開心的事嗎?
這個女人,明明是個食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女,如今,卻願為他做羹湯,嚐到了苦頭不說,還樂在其中?
他的心泛起了異樣的波動。
他輕攏眉心,收住心緒,壓下那份奇怪的感覺,抽身走回客廳 。
程欣蕾迷惘地望著他的背影。
眼見她受傷時,這個人眼底的焦慮不容錯辨,然而,臉上的反應卻剛好相反——薄涼冷淡。
難道他有分裂的人格?還是他向來感情壓抑,喜怒哀樂不形於色?這樣活著不會很累嗎?
看來,她需要多費點耐心與愛心,引導他宣洩感情,只要他願意敞開心扉, 她就能走近他。
戰後的廚房,一片狼藉。
好不容易端出來的一盤三明治,看上去有模有樣。誰知咬了一口,眾人紛紛吐出蛋殻,實在咽不下。
婆婆決定不再戕害大家,把女兒從床上挖起來,遣她去樓下巷口買早餐。
「妳煮不就得了,幹嘛讓她進廚房嘛!」 還在念大一的賀玉玫,七早八早地被叫醒,杵在客廳,滿臉怨懟 。
程欣蕾如做錯事的小孩,低垂著頭,默默收拾著桌上殘局,婆婆跟小姑間的對話,一一落入她耳裡。
「我怎麼知道她不會?」賀母瞪女兒一眼,沒好氣地說。
賀玉玫瞄一眼哥哥,見他無動於衷,遂輕蔑地道:「吼,人家是千金吔,嬌貴的雙手哪能碰廚房?」
「快去買呀,在那邊囉唆什麼,妳哥上班要遲到了。」
「我不餓,買你們自己的就好。」賀敬廷對妹妹所說的話不置可否,提起椅子上的公事包,就要出門。
「對⋯⋯對不起。」她艱困地吐出一句話,心裡滿是自責,氣自己的笨手笨腳。
「算了,算了,靠妳不如我自己來。」賀母搖頭嘆氣,對她的表現極為失望。
她們的冷嘲熱諷,讓程欣蕾的努力灰飛煙滅。
怯怯地抬眼,正好見賀敬廷溜了一眼桌上殘餘的食物,最後,將審視的眸光落在她臉上。
兩人眼神匯聚,她立即發出求助,渴望他解圍。
沒想到,賀敬廷默不作聲,無視於她艱難的處境,故意將她孤立在敵意環伺的陣仗裡,最後,緊抿著薄唇,邁出家門。
他就這麼走了?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他明明看見,她有多麼努力,為何還吝於給予溫情,連一句柔聲勸慰的話語都沒有?
在賀敬廷的眼裡,她不過是個透明體,徹底地被忽略掉了。
她可以忍受家人無理的對待,也不在乎清晨早起的辛苦,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最親近的家人呀,他怎能對她如此殘忍?
心中隱隱有個呼之欲出的想法,她卻鴕鳥似地選擇避開它。
「唉,又不是什麼大事,學幾次,不就成了。」賀老看不下去,出聲打圓場。
婆婆和小姑斜睨她一眼,鄙視的神色表露無遺,只因公公在場,不便出聲。
賀老出門,賀玉玫又溜回房睡回籠覺,婆婆也去公園打太極拳,只剩她一個人獨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任由難過啃噬著內心。
這時,程母一通關懷的電話,觸動她一肚子的委屈,聲音頓時哽咽。
「寶貝呀,妳在哭嗎?」程母聽出女兒濃濃的鼻音,著急地問。
「沒有啦,昨晚冷氣開太強,有點鼻塞。」她咬著唇,強忍情緒,怕母親擔心。
「是嗎?身體可要顧好呀,小心別著涼了。」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我已經會照顧自己了,而且還會照顧家人呢!」語調故作輕鬆。
「是喔,我女兒真棒!那妳今天有幫忙準備早餐嗎?」
一語正中她的痛處,她苦笑,幸好母親看不到她現在的表情,不然肯定心疼死了。
「當然嘍!我做了三明治,大家都說好好吃。」說罷,眼淚差點又要掉出來。
「那就好,那就好!那妳今天若沒事,要不要回來?」
一想到回家,程欣蕾的元氣就來了,抹抹淚花,笑顏逐開道:「好啊,媽,我剛好可以跟妳學做菜。」
「想吃什麼,我叫傭人去買,媽親自為妳下廚。」
「媽⋯⋯」有媽疼的孩子真幸福。
「怎麼了?」
「我好愛妳。」她訥訥地道。
母親愣了片刻,輕笑出聲。
「傻瓜。」程母說得既心疼又感慨,看來女兒終於體會做媳婦的滋味了。
下班後,賀敬廷到程家接妻子,順道留下來吃晚餐。
「敬廷,吃看看,這是你愛吃的魚排。」席間,程欣蕾夾了一塊魚肉到賀敬廷碗裡。
賀敬廷溜她一眼,納悶著,她怎麼知道他喜歡吃魚。
「每次去餐廳,你都會點魚排,所以我特地讓媽教我做,好吃嗎?」 她滿心期待地看著他。
他嚐了一口,雖然跟餐廳的口味有些不同,但味道不錯。
他對她點頭微笑,算是讚許。
這ㄧ抹微笑,便足以讓程欣蕾開心老半天,忘了一早的不愉快。
飯後,程母幫女兒準備一堆食譜,讓她帶回家練功。
車子駛進停車場停妥,程欣蕾見時間還早,遂提議去附近散步。
她和他並肩走在公園的林蔭下,見四下無人,她怯怯地伸出手牽他。
試探性的動作沒被回絕,她忍不住靠向他,倚著他的肩膀。
小確幸在心中蔓延⋯⋯她彎起新月型的唇角。
他總是這樣,對她不冷不熱,從不主動示好。
他從來不知道,她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排除心中的羞怯,甚至害怕被拒絕的恐懼,才能走近他的。
「敬廷。」
「嗯?」
她想問他是否愛她,但是,這樣的話,終究問不出口。
愛與不愛,無論是哪個答案,對她來說有差別嗎?說愛她,她知道這個答案太牽強,說不愛,難道她就甘心放棄了嗎?
這樣想想,自己真幼稚。婚都結了,還問這種沒意義的問題,她樂觀地告訴自己,只要努力付出,總有一天,他會愛上她的好。
「你看,天上的星星好多喔。」她傻氣地笑著。
「嗯。」他循著她的視線抬眼一瞧,的確是個雲淡風輕的好天氣。
花前月下,他聞到她身上飄來的一股馨香,瞥見晶瑩剔透的眼波流轉。
他的妻子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討人厭,甚至可以說,可愛極了。
她本該是個無憂無慮的天使,被眾人護在手心,卻因迷戀眼前這個男人,自甘墜入凡間受苦,愛得如此地卑微,如此地小心翼翼⋯⋯
心頭突然扯緊,一股不捨蔓生而出,但隨即後悔自己心軟的念頭。
他提醒自己,這不過是一樁不平等的買賣,別忘了賀家所受的恥辱,他不欠她什麼,不需要感到內疚。
她愛得越深,他就越不能動搖,那隻會打亂他的初衷,失去反擊的力量。
唯一僅剩的感情,是他不能讓步的最後底線。
「要回家了嗎?」他斬斷遐想。
「好。」她滿足地對他一笑。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