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四-人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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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26
阡朧與雪兒確實並未走遠,他們停在距離最近的城鎮,並在茶館包廂內嗑著瓜子,等待林願之歸來,相對於阡朧的好整以暇,雪兒卻是十分擔憂,尤其一想起那傳說中的邪術便忍不住再三向阡朧確認。
「阡朧,你確定崇影不會再使那邪術傷害願之哥哥嗎?」
「我沒有十成把握,但凡是要取人性命的邪術,肯定都要付出不小代價,若非必要,通常不會輕易使出。」不知為何,那聲軟軟的願之哥哥喚得阡朧心底微躁,但他並未明顯表現,於是雪兒理所當然地將那位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少年稱做哥哥。
「可我們坐在這乾等真的行嗎?願之哥哥不知能否應付得來,那是一群惡煞啊。」
「難不成妳覺得我們這種角色在旁邊能起什麼作用?助威嗎?」一開口,阡朧就有些後悔了,這話將他的煩躁不耐徹底曝露了出來…都是她,一口一個願之哥哥,叫得他心煩意亂。
「…阡朧,你也是急了吧?」擅於觀察的雪兒刻意忽略他的小情緒,將話題導向擔心,阡朧應得有些彆扭。
「我才不急,我信他。」
「願之哥哥他…。」
「妳可喚他林願之便行,不用如此客氣。」這一次,阡朧閉了閉眼打斷她的話,至於原因為何他懶得深思,只要別再讓他聽著刺耳。可見到他的模樣,雪兒反而起了試探之意,於是她問:
「為何?他比我年長,我理應喚他一聲哥哥。」
「他不是妳哥哥。」再一次,他又沒能掩住那份焦躁。
「喔?阡朧,我喚他哥哥,莫不是你不舒服了?」再怎麼說也在尋花閣與藏葉樓打滾些日子,感情那點小心思她難免會多做聯想,也不知是否只是她的誤會,這個少爺小小年紀,竟已對親人以外的存在有如此強烈的獨佔慾,若真是如此,這男孩未來會是什麼模樣雪兒還真無法想像。
「妳胡說什麼?我有什麼好不舒服的?只是讓妳別那麼拘謹罷了。」他佯裝不在意的否認也在雪兒的預料中,畢竟年紀尚輕,對於陌生情感沒有自覺也在情理中,既是如此,那她就不客氣了。
「這樣啊,老實跟你說,我其實挺喜歡願之哥哥的,若你准我不將他視作兄長,那我便以女子身分問他做我夫君可好?」
「不好!」「少主。」
在阡朧被這番話驚得從椅上跳起之際,林願之選在此時走了進來。
一瞧見他毫髮無傷地回來,阡朧心底才算真正放下石頭,還不忘朝雪兒瞪了一眼,彷彿在警告她保持距離,雪兒見狀倒只是回以失笑。
「願之公子,謝謝你的幫忙。」她對林願之開口,重新謝過一輪,雖說還未真正脫離崇影魔爪,但有幸與此二人相遇,她覺得自己似乎總算觸及那扇名為自由的遙遠大門,充滿了希望。
「不用謝,我只是奉命行事。」林願之的回應略顯淡漠,但她不以為意,只是回以微笑,阡朧連忙接著開口:
「如何?那崇影不是你的對手吧?雪兒說他懂邪術,你可有注意到異樣?」
「武功造詣不淺,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動作。」為人頗為怪異不知算否。
「能得你如此評價,想必真的挺有本事,難怪雪兒說沒有人逃得掉,那麼下一步,咱們就先弄清楚雪兒爺爺的位置吧。」
其實,林願之從阡朧的那句信他開始便已站在廂門外,雖說不是太意外,可那句話還是讓林願之心頭悄悄淌過一絲滿足,似乎如此不顧一切地趕回來都得到了回報。原本想等兩人對話告個段落再進去,沒想到話題越跑越偏,不得已只得強行打斷,這個雪兒看來與自家主子相比亦是不遑多讓。
雪兒說,她的祖父長期被關在地窖下,自那時起便一身是病,精神也十分恍惚,唯有雪兒拿出販人所得的獎金才得以見上他一面,但為了存夠自己的高額贖金,她也不能常去見他,如今距上回見面也是近一個月前的事了。
「二位,我希望不傷害到你們便能解決此事,若發生什麼意外我也無法原諒自己,如若錢能解決…。」
「妳想跟我們借錢繳贖金嗎?」阡朧接過雪兒的欲言又止,替她說出請求,她也立刻點頭,又隨即補充道:
「我一定會還錢的,只要別再受控於那人,我做牛做馬都會連本帶利還清的!」
「不行!那可是一群惡霸,妳覺得乖乖把錢送上他們就會輕易放人嗎?對付惡人自有對付惡人的辦法!」阡朧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向來厭惡被人牽著鼻子走,也不喜歡循規蹈矩地解決問題。
這番話著實令雪兒詫異,她以為這應該出自較年長的林願之之口,阡朧應該只是個單純而心思簡單的孩子,所以當初才會輕易落入她的陷阱,如今看來,或許自一開始便全都是他自主主張的劇本?再望向一旁的林願之,似乎反倒是他沒什麼特別想法,那句不用謝不是客套而是事實…若真是如此,那麼,方才她的言語挑釁豈不差點兒自掘墳墓?思及此,雪兒的背脊便不自主地陣陣發涼。
「所以…阡朧你想怎麼做?」
是夜,明明已過了和兄長阡遲約定的返家時間,阡朧此時卻是一身與林願之相仿的黑衣,悄聲藏在距木屋不遠處的樹叢中,緊盯目標,然而一旁的林願之卻感受不到應有的緊張感,倒覺得他樂在其中。
「少主,其實最簡單的方法就是…。」
「那就沒樂趣了!我去地窖尋人,願之你去屋外守著保護雪兒。」阡朧用極小的聲音打斷林願之的話,他當然清楚以林願之的身手根本無需大費周章,但他就喜歡看自己的計策把人耍得團團轉的模樣,說完便逕自展開行動。
「……。」主子行為如此乖戾,作為無足輕重的下屬又能說什麼呢?
「這是醉月樓開立要買下我的價碼,遠比尋花閣高出一倍,我決定賣了。」木屋內,雪兒強壓心底的不安與恐懼,將阡朧偽造的賣身契攤在崇影面前,用盡畢生勇氣理直氣壯地開口,崇影坐在桌前看著她,身旁圍繞的手下氣勢逼人,一直以來她都被迫與這些人同行,從未像今日這般與他們對立,氣氛顯然沉重可怕許多。
「雪兒,妳可知妳並不屬於自己,無權與人談買賣,還是那殺千刀的醉月樓?」崇影雙手交疊拄在下巴前,皮笑肉不笑地緩緩開口,他以為那人會直接殺進來奪人,連對策都想好了,結果只送來一紙死對頭的賣身契?是要他走哪步棋?
「有無權利並非你說了算,只要醉月樓插手了,他們不會同你講道理,只憑實力。」像是故意激怒他般,雪兒這麼回應,崇影的眼神朝旁邊的瞿永一瞥,瞿永立刻會意,招手便示意幾名手下出去探探虛實。
「所以,來這賣身妳不樂意,醉月樓的床就肯睡了?」他的言辭滿是譏諷,連身後的跟班都紛紛笑出聲來。
「醉月樓願意以如此高的價錢買下我,也能付了這筆贖金,你沒有損失,自己犧牲總比繼續害人心安。」雪兒無視那些訕笑,繼續提自己的要求。
「是那位公子教妳說的吧?」崇影回應的語調又冷了幾分,這確實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可他總覺有異,說什麼都不願賣身的人,為何一夕間答應將自己高價售出?難道真的只是當初尋花閣開的價碼不夠?
「那又如何?我只是不想再害人了,還有讓你放了我爺爺!」
「醉月樓開了什麼條件?」他自顧自詢問,沒有回應雪兒。
「…沒有什麼條件。」雪兒微愣,沒有準備到這個問題的回答,崇影見狀,微微挑眉輕道:
「那不過是另一個火坑。」
「就算如此我也高興,還是你自己捨不得我了?」她注意到一旁的手下們十分心動,便進一步挑釁。
「妳說什麼?」崇影聞言,沒有想到向來拒絕溝通的雪兒如今竟會口出狂言。
「說你其實捨不得我,否則我入不入火坑與你何干?」
「噗哈哈哈哈!雪兒,我看妳是對那位翩翩公子動了心,所以連這種不知羞恥的話都說得出來!」崇影按捺不住仰天大笑,更加確認今天的雪兒反常,再瞧一眼桌上的賣身契,像是察覺了什麼卻沒有說破,而是伸手招來瞿永,在他耳邊說幾句話後,便又有另一批人聽從指示跑出了屋子,隨後崇影將身子輕鬆地靠在椅背上,再次與雪兒對話。
「說來說去,妳不過就是要我拿出賣身契和借據吧?」
「……。」雪兒暗自咬牙,吊著心口靜候他的下一步,未料,崇影竟不慌不忙地拿起那份契約,不再多看一眼便直接撕成碎片,讓她著實驚愕。
「崇影!那可是醉月樓…。」
「怎麼?妳以為,我會怕醉月樓那個人妖?」雪兒無法分辨他這番話的真假,不知他是真不怕與醉月樓起衝突,還是根本已識破了假契約,但無論如何此刻的自己都必須保持鎮定。
「…難道我想正經還你錢也不願意嗎?」
「怎麼不願意?不過我現在不要妳的錢了。」崇影冷笑一聲,忽然在她眼前銀光一閃,腰間短劍已抵住了雪兒喉嚨。
「你!」
「別躲了,我知道你在,若是想救她,拿你自己來換!」崇影直接在屋內大聲開口,他已經失去耐心,不想再兜兜轉轉了,若是想救人,便不可能讓她隻身一人,那人肯定在附近,這次絕不會讓他逃脫!
〝碰!〞一聲,木屋門被用力推開,出現在那的是阡朧與瞬間攻向崇影的林願之。
「卑鄙的傢伙!你派去探醉月樓的人沒有被第二批人攔住,這醉月樓你是得罪定了!」不知為何,阡朧的臉上滿是怒意,但崇影無暇理會,因為林願之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彈開了他架在雪兒頸上的短劍,接過雪兒,迅速確認她沒受傷後又推送至阡朧身邊,與崇影再次陷入纏鬥。
「臭丫頭!這可是你們自投羅網!」當雪兒再度退到阡朧身邊,瞿永見這二人手無縛雞之力,立刻率先發難,領著其他人衝向他們。
阡朧並非毫無準備,自領口掏出兩張純黑符紙向上一拋,符紙瞬間燃燒黑色火焰,化作繚繞黑煙撲向那群人,就像有生命般,將每個人牢牢捆起並拎到半空中,且越擰越緊。
「這是什麼!」
「我…我不能呼吸了!」
「首領!」
縈繞的黑煙明顯干擾了崇影的心境,因為他壓根沒有想到這些人會有這力量。他心念一緊,大步退到桌後,自領口掏出一個小竹筒,並將其往一旁的燭台一點,竹筒上的引信便燃起了火光,本不想做到此步,但如今已無退路。
阡朧瞧著那竹筒眼熟,立刻朝林願之大喊:
「願之!那是跟地窖裡一樣的東西!有毒!」只要引信燃盡,竹筒內便會釋出黃色濃煙,方才在地窖救人時就差點中此埋伏,原來崇影手上還有這玩意。林願之也認出來了,他立刻衝上前想先一步滅了引信,崇影連忙閃避,不過三招的時間引信便已燃盡,細微的黃煙開始陣陣竄出,崇影一個回身算準時機正要將竹筒拋向林願之,雪兒卻在此時飛撲向他,趁著空隙張嘴就朝他的手臂上咬,那股前所未有的狠勁令崇影手一鬆,竹筒滑落的瞬間,林願之一手摀著口鼻一手擲鐵簪朝它用力一揮,擊出窗外,旋即俐落轉身將簪尾直指崇影心窩!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阡朧與林願之沒想到雪兒會不顧自身安危直接衝向手持毒煙的崇影。
「雪兒!妳也太衝動了!要是吸入毒煙怎麼辦!會沒命的!」阡朧以為自己偷取家中的陰陽符照著記憶胡亂施咒已是瘋狂,結果這名少女連命都能豁出去。
「我知道那東西,不會致人於死地的。」雪兒瞪了崇影一眼才對他二人解釋。
「那是什麼?」
「…我很難解釋。」
而此時被制伏的崇影低頭看了那簪子一眼,才抬頭冷瞪林願之,那目光不只是憤恨和不甘,還有一絲少見的恐懼。
「你們會使邪術。」
「那又怎樣?這叫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阡朧出聲諷刺,言語間仍有明顯怒氣,這讓雪兒直覺不太尋常,按計畫,在她拖延時間之際,他應當已救出了地窖內的祖父,但為何不見他身影?
「阡朧,我爺爺呢?在外邊等著嗎?」她詢問的同時走向門口,預想那滿頭灰白的佝僂背影會在外頭等她。
「雪兒,妳爺爺…。」
「妳等等!」林願之想出聲,阡朧的動作更快,一個閃身便擋在門前,他小小的身軀張著雙臂試圖攔下雪兒,雪兒不解,一股濃烈的不安正在她心中不斷擴大,這是什麼討厭的感覺?竟然幾乎要將她的喜悅吞沒,她帶著顫抖的笑意繼續開口:
「做什麼呢?我已經沒事了,自由了,可以見爺爺了吧?」有何理由?還有何理由要阻止他們祖孫重聚呢?為何他們都不回答?
「那老頭死了吧,既然如此有何好說不出口的?擺弄邪術之人應當習以為常啊。」早已猜出端倪的崇影冷笑出聲,沒有絲毫憐憫地直指真相,林願之忍不住將簪子往前一堵,在他胸口扎出一個洞,這才令他悶哼一聲閉了嘴。
「雪兒…。」
「我不信他,崇影是罪犯,罪犯都愛說謊,就像當初騙了爺爺一樣,我不會被你騙的。」嘴角的弧度還在強撐,可是盛滿茫然與慌亂的瞳孔洩漏了心聲,她伸手試圖推開擋在前方的阡朧,說服自己那只是崇影的胡言亂語。
上個月見面時,爺爺還說自己的風寒快好了,只是膝蓋老疼,讓她下回帶些祛溼的草藥和熱湯來,草藥她帶了,雞湯也熬好在家等著,盤算晚上為他接風洗塵…他說會等她的,說已經戒賭了,祖孫倆要重新好好過日子…明明都說好的,崇影那個混帳憑什麼咒人死?憑什麼!
「阡朧你別攔我呀…爺爺還在等著我為他上藥呢,他的膝蓋老疼了…。」她的力氣明明比阡朧大上許多,此時卻被阡朧充滿遺憾的目光盯得使不上力。
「雪兒,妳聽我說,進入地窖時,妳爺爺最後交代了些事…。」
「我會聽他親口告訴我的。」
「阡朧!林願之!可算找到你們了!外面那群被打得半死的傢伙和老人屍體是怎麼回事!」阡朧還想安撫,卻被領著幾名家丁突然闖入的阡遲瞬間粉碎打斷,雪兒便趁機鼓足力氣推開他衝了出去。
阡朧遷怒地瞪向這名不速之客,他剛毅的臉上透著一絲疲態,一路風塵僕僕,見弟弟平安後,剛想著要教訓卻被先發制人。
「哥,你怎麼會來?」
「這什麼態度?你還敢問我?也不瞧瞧現在什麼時辰了還不回府!」阡遲話剛說完,卻又讓林願之面前被戳著心窩的崇影給吸引了注意,後者亦然,兩人皆是一陣錯愕。
「崇影。」
「阡遲?」沒想到還會再見,他賣了一筆好價錢的〝上等貨〞竟是阡氏公子?還是阡遲的弟弟,這世界真小。
「哥,你認得他?」
「我倒希望不認得,扎眼。」阡遲回答得不屑,讓崇影露出嘲諷的微笑。
「同道中人,何需如此生疏?」
「這兒無人與你同道,把你那攀關係的噁心嘴臉收起來,怎麼?這回想對阡氏下手了?已經沒了一隻眼還想拿什麼來換?」阡遲的語氣尖銳而充滿厭惡,阡朧雖不清楚這二人間的過去,但只要確定兄長與自己同仇敵愾便行。
「哥,他害死雪兒的爺爺,還幹了人口販賣的勾當,該送官府!」
「交給我吧。」阡遲回應的同時又望向屋後那些被縛影咒掐得昏死過去的人,心中也有了底,所以沒有多問,只道讓阡朧解咒,並命家丁協助捆綁,好將人全部帶走,同時接手林願之的工作。
林願之轉身離開之際,崇影仍瞪著那張毫無情緒的臉,彷彿最大的不甘就是砸不穿那張冷靜自持的虛假面具。林願之則無視他的目光,逕自步出木屋。
雪兒正在為老人的膝蓋裹藥,小心翼翼地塗上草藥後緩而仔細地包紮著,深怕弄痛了他,彷彿那人還活著,還有知覺。
「爺爺,這是我花了好多錢買來的上好膏藥,大夫說這治風濕最有效了,所以別罵我浪費啊,我包好就別亂動喔。」明明應該說給對方聽的,如今只剩她一人喃喃自語。
爺爺的身體冰涼,膝蓋已經有些僵硬,可是面容就像睡著般,與平日無異,真實得讓雪兒始終不願相信,他再也不會張開眼,再也不會用溫暖的手掌輕拍她的頭,笑著同她商量晚飯吃些什麼了。
包紮的裹布已經纏到末端,該收尾結束了,可她仍遲遲不願動作,只是用劇烈顫抖的雙手,時而按按他的腿,時而摸摸他蒼白的容顏,盡是無法割捨。
這一幕,讓林願之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他的心如刀割依舊清晰,每回想起就像昨日才發生般撕心裂肺,永遠無法癒合,他走上前輕拍雪兒的肩膀。
「我也失去過親人,就像賴以生存的世界一夕崩塌,孤身一人無處可歸,只求同去。」
「……。」許是他的話太過貼切,直搗心底,雪兒楞是渾身一震,呆望著祖父儀容,雙唇微顫,許久不發一語。
「妳的祖父最後告訴我們,他很抱歉,離開之後妳要更加自由,他相信沒有他妳也會過得很好,讓妳堅強活著,他會一直在另一個世界等待重逢。」
「爺爺──!」聽完林願之最後的轉述,醞釀許久的悲傷終於一次爆發,撲到老人身上失聲痛哭,像是要將這段日子所有的委屈一併宣洩,將一直以來偽裝的堅強全部拋棄,讓眼淚一次流乾。
那哭聲哀悽而悲慟,林願之也蹲下身子,輕拍著她的背安撫,想著失親感同身受。
屋內的阡朧好不容易將所有符咒解開,還要面對兄長阡遲的教訓,說吟風大哥的拖延戰術因為他倆遲遲未歸而被母親訓斥,阡遲自己也是夾著尾巴出來尋人,催著他快回去,阡朧虛應兩聲後便迅速踏出屋子,剛踏上門檻便瞧見林願之正在安慰喪親痛哭的雪兒,明知是人之常情,他還是臉色一沉,這模樣意外讓崇影看見,原本沒猜出這啥心思,卻在林願之走回來時因為一段簡短問答而恍然明白過來。
「願之,剛才你護著雪兒,是不是因為我叫你做才去的?」
「是。」
「她哭了你去安慰也當作是我讓你做的吧。」
「嗯。」林願之不覺有何不同,但阡朧在聽到這回答後表情明顯釋然不少。
「那以後我讓你關心雪兒你再去吧。」
「……。」雖然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不過這顯然是得寸進尺了吧?
折騰一夜,天將破曉,在阡遲承諾天一亮就將人押送進官府後,阡朧與林願之則答應陪著雪兒將祖父安葬後回府。
雪兒很堅強,大哭過後便很快重整情緒,雖然已能好好與人說話,但終是沉默許多,跪在墳前久久不願起身。阡朧與林願之站在她身後,被這段寂寥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哥那走走,雪兒,我讓願之陪妳,妳…妳好了再回來吧。」阡朧終是受不了這壓力大得出奇的環境,決定自己離開透透氣,有兄長在,讓林願之陪在雪兒這兒也好。
「…願之哥哥,你介意我說說話嗎?」阡朧走後沒多久,雪兒便逕自開口了。
其實她是會考慮周遭氣氛說話的女孩,只是依著自己的性子決定要不要讓人氣得臉紅脖子粗罷了,就如同現在,雪兒不願那快樂的少年接收如此憂傷的情緒,只得等他離開了,方能與懂她傷痛的人分享。
「爺爺一開始是為了我才去賭場的,但後來賭大了,這個原因就忽然理所當然地成了藉口。」林願之站到她身邊蹲了下來,與她一道平視墓碑,安靜聽著她娓娓敘述。
「我惱過他,但從沒恨過他,要是我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一定會告訴他不用跟我道歉,養育我的這些年,足以讓我原諒他所做的一切,畢竟,要不是他的教誨,遇上這種事哪能堅強活下去?早就懸樑去了。」話及此,雪兒的臉上勉強勾起一抹不怎麼好看的微笑。
「妳現在也能告訴他,他會聽得到。」要是阡仲離先生在場,至少還能挽留靈體一段時間,就算看不到,至少也能確認對方能聽到,可惜阡朧年紀尚幼,只能任其消逝,這樣的無力感又何嘗未讓阡朧難受?
「爺爺真的會聽到嗎?」
「靈體是執念的化身,相反的,若妳執念足夠深,興許也能傳達到靈體所在的世界。」
「…謝謝你,願之哥哥。」雪兒並不信奉神靈鬼怪,但不知為何,林願之的這席話讓她忽然很想如此相信,相信她想對爺爺說的話一定能送到他身邊,再一次,她誠摯地道了謝。
「今後打算如何?」
「我要把那些被我拐騙的孩子全部救回來。」從第一個被她拐賣的孩子開始,她便時常夜不能寐,內疚不已,過去總是說為了爺爺和自己才勉強撐過漫漫長夜,但現在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她更應該用盡一切方法彌補所有錯誤。
「扣除死去的那一位尚有七人,我不能再坐視他們死在那些瘋子手上。」林願之看著雪兒的堅毅眼神,內心深感佩服,她比當年的自己堅強而有主見許多,如此他便放心了,一旦有了目標,日子就走得下去,臨別之際,他忽然希望自己能給她更多支持,於是將髮髻上作為武器的那把鐵簪取下遞給了她。
「這是?」雪兒盯著這看似平凡的髮簪,不解。
「我改良的簪子,可作為暗器,這幾次與崇影對戰都是用它,妳收著,未來若是遇上困難,就帶著它到東河鎮的阡家來找我,我雖只是道影子,也能為朋友竭盡全力。」林願之一面說著一面為雪兒演示如何將髮簪延長與收攏,還有藏在簪內的毒針,做工十分精巧,讓她看得驚奇不已。
「這真要給我?」
「嗯,萍水相逢,就當是祝願妳一切順利。」
清晨的陽光照亮了草皮上的露珠,雪兒以為自己已經收拾好了眼淚,結果還是不小心被眼角的晶瑩出賣。
「小少爺,送你個臨別禮可好?」木屋前,阡遲與家丁們押送著一群人販子正準備離開,崇影經過阡朧身邊時,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喚了阡朧一聲,阡朧冷哼,大賜恩典般望向他,看他還想說什麼。
「我衣袋裡有一帖藥方,你拿走吧。」
「又想耍什麼花招?」阡朧瞥了一眼,有些好奇,仍不忘堤防。
「讓你掏個衣袋罷了,能有什麼花招?」崇影笑了笑,著實覺得委屈,阡朧這才半信半疑地伸手自他衣袋中取出了一張紙。
「離殤散?」果真是一帖藥方,可藥名從未聽過,阡朧狐疑地再次望向崇影,後者則露出了一抹神秘微笑。
「你不是好奇那竹筒裡是什麼嗎?這就是了,收著它,未來若是有你非留下不可之人,就讓他吃下這個,保證他一生都無法離開。」
林願之,總有一天,你高尚的虛假面具一定會被最親近之人給生生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