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二-解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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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03
這名病弱女子名叫徐諾言,幼時相依為命的父親受徵召出征,但仗打完了,等回來的卻不是人,而是做為遺物的一把弓箭,名喚時戈,對父親的思念之情,無意間在經年累月下,煉成了箭妖。
回到徐諾言家中,她原想先為客人斟一壺茶,時戈已經搶先一步將水煮了,然後一一備好椅子,接著又奔入臥房,迅速地重新將主人的床榻給整理妥當,忙進忙出,像個賢夫,阡朧實在很想叫他坐下,手臂上還有傷,不希望時戈用林願之的身子胡來,可礙於徐諾言在場,什麼都不能說,只得悶聲坐在椅子上。
「我最初並非有意煉妖,只是將對家父強烈的思念投注在這把弓上,對它說話,就像父親還在身邊一般。」徐諾言由著時戈忙碌,自己則自弓架上將那把老舊弓箭取到眾人面前,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
弓箭雖舊,但主人保養得宜,散發著桃花心木的古色古香,她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確實十分珍惜這把父親遺物,而她的慎重,讓阡朧似乎有些明白李疾書那句話背後的涵義。
「所以,你是無心之下煉出時戈?」陌澤輕啜一口時戈泡的茶,再次確認。
「嗯,一開始我也不懂怎會有看不見的力量在家中遊蕩,一度以為遇邪十分慌亂,直到發現他沒有惡意,甚至能與我心念相通對談,翻遍書籍才總算明白過來。」徐諾言一面說著一面重新將弓放回架上。
「時戈成妖幾年?」李疾書問。
「自我發現他存在至今…應有十年了。」
「十年…。」這答案令李疾書沉吟了一會兒,十年,距離煉製之妖化為人型至少還得四十年,徐諾言既然研究過,應當知曉…。
「李公子,時戈是不是特別有本事?僅十年就能化成人型,我看書上說起碼要五十年的煉妖才有能力辦到。」徐諾言微笑著,語氣透著一絲自豪,但還未等對方回應,卻忽然感到胸口一窒,一股幾乎湧出喉口的腥甜硬是被她給咽了回去,她故作從容地伸手順了順自己胸口,然後轉身面向剛忙完坐在身旁的時戈。
「時戈,難得有客人,你是不是應該帶他們到街上看看?」
「現在嗎?」時戈沒有察覺徐諾言的異樣,只是聽她提出的建議覺得有些唐突。
「是啊,這可是解憂鎮,不好好逛逛豈不是太可惜了?可惜我體弱無法同行,還請各位不要見怪。」
「不要緊,徐姑娘,妳若是不介意,就讓我家大夫留下為妳診治吧,他的醫術不敢說天下第一,但第二還勉強勾得著。」阡朧見徐諾言憔悴的神情和時戈不時露出的憂心,終究是狠不下心。
原本聽到可以出去逛逛,聶景陽眼睛都發亮,但阡朧此話一出,笑容瞬間僵硬,此時陌澤興沖沖的小臉更顯得意了,拉起李疾書的手率先往外跑。
「就這麼決定!時戈!快帶我們上街走走!這兒有聶神醫在,不用操心了!」
時戈看著主人緩緩步入臥房,躊躇再三,最後才上前拉了拉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道:
「我順便買些食材,等我回來做晚飯。」
「好。」
「…走吧。」阡朧撇過頭,也起身走出屋子,過了一會兒時戈才尾隨而去。
當屋裡總算只剩下兩人,一行人也走得很遠之後,聶景陽才自醫箱中抽出一條帕子遞給徐諾言,一接過帕子,徐諾言果然就是一陣劇烈狂咳,帕子也染上怵目驚心的鮮血。
「見醜了。」她蜷縮著躺回榻上,虛弱道歉,聶景陽沒有太大反應。
「跟大夫客氣什麼,手。」徐諾言依言伸出手讓他診脈,呆望著天花板開口道:
「讓您診診也無妨,不過治療什麼的,我還是心領了,我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身子做什麼都是徒勞。」聶景陽聞言頷首,診了手腕上的脈象後,又側身按住她腳掌上的兩脈,只消片刻,徐諾言便感受到他倏然收緊的指節,並嚴肅非常地重新望向她:
「徐姑娘,妳…。」
「太溪、趺陽已絕,太淵尚存,時快時慢,我知道,就是大羅金仙也無力回天。」
聶景陽還來不及吃驚,自己說出診斷結果的徐諾言嘆口氣無奈地笑了。
「實不相瞞,我還算對醫理有些研究,所以對自身的情況也很清楚,只不過,還請聶大夫別告訴時戈,我好不容易見著他的模樣,不想剩下的日子他都哭喪著臉面對我。」她出言請求,但聶景陽有些為難,不告訴時戈他的主人時日無多,難道要說還有救,人死了自砸招牌嗎?這可是虧本生意…。
「我知道讓醫者隱瞞病情有違醫德,但人之將死,能否就當是我最後的請求?」徐諾言見聶景陽猶豫,以為他擔心此舉有損醫德聲譽,便一面說著一面艱難起身走到一旁琳瑯滿目的書櫃邊,似乎在找些什麼。
「妳找什麼?」
「找…能收買你的東西。」
真沒想到,他聶景陽見錢眼開這件事連一個小鎮常人都能一眼看出…也好,不虧。
徐諾言在書堆中翻找出一份書卷,確認過內容後轉身重新回到聶景陽面前,並將書卷遞給他。
「還生?」聶景陽看著上頭斗大的〝還生〞二字,實在很想說送銀兩就好,不用費神,但徐諾言疲憊的神情卻因為此書變得振作許多,她道:
「聶大夫,你既與那些除邪的高人同行,或許也聽說過將邪術與醫術結合,以此做為治療,甚至逆轉生死的一派人吧?」
「聽是聽過,但我從未見過。」聶景陽答道,他知道那群被稱作〝邪醫〞的人,但他從未想過作一名逆轉既定生死的大夫。
「你排斥嗎?」徐諾言又問。
一般醫者是瞧不上邪醫的,他們普遍被視為藉著邪魔歪道掩飾自己醫術不精的庸醫;不可諱言,邪醫的許多特異療法確實能成功挽回命懸一線之人,救了許多一般醫者救不回的患者,但一名邪醫若無以高昂代價交換,患者也很容易出狀況,比如勉強將人自鬼門關拉回來了,卻與另一個世界欠下更可怕的債,不過鑒於不會有人死後才同邪醫算帳,生者只著眼於活下去,邪醫一派仍存有不少推崇者,選不選澤,接不接受,見仁見智。
「不予置評吧。」聶景陽如此回答,他並不特別排斥,但也從未刻意親近,邪術於他而言從不是願主動接觸的興趣,更何況,他學醫只是為了白花花的銀子,不是立志濟世救人,人若將死,何須強留?
徐諾言見他反應平淡也未感到失落,畢竟能不像其他大夫一樣指著人鼻頭大罵已是難得。
「還生共十卷,此卷七是我在因緣際會下取得,裡面記載的便是邪醫如何以邪術配合醫術,令人起死回生,你…可有興趣?」即使如此,她仍問得沒有把握,因為她能看出聶景陽並非熱衷於與天搶命的大夫。
聶景陽聽了她的話,看也沒看便將其收入藥箱,笑道:
「我明白了,妳想用這卷還生收買我,好讓我替妳保守秘密吧?」
「是。」看見對方收起書,徐諾言心底暗自鬆了口氣,想當初那些將她批得體無完膚的大夫,其中就有半數私下找來想以高價買下此卷,如今她得慶幸自己當時不屑那些虛偽行徑而拒絕出售,現才得以此收買聶景陽。
「好,我答應你不告訴時戈,不過我想問,妳既然有還生,何不試著救救自己?」聶景陽頷首接受賄絡,又提出疑問,這應是人之常情,一般人若得知將死,肯定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辦法續命,何況手上還有邪醫之書,怎會沒有嘗試就放棄?這問題亦在徐諾言的意料之中,只見她淡然一笑,帶著無謂。
「因為我有些膩了,這個人生。」
「膩了?」原來這世上還真有活膩了的人。
「自家父走後,我一直是一個人,自己生活,生病時擔心看了大夫沒錢過日子,便胡亂治病,久病成良醫大概就是指我了,可是這樣有氣無力又一人苦撐的日子,我實在不想再過下去,也許就這麼走了,下輩子會過得快活些。」她拖著越發沉重的步伐縮回床榻,緩緩說出自己的心聲,無力隱瞞。
「妳不是有時戈陪著嗎?」
「時戈…。」提起時戈,徐諾言心中一慟,那確實是她最無法割捨之人。
「有他陪妳說話,還是覺得人生無趣嗎?」聶景陽也重新走到她身邊,認為有個知心之人應當得所慰藉,但徐諾言仍是搖搖頭。
「但我看不到他,摸不著他,除了傳達到心底的意念,我根本感受不到他,聶大夫,你或許不太理解這種心情,相依為命的日子長了,我就越是放不下時戈,但越是在意,就越是寂寞…。」無法觸及時戈的生活,她也受夠了。
「徐姑娘,時戈是妖,妳太過執著只是苦了自己。」聶景陽聽出徐諾言對時戈過於強烈的依賴,不禁出言勸說,但才剛說出口便後悔,要是有個人陪伴,何苦讓自己深陷?
「無所謂,我也活不長,苦不了太久,只是今天,時戈用人的樣子出現,我看見他時,突然想再活久一些…。」她摸到時戈屬於人的溫暖,看到他充滿熱誠且溫柔的眼睛,只一瞬便足以成為她所有捨不下此生的理由。聶景陽看著這樣的徐諾言,忽然發覺自己無法果斷判定她究竟對此生是否尚有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