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IX)
本章節 4293 字
更新於: 2020-05-09
「啊、啊啊!等、等一下,謝爾蓋先生!!」
走沒幾步,便察覺瑪德琳的動作有些遲緩。
原本還裝作不礙事的瑪德琳,拗不過兩人的堅持只能乖乖配合療傷。
於是,謝爾蓋不顧瑪德琳因害羞而揮舞的纖細四肢,將她公主抱。
「請、請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沒關係的!」
「別亂動,傷口會惡化。」
「可、可是……」
「沒有可是。」
瞧見對方忽然搬出從未見過的強勢一面,瑪德琳忽然胸口一緊,頭低低的不再說話。想當然耳,礙於角度關係,謝爾蓋絕不會看見瑪德琳紅通通的臉頰。
三人走進鄰近的寢室。
輕輕將瑪德琳放在柔軟的床墊上。
謝爾蓋轉頭翻箱倒櫃,找到喝剩不到一半的小米酒。
咬住衣袖,大力扯下一塊長條布料。
謝爾蓋拔起從敵人身上奪取的軍刀,將長布俐落的切成兩大塊。
波────拇指大力推開小米酒的軟木塞。
謝爾蓋將長布貼準瓶口。浸濕的軟布頓時讓寢室瀰漫稻米發酵的微醺香氣。
謝爾蓋單膝跪地。
將瑪德琳沾黏塵埃與血跡的右腳輕放膝蓋,然後眼神慎重的與其對視。
「準備好了嗎?」
只見瑪德琳的神色掠過一絲膽怯的游移不定。
最後她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的朝謝爾蓋猛然點頭。
「好、好的。」
縮起僵直的肩膀。瑪德琳閉起雙眼,將自己關在黑暗的個人空間。
瞧見對方又怕又不得不提起勇氣的逞強模樣,謝爾蓋稍微轉移視線,果然餘光的另一個角落,也有同樣帶著不安情緒的水汪雙眸。
大概是憂心瑪德琳傷勢,萊兒站在謝爾蓋後方握緊小小拳頭,貌似在替對方加油打氣的行為,不禁讓謝爾蓋勾起鬆懈的嘴角。
(呵,真是感情相當要好的主僕啊。)
喔,不對。
說是主僕太過失禮,相信她們肯定會異口同聲的反駁吧,尤其是萊兒小姐。
(……家人嗎?)
此時,謝爾蓋的腦海,浮現出死去多年卻未曾夢過的師傅。
雖然在世時總不以父親自居,反而更像是見不得對方好,志不得伸的乖僻老頭。老愛拿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數落謝爾蓋無親無故的悲慘身世,以此娛樂。
即便年過十六,那位口頭掛名的師傅也從不改以往的惡習甚至變本加厲。
私吞任務金,擅自放棄或以個人名義重新立約……等等惡劣行徑罄竹難書。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到底用何種理由說服自己,無條件服從對方的淫威呢?
是因為擔心實力不足反抗而枉死街頭?
還是單純錯將此認為子嗣的本分,所以默默不吭聲?
說實在,直到現在為止,謝爾蓋從沒深入探究過這個問題。
那怕是替那位連養育之恩都嫌浮誇美化的父親角色,報仇手刃黑吃黑的貴族時也一樣。那刻,只覺得腹部附近的某處器官,活像遭人用烤燙的火鉗刺入般難受難耐。說穿了,單純只是「不爽被人看扁」這般促使私刑的標題性藉口。
然而諷刺的是,時日至今好不容易稍有歸屬感的謝爾蓋,卻在一步之差遭逢巨變。再次失去縱然是扭曲也好歪斜也罷的情感寄託,謝爾蓋終於釐清長年被自己誤認為藉口的「感受」。
原來,那就是所謂的「家人」啊。
「放心吧,瑪德琳────姐姐,她會沒事的。」
「……嗯。」
謝爾蓋忍不住內心疼愛,摸了把萊兒柔順髮頂,要她放心交給自己處理。
聽完謝爾蓋的話,厚實掌心下的可愛眼眸卻略為黯淡了一些。
明白對方話語背後的涵義,同時也清楚年幼的自己,除了給予瑪德琳精神打氣之外,就只能乖乖坐在旁邊什麼忙也幫不了……
即使如此,萊兒的表情仍是將「我也想幫忙」這句話掛在小小的臉蛋上。
對於小孩子的情緒處理,一向不屬於「警備長」────謝爾蓋的業務領域。
所以,相信沒有人會怪罪自己,怎能讓萊兒小姐露出這種,彷彿小兔子找不到食物吃,雙耳垂落的可憐表情呢?!
嘛,雖然很是可愛沒錯。但說歸說,謝爾蓋總有一種欺負小孩的罪惡感。
於是,謝爾蓋認真思考幾秒,除了害腦袋越發沉重以外根本沒其他好方法。
「哎…呀……真是,受不了你。」
大概是久未動靜,不知何時已經睜開雙眼的瑪德琳。
看著謝爾蓋對萊兒拿出一副手忙腳亂卻毫無頭緒的行為,發出如蚊聲的小怨音。
「萊兒小姐。」
瑪德琳輕輕呼喚小主人的頭銜。
有那麼一瞬間,萊兒彷彿是聽見飼料包搖動聲響,立刻彈起雙耳的小兔子。
「那個……說來有點難為情,可是……能在施展一次剛才的止痛咒語嗎?老實說,我有點怕痛呢。但如果有萊兒小姐的咒語祝福,說不定會更有勇氣哦!」
「嗯、嗯嗯!好呀,瑪德琳姐姐!」
蹦蹦跳跳的萊兒,開心地跑到瑪德琳身邊。
嘿咻!萊兒發出可愛的高頻尾音,靈巧地鑽進瑪德琳的胳膊,對她露出賊兮兮的笑容。慢了一拍才回覆微笑的瑪德琳,雙手溫柔的將小主人抱進胸懷。
忽然,手中的觸感與記憶中相差甚遠。
瑪德琳不自覺感嘆小主人的成長飛快。
不論生理還是心靈,都漸漸成長為她們這群成年人望塵莫及的堅強女性呢。
似乎是因為成長的過程,無法參與太多而有所寂寞吧。
瑪德琳悄悄加深了擁抱的痕跡,然而看見眼裡的謝爾蓋也存有相同情感。
(放心吧。我一定會帶妳們逃出去的,所以請別再露出那種表情了。)
注意到凝視著自己的堅毅視線。
瑪德琳抬起視線,看著那位露出罕見慎重表情的邋遢男,竟產生了違和情境的一抹笑意────我知道了,那就拜託你囉,謝爾蓋先生。
柔和的表情似乎這麼說著。
隨著萊兒張開小手掌,隔空對著瑪德琳受傷的右腳方向,詠唱完因發育未全導致咬字不清的含糊咒語。瑪德琳這次沒閉起雙眼,臉色更是堅定不少。
知道不必多說什麼。謝爾蓋重新拿起沾染小米酒的長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瑪德琳的傷口周圍。
「唔……」
耳邊能聽見忍耐痛楚的短促呻吟。但如果停了下來,反覆襲來的痛楚勢必會腐蝕決心而越顯退縮。謝爾蓋能做的,唯有趕緊結束療程且越快越好。
「稍微忍耐一下。」
確認清潔傷口附近的泥灰髒污之後,謝爾蓋從腰間獸皮帶取下一把匕首。
將長布翻到乾淨的另一面。同樣浸濕幾滴小米酒,接著擦拭刀鋒進行消毒。
一切準備就緒,謝爾蓋再度抬起視線。
「那麼,我要開始了。」
「嗯……嗯!」
冰冷的尖銳感由表層逐漸進入,直到觸及傷口異物的瞬間,一時難以耐住強烈的撕裂痛楚,差點讓瑪德琳放聲哀號。
「可以了。」
快速切開傷口取出深埋腳底肉的尖銳石礫。
謝爾蓋趕緊拿起另一半塊消毒過的長布,替瑪德琳止血包紮。
額頭頻冒盜汗的瑪德琳深呼一口氣。
「暫時只能這麼處理。必須快點到鎮上的醫院,否則未縫合的傷口會感染。」
然而,看著全身精疲力盡的瑪德琳背靠床柱,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
「嘛……嗯……話雖如此,不過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吧。」
還好在萊兒投射責備眼光之前,謝爾蓋頓悟剛才的話有失體貼而趕緊改口。
「唔────謝爾蓋叔叔好遲鈍。」
嘟起小小腮幫子的萊兒,就跟藏匿食物的花栗鼠沒兩樣。
搔頭賠不是的謝爾蓋,模樣有如初戀苦手般的青澀少年。
「對不起呢,因為我的關係……」
「無所────咳咳。嘛,別放心上。再說,還有什麼比『有我在』更讓人安心的理由呢?」
「…………噗。」
聽見完全不符合對方本人風格的談吐方式,瑪德琳不經意笑了出來。
「哇~我都不知道謝爾蓋先生說話這麼輕浮呢。」
「喂喂喂……別取笑我啊……好歹這也是熬夜練習的成果啊……」
謝爾蓋拚命搔頭的左手,來回翻攪的速度彷彿快把頭皮給掀了。
「是說────果然無法接受嗎?」
「嗯~~」瑪德琳將手指擱在下巴,發出耐人尋味的延長音色。
「雖然我不討厭激情一點的熱情方式……但我還是喜歡原本的。傻傻又憨厚的感覺,並不壞。」
「這、到底是褒還是貶啊?」
沒有回答謝爾蓋的問題。瑪德琳瞇起帶勾的眼尾,歪頭笑了笑。
至於小主人則是舉起細短的雙手,比出給予「讚賞」的手勢。
內心有些洩氣又認為這氛圍不壞的謝爾蓋,邊聳肩邊往門口走去。
謝爾蓋雙手盤胸,身體斜靠門扉,靜靜看著相談甚歡的主僕二人。
享受安寧的短暫片刻,謝爾蓋回想起稍早前與以賽亞的惡鬥過程,一句令他十分在意的一句話。
────九神人。
雖然謝爾蓋在很早時期──約莫十七歲左右──便逃離聖軍,但在成為武裝者沉溺於社會角落的幽暗歲月裡,或多或少都會蒐集到關於「九神人」的情報。
據傳,君臨近五十載,統治福爾摩沙大半東部的強盛大國────聖軍。
曾經一度遭到西方部落(現今大杜王國)以及目前已滅亡的原東部聯邦,所組成將近六千的武裝大聯盟連袂抗擊,讓當時僅有東北一角統治地的聖軍節節敗退。好幾次,聖軍甚至甘願派遣和睦使者,試圖割地求和卻被斬殺使者。
然而就在六千大軍殺到聖軍國都「聖薩爾瓦多城」時,神蹟出現了。
眾目睽睽之下,一位萬丈光芒的女性身影從天而降。
她鳥瞰腳底一群目瞪口呆,手執長矛,甚至是企圖拉弓射擊自己的野蠻人。
緩緩高舉綻放耀眼光輝卻不顯刺目的黃金飾品──多年後的海外貿易,人們才明白原來那叫做「秤」──緊接著,彷彿在響應這個舉動的瞬間,四周同時爆發極為異常的大自然災難。
明明不曾噴發過的火山卻復燃爆發。生平從未見過的狂風龍捲貫穿天地。
大海掀起萬丈的狂瀾巨浪吞沒平原。滾滾躁動擠壓的大地舜然裂成深淵。
六千大軍沒幾秒便死傷潰敗。
死的死,逃的逃。如果真有地獄的存在,或許就是形容此刻的現在吧。
最後,在什麼都尚未反應就連抵抗的念頭還尚未興起,那位全身瀰漫光彩的女性,踩著潔白的裸足降臨在聖軍的大本營。
隨後,她的身旁也緩步走出五位長相各有特色的男男女女。
容貌大致上與人類沒有不同。唯一較為訝異的是他們膚色底層,似乎藏著媲美繁星流沙般的顆粒,時不時會因光線折射而略顯綻放動人光澤。
此時,聖軍人海中走出了一位全身發抖的老男人。
老男人穿著制式化的牧師服飾。
他注意不讓腳底掀起的塵埃,髒污到女人飄然的純白羽衣,緩步向前。
最後在距離女人五步遠,跪了下來叩拜並瘋狂大喊:
「天神降臨凡間!」
是的。那位除了參加當時防守戰役的聖軍人,便再無公開露面。
即便過去近半個世紀仍君臨聖軍,坐擁崇高威望的統治神明────
梅德布‧莫莉甘‧馬夏。
至於另外五位,便是往後「九神人」的元祖成員。
至於後面加入的四位神人,則是受到元祖成員推薦,或是蒙受神明欽點。
當然,人云亦云的傳說故事多少還是會加油添醋。
這得多虧賣唱維生的吟遊詩人,讓原本溢滿血腥的大屠殺,美化成可歌可泣的史詩神蹟。但不可否認,故事的本質並未多做更改……
那就是彈指間將六千大軍抹殺不存的活神級(disaster)信仰。
如此堪稱「活動的大災難」也不為過的傳說級怪物,莫非正是策劃巴布拉掠奪的幕後黑手?
可是……理由呢?
堂堂的聖軍頂端戰力,為何要劍指一個居於中立的地方小諸侯?
甚至不惜痛下殺,甘願背負千古罵名也要屠戮巴布拉一族?
莫非……不是為了搶奪而是想抹煞什麼存在嗎?
想到這裡時,謝爾蓋面露麻煩似的搖頭,停止繼續推測下去。
(不,我已經不是需要關心這些事情的身分了。)
謝爾蓋嘆出豁達的鼻息,旋即站直身子。
視線前方,是一位邊牽著活蹦亂跳的小主人,邊朝自己微笑並用唇語說了句:「就麻煩你囉,謝爾蓋叔叔~」的短髮女僕。
(是呀。我得要保護好她們才行,我唯一的家人們。)
「真是……逃命的話,不該這麼吵吵鬧鬧吧。」
謝爾蓋搬出習慣的馬虎語氣,雖然嘴邊掛著「真拿你們沒辦法」抓屁股抱怨。
但任誰都聽得出來,他的內心可是十分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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