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A little devil②

本章節 3807 字
更新於: 2020-05-01
  還記得那一天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嗚⋯⋯啊⋯⋯」

  千封癱坐在客廳的地板上。

  他全身上下、腳邊、手上都沾滿了溫熱、腥臭的鮮血,腦子裡被塞滿這般血腥的場面,讓他只能驚恐地看著倒在地上的人。

  那是他的母親。即使是現在,鮮血依然不斷從她倒下的地方緩慢湧出。

  「怎麼了?」

  在庭院的父親察覺有異,從客廳的落地窗探頭觀望。但看到眼前的光景,他也愣住了。活了三十年,他第一次看見如此大量的鮮血。

  「老婆!」

  父親立刻來到母親身邊,壓住頸部的出血點。

  「爸爸,怎麼了?」

  接著千世也打開客廳的門扉,前來一探究竟。

  父親一聽見她的聲音,馬上轉過頭大吼:

  「千世,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咦?」

  「快點!」

  「呃⋯⋯好。」

  千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看見父親急迫的表情,以及滿地的鮮血,她便瞬間理解事情刻不容緩,於是馬上轉身拿起放在客廳門邊櫃子上的電話,顫抖著雙手,用力按下號碼。

  經過緊急送醫後,母親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最後搶救成功,保住了一條性命。全家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情況冷靜下來後,父親的思緒漸漸清晰,他開始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問了千封。但千封說出的話卻令他無法理解。

  千封說他當時和母親在畫畫,他興高采烈地拿著蠟筆亂揮,結果血就突然從母親身上噴出。

  千封本身也受到不小的驚嚇,而且還直說是他害母親受傷。

  父親當然不相信千封有這種能耐,畢竟現場只有圖畫紙和蠟筆,根本沒有一樣可以當作兇器的東西。他只覺得千封是嚇壞了,以致胡言亂語。

  這件事就這麼一直保持著無解的狀態,一天一天過去。

  直到——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母親能夠會客那天為止。

  「太太,請您別這麼激動⋯⋯!」

  「不要啊啊啊啊!」

  當千封踏進病房,他的母親竟歇斯底里,嘴裡吼著「有惡魔」、「怪物」、「救我」。

  當下,千封還無法理解母親所說的那些單字是什麼意思,只知道自己越靠近母親,母親的情緒就越是激動,彷彿全身都拒絕著養育了五年的兒子。

  他覺得很錯愕,只能呆站在原地。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被趕出病房,坐在外頭的椅子上。

  他低下頭,發現手上拿著某樣東西。

  那是過來醫院之前,他央求父親在花店買給他的七色雫。

  七色雫是一種花瓣形狀像水滴,色彩像彩虹一樣繽紛的花朵。母親說過,這是她最喜歡的花朵。

  千封聽說病房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單調地方,為了讓母親開心,他才打算用這束七色雫妝點母親的心情。他根本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咦⋯⋯」

  好像有什麼東西滑落臉頰,掉在花朵上了。

  千封抬起手撫摸臉頰,一股濕滑的手感隨即透過手指傳進大腦。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

  那是淚。

  一顆顆斗大的淚珠正不斷從他的雙眼湧出,沾濕他手中的七色雫。

  「嗚⋯⋯」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才五歲的他,心中滿是不解。

  「千封。」

  這時父親和千世從病房中走出來,他們向目送他們出來的護理師道謝後,走到千封身邊。

  在千封坐著發呆的期間,會客時間似乎已經結束了。

  「爸爸!」

  千封見到父親,立刻跳下椅子,撲上前去。

  「媽媽⋯⋯媽媽她還好嗎?他是不是生我的氣?她討厭我了嗎?我該怎麼⋯⋯」

  他激動地對著父親拋出盤旋在腦海裡的所有問題。

  從以前開始,不論他問父母親什麼問題,他們總是能給出答案。

  所以這次當然——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手邊傳來一股奇妙的觸感,話語也因此停頓。

  他總覺得有種溫熱、濕黏的東西盤踞在他的右手上。

  「咦⋯⋯」

  千封移動眼珠看向右手。

  他發現原本抓在手上的七色雫以詭異的型態,整株刺進父親的下腹部。剪齊的花莖幾乎沒入父親的身體,花瓣、葉片也有將近三分之一嵌在上頭,色彩繽紛的花朵更是染上異樣的血色。

  父親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看著千封,就這麼倒地。

  「爸爸!」

  看見父親突然倒下,千世瞬間慌了手腳。一旁的護理師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愣了一會兒後才回過神來,首先聯絡醫生,並請人推擔架過來。

  「嗚⋯⋯啊⋯⋯」

  千封呆站在原地,顫抖著身子,緊盯現在還插在父親身體上的七色雫。

  原本有著植物那般柔韌的七色雫現在就像鐵製藝術品那麼堅硬而且尖銳,就這麼生硬地嵌在父親的下腹上。過沒多久後,花束慢慢軟化,然後就像枯萎的草木一樣,從父親身上垂落。

  那是什麼?

  為什麼為這樣?

  發生什麼事了?

  疑問瞬間塞滿千封的腦子,他的思緒因此停止運轉。

  下一秒,千封因為一股腥味,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嗚⋯⋯」

  他的手就像幾天前母親發生意外時那樣,沾染著詭譎的猩紅。

  「嗚啊啊啊啊!」



  之後,隨著父母親相繼康復出院,千封的世界就變了。

  他在家中的代名詞變成「惡魔」、「怪物」,除了千世之外,不會有人叫他的名字,更不會和他有所接觸。如果不小心碰到母親,她便會歇斯底里,嚴重時動輒揮刀相向;如果碰到父親,便會慘遭一陣毒打。

  每一天、每一天,他們都對千封投以憎恨的眼神,無情地給予冰冷的言語。

  這時候他終於知道,所謂的「惡魔」、「怪物」,指的是像他這種不被父母所愛的孩子,是災厄的化身。

  「嗚⋯⋯嗚嗚⋯⋯」

  回想剛開始被罵的時候,他連哭泣都不被允許。他哭得越大聲,身體遭受的傷痛就越是激烈。

  所以他總是躲在被子裡偷偷啜泣。

  只要在這個陰暗的空間裡哭泣,他就能盡情抒發自己的情緒。

  過去總會安慰自己別哭的溫柔父母,如今卻反過來毒打自己。

  這樣的轉變,令千封非常混亂。

  他當然也想過不要哭。

  但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眼淚總是不受控制,無法自持。

  「小封?」

  此時,一道光線隨著這聲溫柔的女音流入一片漆黑的被褥中。

  是千世掀開了他的被子。

  「姊姊⋯⋯」

  千封滿臉都是淚水,他以哭腫的眼睛,以及無助的聲音叫著千世。

  千世看了,心疼地將他抱在懷裡,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頭,細細地安撫著他。

  「別哭了,乖。」

  但每當她這麼做,千封總是哭得更厲害。

  「嗚⋯⋯!」

  千封用力扯著千世的衣裳,在她懷裡流下更多淚水。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他不知道爸媽怎麼了。

  他知道一定是自己的錯,但大腦就是想不通他究竟做了什麼。

  唯一的事實,就是自己的手已經沾上父母的血。

  他覺得很害怕。

  因為那些鮮血彷彿在他身上做了記號,貼著他是惡魔、是怪物的標籤,訴說著他是沒有資格被父母所愛的生物。

  「姊姊⋯⋯」

  「嗯?」

  「我是不是⋯⋯真的是惡魔⋯⋯?」

  千封用沙啞的聲音問著。

  千世的手原本規律拍著千封的背安撫,卻因為這道問題一陣錯愕,停止了一切動作。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害妳受傷⋯⋯嗚⋯⋯嗚啊啊⋯⋯!」

  一想起這兩次接觸到的血腥,千封怕得情緒再度失控,眼裡流出了更多淚水。

  他害怕自己會再度傷人,更怕下一次會親手奪走親人的生命。

  他並不想失去他們,也不願相信自己是那麼可怕的存在。

  千世明白千封的心思,更知道自己的弟弟非常善良——善良到無法接受自己是怪物的事實。

  所以她只能否定。

  「不⋯⋯不會的,沒有這回事!」

  「可是爸爸媽媽都這麼說⋯⋯他們都這麼說⋯⋯!」

  千封這一聲吼得聲嘶力竭,幾近崩潰地駁回千世的善意。

  對孩子來說,父母親就是一切。他們建構的世界是絕對。他們說的話是真理。

  但那樣的絕對與真理,已經將年幼的千封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被迫明白自己已經脫離父母親預想的道路,只能徬徨地踩在腳下這條狹窄的道路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尋找著回歸原路的方法。

  但千世聽了千封的話,突然發出大吼:

  「小封才不是惡魔,我說不是就不是!」

  「⋯⋯姊姊⋯⋯」

  溫熱的眼淚滑過千封的臉頰,他看著千世,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掉,就像不受控制的雨水一樣,無法停歇。

  千世伸手擦了擦千封眼角和臉頰的淚水,然後張開雙臂抱住他。

  「你放心。天海千封是我的弟弟。既然是我的弟弟,那就跟我一樣是人類。」

  「可⋯⋯可是⋯⋯」

  「說不定你只是生病了,只要治好,一定會跟以前一樣。」

  「如果治不好⋯⋯那怎麼辦⋯⋯我會被處分掉嗎⋯⋯」

  千封不安地抓緊千世的衣裳。

  前一陣子,他在電視上看過。養殖場的動物如果被發現染病,就會立即撲殺處分。

  倘若他真的是生病,有這種會危害別人,甚至連父母都嫌棄的病症,他很難想像別人還會善待自己。

  但千世聽了這話,卻是萬般後悔讓千封亂看電視節目。

  「處分」這兩個字根本不是他現在應該學會的單字。

  她抱緊千封。

  「才不會。而且姊姊會保護你。」

  「真⋯⋯真的⋯⋯?」

  「當然是真的。姊姊會保護你,不讓別人欺負你。如果那些笨醫生治不好你的病,姊姊就當醫生幫你治療。」

  「真的嗎⋯⋯?」

  千封抬頭看著千世,一滴淚再度劃過他的臉頰。

  「真的。」

  「我們⋯⋯約好了喔?」

  「嗯,約好了。」

  千世伸出自己的小指,主動勾起千封的小指。

  「我會站在小封這邊。一定會幫你。」

  「⋯⋯⋯⋯」

  千封一愣一愣地看著雙方交纏在一起的小指,他就像找到了依靠一樣,內心終於慢慢冷靜下來,表情也沒有剛才那麼緊繃。

  得到一個確切的憑證,他心中的不安已不再那麼強烈,於是破涕為笑。

  「謝謝妳,姊姊⋯⋯」

  那抹笑容是那般無邪,那般惹人憐愛,那般⋯⋯令人心痛。

  諷刺的是,儘管這張笑靨散發著純白的無瑕,卻像一道詛咒一樣,在千世心中紮下漆黑的幼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