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五-梧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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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28
「你想說什麼?」
「阡朧!聽說你們要出去玩!也把我帶上吧!阡先生跟葬花夫人都答應我了呢!」阡朧還想追問,卻被不速之客打斷,陌澤的聲音闖了進來,不過在阡府待了幾日,就已經熟門熟路,毫不講究禮節了。

阡朧一聽臉都垮了下來,他就是要單獨跟林願之出行,為什麼會演變成帶上陌家的跟屁蟲!
「要去你們自己去!不要跟著我們!」
「別這樣嘛!人多熱鬧啊,我們還能趁此機會多了解彼此。」
「我對你們一點興趣也沒有。」阡朧沒好氣地回應陌澤那張過度示好的嘴臉,還不忘擋在他與林願之中間,不讓他再隨便出手。

不過陌澤豈是被人攔住就知難而退之人?他再望一眼林願之,古靈精怪的大眼睛一轉,自信滿滿道:
「我剛才聽到你說想去追日城,首都可不比這些鄉野小鎮,四處是陷阱,陌家正好離追日城不遠,所以我去過幾次,由我帶著豈不安心的多?何況是尋人?」
「你偷聽人說話倒是臉不紅氣不喘。」阡朧不屑地冷哼一聲,然後若有似無地悄悄挪動腳步,好擋住陌澤的視線。
「不是偷聽,只是碰巧,好了,別計較這種小事,阡朧你好歹也大我幾歲吧?」
「囉嗦!」
看這二人鬥嘴,有時也覺得頗為有趣,這陌澤如此喜歡找上門來,大概也是府中也沒有其他年齡相仿的玩伴,說到玩伴,林願之又想起一件事。

「陌公子,李公子呢?」這李公子雖說通常會跟在陌澤身邊,但有時還會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無蹤,著實難以捉摸。而他這一問,陌澤才猛然想起自己會跑出來到這的緣由。
「對啊!我就是出來找他的!聽到你們要出門,差點忘了正事,謝謝你啊!願之哥哥!」趁著阡朧防守空檔,陌澤惡劣地鑽了個空,抱了身後的林願之一下表示謝意才賊笑著溜走,留下錯愕的他和表情像是受到奇恥大辱的阡朧。
「陌澤!我跟你沒完!」

這是座落雪般的庭院,梧桐軒,夏日是梧桐花開的季節,在梧桐軒內栽種的幾株梧桐木已盛放白紫相間的梧桐花,微風偶然抖落幾片花瓣,便似落雪般令人目不暇給。

李疾書站在廊下,望著其中最粗壯年長的梧桐,在那片紫色花海下久久未動,此時的他目光柔和,彷彿在看著寶物般,眼神中卻盛著一股悲戚,良久,他才自言自語般喃喃開口: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好詩!李公子,真想不到,看來你並不似府中傳言般不解風情嘛!」李疾書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快的讚嘆,正是居住在梧桐軒的東河神醫聶景陽,剛走出屋子便看見這道陌生身影,這幾日雖偶有幾面之緣,但未曾有過交談,僅從傳聞中得知李疾書是個不怎麼說話又整日板著臉的臭石頭,一開口就想吵架的氣勢還嚇到府內不少人,但今日看來,似乎不全是如此?李疾書轉身一望,又對他露出一抹淺淺微笑,絲毫不因自己的靜逸時光被打擾而不悅,反倒十分有禮地回應:
「每人都有不同面向,我不過偶而出來透透氣罷了,沒先打聲招呼還請別見怪。」
「嗯?不會見怪!我這人不講究規矩,難得有客人,高興都來不及呢!」聶景陽見他如此多禮卻毫無疏離感,自然也喜歡,開朗一笑沒有計較。
「這梧桐可是你照料的?」李疾書又將目光投回樹梢,不知怎的,聶景陽覺得那過於柔和的表情與那張稍顯剛硬的側臉不太協調,有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不過那想法一閃即逝,表情就表情,難不成還要一張配的上的臉才能做表情了?他暗自嘲諷自己一番才笑著回答:
「是啊,梧桐可是很好的藥材,花朵能治燒傷,煎服還能祛溼消水腫,鎮上女孩可愛跟我買了。」
「原來梧桐還有這功效,受教了,聶大夫。」
「甭那麼客氣,你若是喜歡,摘幾枝回去插水中,能開個幾日不是問題!」聶景陽說完,便挽起袖子要上前掰下幾枝梧桐木給李疾書帶走,卻突然被後者一把拉住。
「別!別折!我在這看看便行,你別折它。」聶景陽停下腳步,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你…?」

「李疾書!」正想問清楚,院門外便突兀地傳來一聲稚氣的呼喚,那是陌澤的聲音,想是專門來帶人回去的,聶景陽看了一眼,再回首望向他,李疾書已經鬆開拉著他衣襬的手,不過更令聶景陽不解的,是那雙與剛才氣質截然不同的眼睛。
此時的李疾書肅著一張臉,環視周遭一遍後,竟轉而冷冷瞪住聶景陽。
「呃…怎麼了?」
「你在打什麼主意?阡氏的人難道就能隨便控制人嗎?」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處般,他自然而然將這段空白的記憶歸咎在身旁的陌生人身上。
「什麼?我控制誰了?」這性格態度轉變太大,聶景陽還來不及喊冤就被莫名安了罪。
「控制我!」李疾書見對方裝傻,一個衝動伸手就拽住他的衣領質問,這下聶景陽更是一頭霧水。
「李公子,你怎麼回事?分明是你自己擅闖人屋子,我不追究就算了,竟然作賊喊捉賊?」這人跟方才那位彬彬有禮的書生當真是同一人?正當二人僵持不下時,陌澤終於趕來,一見此景連忙大呼:
「李疾書!放開聶大夫!」他這麼一喊,李疾書隨即依言放下了聶景陽,但盯著他的目光仍充斥不滿,而聶景陽更是滿臉莫名,理了理被扯亂的衣襟便想要個合理解釋,卻見陌澤率先開口:

「聶大夫,你別介意啊,疾書這人疑心重,有時過度警覺會給人帶點困擾。」
「問題不是這個吧!陌澤公子,他方才可不是如此!」聶景陽見他解釋得牛頭不對馬嘴,立刻反駁,但陌澤畢竟是孩子,注意力很快就被眼前美麗的梧桐花海給吸引了去。
「哇!這什麼花啊!開得好美!」也不等對方再開口,陌澤已大步奔到了梧桐樹下。
「我在問你正事呢…。」
「聶大夫!這花可是你所栽?叫什麼名字?我能帶點走嗎?」陌澤看了一會兒便興奮回首大聲對聶景陽詢問,已對剛才的事情完全拋之腦後。
「可以是可以…但你先回答…喂!」

一得到聶景陽的同意,陌澤也沒再理會,徒手便要攀樹摘花,李疾書見狀,不慌不忙地上前,蹬腿一躍便跳上樹梢,轉手迅速折下兩節花枝後輕巧落地,此舉又令聶景陽再度吃驚,剛才那央求他別折枝的李疾書上哪去了?
「嘿!謝謝你啦!聶大夫。」陌澤接過李疾書手中的梧桐木枝後便笑嘻嘻地揮揮手拉著李疾書跑了,留下滿腹疑惑的聶景陽,才想再出聲叫住他們,阡朧已與陌澤錯身迎面而來,剛剛才不歡而散,沒想到一走出屋子又碰上,再見到李疾書那莫名蹙眉的模樣,他不禁出聲嘲笑:

「陌澤,你專找麻煩就算了,這個大跟班連路都找不到會不會太誇張?如此我們還能指望一個月後你們協助阡家去無畏山除邪嗎?」
「臭小子你說什麼!」李疾書已經為了自己出現在這裡的理由煩躁不已,又聽到對方不明所以的諷刺,衝著阡朧就要發火,站在庭院門上的林願之立刻縱身站到主子身前。
「李公子,請自重。」
「該自重的是你們吧?陌澤,我就是覺得阡家一直有股不對勁的氣息,本來以為是我多慮,現在看來並非如此,這裡的人確實都挺不對勁。」李疾書皺眉瞪了林願之一眼,隨後側身對著陌澤指桑罵槐地抱怨。

「呵!李公子,這麼聽來你是害怕了?若是覺得不對勁害怕了,阡府也不會攔你,儘管回去。」阡朧低笑一聲,沒有輕易動怒,李疾書聞言索性自懷中掏出一枝深藍墨筆,指著阡朧低沉道:
「別以為在阡家我就不敢動你。」他這一動作,林願之的雙手也按住腰間匕首,伺機而動,兩人間的較量一觸即發。
「好了好了!來者是客,小少主你也不要這麼急著把人都得罪光吧?」在場恐怕只有聶景陽害怕真打起來,所以他沒有選擇,在任何一方先有動作前,站到林願之與李疾書中間充當起和事佬來,陌澤與阡朧倒是愜意,巴不得這兩人現在就分個高下。
「不得罪不得罪,權當切磋武藝,我挺想看看的。」
「風流鬼,他都這麼說了你就別攔著!」
「話不能這麼說,阡府禁止私鬥,少主你又不是不知,更何況還要在我的院子裡鬥,要是被夫人知道,還不得將我掃地出門!要是我真走了,誰跟著你出外歷練?你想被夫人擋下來嗎?」好不容易牽扯出一個道理來,聶景陽只希望此刻這些人的腦袋能稍微冷靜些。

果然,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出行可能會因此而打水漂,阡朧立刻安分許多,抿了抿嘴將頭瞥到一邊,隨後沉默著步入廳堂,不再與陌家弟子較勁。
陌澤睜大雙眼看著阡朧就這麼默默進屋,顯得有些失望,但再看一眼李疾書,他的眉間正在盜汗,呼吸有些吃力,顯然是強撐著不舒服的身子嘔氣,面對這樣的他,陌澤毫不留情地將手一揮,拍開他握著妖筆的那隻手後直接離去。
「嘖!不舒服還跟人叫什麼囂?真打起來還不得給咱家丟臉了?」
「……。」
當林願之確認這兩人完全離開梧桐軒後,便自行安靜地坐到阡朧所在的屋前門廊邊,一面等候一面欣賞院內梧桐。

阡朧來這,是為了給聶景陽進行例行診療,雖說以他少主的身分理當由聶景陽前往他的住所,但現在是梧桐花盛開的季節,他不想錯過,不想錯過林願之難得欣賞一樣東西到出神的背影。

「怪…真的很怪…。」聶景陽一面診脈一面嘴裡喃喃自語,阡朧聽了心裡不自主地湧起不安,他自小體弱,幼時就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走過來,每每看到聶景陽為難的模樣,他便知道要做好壞消息的心理準備。
「什麼很怪?我的身體怎麼了嗎?」他問,聶景陽放下診脈的手,仍苦思般皺眉搖頭,讓阡朧轉而起身站到他面前,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
「說,我承受得住…。」
「你說一個人的身體能裝得下兩個人嗎?」聶景陽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讓阡朧錯愕了半昫,隨後露出怒色。
「本少主在為自己的性命擔憂之時,你竟敢分心?這個月休想賺外快了!」
聶景陽原本還在苦惱方才李疾書的怪異行徑,一聽到荷包要遭殃,立刻回神求饒。
「啊!?不不不!朧少主,你身體很好,非常健朗,可以活到兩百歲!求你別斷我財路!我只是個小小神醫,一不小心就會餓死街頭的!」
「少跑點酒色是非之地,你也能活很好,哼!」害他剛才緊張得連後事都考慮了,這個聶景陽可是難得在診療時分心。
「朧少主,別這樣,我老實向你交代我在煩惱什麼,興許你就會原諒我…。」無奈,他索性將自己的問題提出,指望轉移阡朧的注意。

「不就說一副身體裝倆人嗎?有何想不通的?」
「所以這種事是邪術也能輕易做到的嗎?」阡朧理所當然的回答令聶景陽詫異,這麼說來就真能解釋李疾書的怪異?
「喚靈人不能,但陰陽術可以。」阡朧憑藉著對陰陽術的些略研究,想起這樣的法術。
「陰陽術?」
「嗯,強制將靈體塞入一個正常人的軀體,高階陰陽術是能夠做到的,但兩個靈體爭奪一個肉體只會有兩種結果,一是敗者離開,勝者保有肉體,二是爭不出高下,導致性格錯亂,最後肉體枯竭而亡,此類以生者為施術對象的陰陽術就被稱作詛咒。」
「聽起來也算是操縱靈體的一種,喚靈人為何做不到?」聶景陽又問,他以為凡是靈體有關的術法,喚靈人應當都能做到。
「喚靈人只使喚失去肉體的靈體,這種違背靈肉相容的事我們可不幹。」阡朧冷哼一聲回答,言語間滿是作為喚靈人一份子的驕傲,但聶景陽思前想後,仍舊覺得這解釋並不似李疾書的情況,他拄著下巴,咬牙倒抽著氣思索片刻,接著開口:
「不…那李疾書的樣子並不像小少主你說的陰陽術那般激烈,倒像是…兩人和平共享著一個身體。」
「怎麼可能?」聽到他這說法,阡朧不禁起了興趣,想聽他再說,聶景陽見他雙眼發出好奇的光,便趁勢扳回一城。
「少主,你保證不少我外快,我便詳細告訴你。」
「…財奴,知道了!快說!」

屋外颳起強風,下起陣陣梧桐花雨,像樹在哭泣,窗欄邊的林願之一面對著那片花雨發呆,一面聽著聶景陽娓娓道出經過,確實,他想像不來,那臭著臉一開口就想吵架的爆脾氣會對這片梧桐雨吟出那種風花雪月之詞,但憑藉著這幾日的觀察,他也注意到這李疾書偶爾會露出一抹憂鬱,並非說人不能有負面情緒,而是那表情與氣質,都隱隱透著一股違和,彷彿是李疾書正試圖扮演另一個人般…若非受了詛咒的瘋癲,那會是什麼?

林願之看著梧桐出神思索,屋內的阡朧也看著林願之的背影思考問題。
「照你這麼說,李疾書的狀況肯定有我們所不知的術法在操控了…陌澤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不就一小鬼,能知道些什麼?」
「怎麼?你現在是瞧不起像我這樣的小鬼嗎?」
「不不!我沒那意思,你不是小鬼,少主你當然不是小鬼了!」
他當然不是小鬼,是不折不扣的大鬼。窗外的林願之在心底如是回應。

為了弄明白李疾書是否真有兩個魂體,阡朧與聶景陽決定再觀察幾日,期望能再與那位梧桐樹下的溫和公子相遇,然而直到阡朧歷練出行的那天,他們皆未再見過他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