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如塵土 (The Spell of the Witch)

本章節 5103 字
更新於: 2020-05-27
<Love as the Clod >
第三部分:湯姆

宿醉宛如青少年在腦殼裡開趴──不只音樂震耳欲聾,四肢百骸也像歷經了拳打腳踢,肌肉和筋膜哀嚎不已,一時半刻無法緩解。

湯姆發出呻吟,他移動發顫的右手,企圖替自己拿杯水,以緩解無底洞般的飢渴。

冰冷的觸感卻強先一步撞上他乾裂的嘴唇。湯姆後腦勺下墊著一隻平穩的手,叫食道暢通也防止他噎著。

「謝謝。」湯姆嘶啞道,他用了好些時間才得以聚焦,看清歐文的臉。紅髮男孩頂著濃厚的黑眼圈,睏卷地靠著他的床頭,像正宿沒有闔眼。

蝴蝶在他的胃裡飛舞,湯姆萌生一個大膽的念頭:

他厭倦了嘗試,不論前期多麼順利,對方最會在某個節骨眼提出要求,生生否定了湯姆之前的付出。但歐文不一樣!紅髮男孩知曉詛咒的存在,不會逼迫他道出禁言。他們合宿了一年,對彼此的脾氣一清二楚,互動也十分融洽。歐文甚至願意犧牲睡眠時間,只為了照顧醉酒的室友。如果是歐文──

耶穌!那可是歐文·維克尼康!他都在想什麼?

湯姆嘆了口氣。「你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幫助我,兄弟……你是最好的。」

這話彷彿開啟了某個開關,歐文先是愣了愣,然後毫無預警的,豆大的淚珠潸然落下,打濕了湯姆上衣前襟,也讓他的醉意一掃而空。

「老天!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噓!沒事了、沒事了……」他輕輕拍著歐文,像母親拍打小寶寶的背,但來的笨拙些──上帝,他可不擅長這個!

歐文依舊哭得淅瀝嘩啦,卻也解釋了原因。事實上,這兩件事是同時進行的。湯姆不得不花費更多心神,才將女巫之子、薇諾妮卡·維克尼康、詛咒和前世串聯在一塊。

然後是段冗長而尷尬的沉默,只有歐文抽著紙巾擤鼻水的聲音,還有湯姆滴溜溜轉動的眼球。

「哇喔!」許久後,湯姆感嘆。

「哇喔!」他忍不住又說了一次。這一次他盯著歐文──對方眼裡的情緒從緊張、惶恐,變成不解和驚愕。

「你就這麼接受了?湯姆·費特,我把你刺激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蛋了?」歐文從床板上彈起、向他湊近,彷彿要撬開他的大腦、觀察裡頭的結構。

「不!」湯姆好氣又好笑的搖著頭,細細數算歐文每一則預言。「老兄!這酷斃了!我一直都曉得你有些古怪,你總是他媽的正確,當我向你說詛咒的時候,你一點兒也不驚訝。而你甚至有一頭紅頭髮,看起來就像一個衛斯里。」

「瑟西,你才是那個古怪的人。」歐文裂開嘴,那是一個真切的笑容。「我開始要懷疑薇諾妮卡要的眼光了。」

「費特永遠是最好的!」湯姆表示,突然不那麼憎恨咒詛他的女巫了,考量到那是歐文。

「我們得回到過去,尋找那條正確的咒文。我必須獲得詛咒的確切內容,才有辦法破除詛咒。」

「Aye, 艦長。」湯姆回覆:「我需要做什麼?該念咒嗎?該用拉丁文還是閃文,感覺有些有些困難,不過我應該能夠──,噢!」

歐文抽回了匕首、在自己掌心也劃上一刀。一部分的他,特別是傷口附近的皮膚又再次痛恨起了巫術。

「鮮血是最好的媒介。」紅髮男孩道,便不再打理他。似說話、又像唱歌,吐著湯姆陌生的語言。

魔法在皮膚上盛綻,它們是金色的漣漪,在空氣中盪漾。起先是零散的星光,伴隨著源源不絕的暖意,逐漸璀璨且繁多。記憶似閃爍光輝的晶石,誘惑著他們攫取。

湯姆伸出手,觸碰其中一枚彩色碎塊──無法坑佢的拉力吸附著他,彷彿要將靈魂從肉身裡拔除、將他拽入其中。

回過神時,湯姆已經進入了另一具軀殼。水晶吊燈高掛圓形穹頂,鼎沸的人聲和花花綠綠的衣裳,取代了他熟悉的陳設。他無從推測出身處的年代,只能判斷自己身在社交場合。

湯姆,或許說身體的主人動了起來。在他看來,是雙腳逕自朝穿著黃色綢緞禮服的姑娘走去。女子轉過頭,好像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內,嘴角勾起一個狡狹的微笑。

她不算漂亮,五官中規中矩而不出彩。人們最多誇她清秀,但不會用上更多讚美。女人身上卻有種無法言語的魅力,一雙杏眼洩漏了她的秘密──神秘、詭譎,符合人們對女巫的一切嚮往,像極了歐文。

她向湯姆遞出被蕾絲手套包覆的手,自己則從善如流的握住,在上頭落下一個輕吻。「薇諾妮卡·維克尼康。」

「久仰大名。」他聽見自己說,感覺到一陣欣喜。「奧蘭多·費特。」

畫面淡去,像風沙般被吹散,隨後有其他碎片遞補。奧蘭多和薇諾妮卡談論著文學、藝術,話題包羅萬象,囊括了湯姆一竅不通的天文和科學。整個季節,他以奧蘭多的身份和女巫密會。在花園、在大廳,連紳士的書房也不例外。

薇諾妮卡長裙拖地,她的手指在琴鍵上游移,有一搭沒一搭的彈奏。奧蘭多躡著腳、偷襲般,從後頭緩緩接近。可步子再怎麼輕緩,還是無法閃避女巫的法眼。

「止步,親愛的紳士。」薇諾妮卡抬手,顫音從黑白鍵流瀉,持續了一會兒。「你聽聞了我的事跡,那些我壓根不打算否認的事實。你看見了背叛我的下場,卻執意接近。你要不是個勇士,就是無藥可救的傻瓜。」

「薇諾妮卡,千萬別懷疑我對妳的愛。就算是傻瓜,我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傻瓜。」他用手臂環住女巫,像一對普通的愛侶;薇諾妮卡仰頭,和奧蘭多交換了一個唇齒相交的深吻。

他快要幸福的升天──歡愉和眷戀就要撐破心房。不,湯姆提醒自己,這些是屬於奧蘭多的情緒。

「記住你的話語,費特。你若是個騙徒,我會詛咒你作惡的口舌。」

記憶持續湧入,也展現出女巫不同面貌:薇諾妮卡出自內心的微笑、她皺眉擔憂的樣子,和歐文是那麼的相似,卻也截然不同。他的歐文更加耿直,人們因著一張利嘴咬牙切齒,可對方特有的幽默感又叫人折服。

湯姆猛地打住,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他不曉得要先懷疑自己的性向,還是回溯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室友產生了不必要的關注?進而默默地把對方的言行舉止記在心底。

還沒等湯姆想明白,就有新的影像進駐,他的思緒被爭吵打斷。

「放手!」女巫大喊,力圖掙開了奧蘭多的箝制。地毯上滿是陶瓷殘骸,一旁的木櫃也向前傾倒、書籍落在四處。看上去像有人在書房大打出手,或發了頓脾氣。

「聽我解釋。」奧蘭多加重了力道,聲音則與之相反,出奇的柔軟、懇切而懊悔。「這只是捧場作戲,我繼承了叔父的家產。如果沒有娶他的女兒,實在不符合紳士的做為。這段婚姻不會持續多久,我們還是可以持續見面。薇諾妮卡,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不出兩年──」

「你打算讓我成為你的共犯,讓我和你一同謀害妻子嗎?還是你認為貴族有情婦是合情合理的,我也該安然接受?」女巫的目光鋒利如刃,彷彿能刺破表皮、剖開臟器。奧蘭多顯然被她的眼神刺痛,竟然就這麼地住了口、任由薇諾妮卡的裙擺消失於桃花門扉。

婊娘養的!這渾蛋竟然打算放棄,他祖先是瞎了才沒有發現薇諾妮卡眼底的哀凄?

湯姆忽略奧蘭多漿糊般混濁的情感,他不在意那微不足道的愧疚感,深謀遠慮從來不是他的做風──湯姆不否認自己心思簡單,有時到了莽撞的地步。他無比仰賴直覺,如果它要求湯姆勇往直前,他必然遵行,好比現在。

他一心想著薇諾妮卡的下落,這下到好,直接脫離了奧蘭多的肉體。這是湯姆第一次望見自己的靈魂,發著金光、幽靈似的懸浮在半空。

他變得輕飄飄,和風一樣快,還可以穿牆。

「薇諾妮卡!」湯姆叫喚。他追隨著女巫的步伐,在偌大的城堡裡穿梭。他們行經長廊、一幅幅價值連城的畫作和古董充作背景。

湯姆發覺薇諾妮卡走的越發遲緩,右手使終按著下腹,腰桿不再直挺。起先她還能獨自前行,這會兒必須扶著牆面、倚靠著外力才得以前進。

這令他焦急。湯姆靠近她、渴望攙扶女巫,卻筆直的穿了過去。看在老天的份,他不過想提供幫助。但他是飄忽、會發光的純粹能量體,而這也是只是記憶。除了觀看,湯姆什都不能做。

痛苦正在加劇,薇諾妮卡表情扭曲,在窗前佇足。她五官扭成一團、指尖扯著墨綠簾幕;紅色從她放在腹部的手下滲出,帶著血氣和腥臭,擴散、侵佔了裙擺的
潔白。「不!」她呼喊。「不要,不要!」

薇諾妮卡再也無法支撐,「咚」地跪坐在地。那一刻,她失神的雙眼彷彿看見了湯姆。女巫蠕動慘白的雙唇,吟唱的聲音遠古而悠遠:

「I, Vic Canon Weronika est animae illustratio vocantem Searcy. Non enim venit in mundum filium meum American ultioni subiaceas. Peto vos Searcy. Quod temporaria malam partem, secularia mutatione, Fallax os maledictione vadit: et vocavit pulsu Fest nunquam aperta amorem.

(我,薇諾妮卡·維克尼康,以靈魂啟示,呼喚瑟西。替我那不曾降世的子裔復仇。我請求妳,瑟西。扭曲時空、改變現世,
詛咒那張欺騙人的嘴,叫費特一脈永遠不得開口說愛。)」

語言在巴別塔被築起時展開了枝椏*,但靈魂不受規範所制,湯姆明白薇諾妮卡的話語。他設想過無數次女巫對費特下咒的情境,無非是憤怒或充滿惡意,而不是如此絕望。
怒火在湯姆心尖延燒,不是針對女巫,而是自己前世的懦弱。他無力的見證薇諾妮卡墜落、闔上眼皮,一頭紅髮失去了光澤,永遠的不再鮮活。



湯姆再次回到自己的身體。沒有莊園、也沒有女巫或負心漢,方才的一切好似一個漫長的夢境。

這裡是他的宿舍──窗台上有盆枯萎的瑪格麗特、桌面攤著英國文學、停留在威廉·布萊克的泥塊與卵石,木質地板上落著他昨天沾染穢物的髒衣服,大概是歐文替他換下的。

歐文。歐文·維克尼康,那個和他一起回到過去的男孩兒、無比在意湯姆的歐文,正坐在床緣上、面如死灰。

也許魔法讓歐文看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順序,以薇諾妮卡的身份。也可能對前者另有安排。不論是哪一種,湯姆都看的出來,那摧毀了對方的心智。

這是當然的!湯姆光是望著薇諾妮卡都沒法呼吸,他無法想像歐文當時有多麼難受,或是感受那些痛楚。

喔!歐文,他的歐文。對紅髮男孩的疼惜勝過了試探的羞澀。湯姆不再有所顧忌,把男孩擁入懷中。

他們額頭相抵、唇瓣相接,歐文的嘴唇比女孩兒稍微硬了些,帶著剃鬚水的味道。細微的靜電在緊扣的指縫間傳遞,熱流朝著他的檔部匯聚──湯姆發出呻吟,和歐文親暱的感覺太他媽的美妙了。

「夠了!」歐文推開他,一對眼睛通紅,像頭憤怒的公牛。「那是薇諾妮卡·維克尼康和奧蘭多·費特!也許奧蘭多的回憶讓你產生了什麼誤解,讓你以為自己愛上了薇諾妮卡!但我是歐文·維克尼康,而你是湯姆·費特!我受夠了,湯姆!我受夠了!讓塵歸塵、土歸土,不要再糾結於前世的過犯!我們已經找到了咒文,而我不願再與任何一個費特糾纏!」

湯姆也耐不住了,火氣蹭蹭升起。歐文怎麼敢?這個自大的混球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卻遲鈍的忽視湯姆對他的愛意!

所以他吼了回去:「過去就像影子,與你相連!你沒有辦法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我沒辦法假裝不知道這一切!歐文!歐文!你知道我看著薇諾妮卡的時候,不停想著──」

「 Ego Owen, etiam notum est animae illustratio Weronika Vic Canon vocantem Searcy. Dure accepit hoc Abraham senex…」

即便湯姆無法理解,也疼的撕心裂肺。宛如重要的東西即將被剝離,他本能地想要阻止。但歐文像早就知道一樣,僅是伸出食指,湯姆就像被梅度莎的眼睛注視,無法移動分毫。

歐文的身影和薇諾妮卡重疊,相異的身體、相同的靈魂。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最終和而為一。

「Ego Owen, etiam notum est animae illustratio Weronika Vic Canon vocantem Searcy. Dure accepit hoc Abraham senex Fest familiae Jia Tian in quas maledicta congessi. Peto vos Searcy. Depravant temporis et spatii, mutare hoc mundo, nomine Tom Sentiens Lia quod tamen non obliviscar Elliott Fest sicut velle cor.

(我,歐文,又名薇諾妮卡·維克尼康,以靈魂啟示,呼喚瑟西。破除那舊日加添在費特一族的咒語。我請求妳,瑟西。扭曲時空、改變現世,叫莉亞·波茲不曾忘懷,使湯姆·費特如心所願。)」

是反咒,歐文完成了它。



湯姆曾經以為自己會為詛咒消失而高興,他是這麼地痛恨咒語、整整恨了八年。

可比起詛咒,湯姆更情緣那不是由歐文──因著愛對他下咒、又因著愛親自去除,那個能使他靈魂完整的人──來替他實行。

「結束了。」他聽見歐文說。


是啊!湯姆在心裡應和。讓過去回歸塵土,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