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三-掌控(下)

當時是阡朧十四歲生辰，他與阡遲和許吟風合謀，趁許吟風以習武及詢問雙修為由將葬花夫人引開之時，阡遲則聲稱帶阡朧出遊等方式，悄悄將他二人送至五十裡外的樂城，就是為了讓林願之久違的穿上普通服飾，光明正大地與阡朧比肩走上大街。
那是林願之自四年前成為血契暗衛以來，首次再度穿上黑色以外的衣服，一襲天藍色直裾深衣，習武的身板以束腰綑綁更顯英挺，胸前左右襟交疊處亦以純白鑲邊，再以深藍褙子披上，一名驚艷眾人的翩翩公子便由此而生。
這是長大的林願之初次看到自己穿上普通服裝的模樣，不免感到有些彆扭，況且他已許久未踏入人群，一踏出客棧便被行各種注目禮，使他更不自在，但見走在他身旁，一襲青衣滿臉笑意的阡朧那開心滿意的模樣，不知怎地他也隨之放鬆不少。
縱然阡家聲名遠播，但大部分人仍罕有機會見過年幼極少出行的阡朧真正模樣，尤其是遠在五十裡外的陌生城鎮，更無須擔心被發現行蹤。
「這便是您的生辰願望？」或許是走在陽光下讓他有了開口說話的理由，林願之忍不住望向阡朧提出疑問。
「是啊，這便是我所希望的，和你一起出遊！」
「…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那能一樣嗎？」沒想到阡朧毫不掩飾地對林願之回以白眼，對此問題頗為不滿。
見他反駁，林願之顯得有些意外，他是知道不一樣，只不過他沒想過阡朧這孩子也會認為有何不同。
「少主…。」
「老是躲在暗處，只留我被人瞧著多不公平啊！」…剛才那一瞬間，原來是他高估一名十四歲男孩該有的情商了。
「我在暗處是為了更周全的保護你，提早看出心懷不軌之人。」
「可我覺得你就算走在我旁邊也能保護我啊。」接著阡朧又微笑望向他，今天的他心情不錯，行為也良善許多，然林願之對此反而沒有踏實感，總覺下一秒就會有狀況。
「那我豈不該感謝您對我的信任？」他低聲酸酸地說了一句，這話音雖小，但沒逃過阡朧耳朵，真想不到，不過是換副裝扮，說話模樣便像換了個人，但這是否也代表這個平日不發一語的悶葫蘆其實早有滿腹牢騷無處宣洩？思及此，阡朧又是一臉狐疑地直盯林願之看，而林願之只覺今天似乎特別管不住嘴，並未意識自己洩漏其他情緒，可沒多久卻見阡朧再次露出微笑，語出驚人道：
「林願之，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或是想去的地方嗎？」
跟在他身邊久了，什麼樣的嘴角藏著的好壞心思林願之基本還是有些預感，只不過接下來這話卻讓他久違地陷入思慮，他盡力克制自己糾結的眉角反問。
「這是您的生辰，怎會問我想做什麼？」
「噯！你這人真囉嗦，我問什麼你回答便是，我讓你選想做的事，欣然接受便行，哪來那麼多問題？」面對林願之的不乾不脆，阡朧很快感到不耐，這下林願之更不明白了，阡朧向來喜歡自作主張，怎會突然要他一個暗衛下決定？見他仍不回答，阡朧也不知是因為他還在試圖揣測自己的心思，索性直接拉起他的手走上街去。
「罷了罷了，你現下沒主意，我倒有個地方想去。」
「少主？」林願之此時再無暇思考，跟著主子小小的步伐走入熱鬧市集。
容貌出眾的兩人走在叫賣聲此起彼落的集市內頻頻引人側目，不過年幼的正一心朝目的地前進，年長的則是只對周遭攤販有興趣，不時對久未注意的新奇物品投以好奇目光。
沒有多久，拉著他的阡朧便在一間偌大建物前停下腳步，抬首望向眼前高樓道：
「我們到了！」鮮豔的紅漆扎人眼睛，每一道屋簷下更是各種花團錦簇，玄關處人來人往，頻頻傳出男女交錯的笑鬧聲，還有幾名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子千嬌百媚地拉攏客人，再看一眼牌匾，上頭寫著〝尋花閣〞三個大字。
鑒於主子前科累累，林願之並不確定阡朧是否真不知曉這是何處，反正他是看得很明白，於是他站穩腳步，沒有讓拉著自己的阡朧直接走入這座尋花閣。
「少主，你可知此為何處？」
「我當然知道，這是酒樓，不過想嘗嘗酒的滋味，你不會不敢吧？」被迫停住的阡朧一臉挑釁地望向林願之，他們二人自相識以來從未碰過酒，他就想看看林願之喝醉會是什麼模樣。
「少主，你才十四歲，喝酒還太早，何況這不是酒樓，也不是我們能進去的地方。」
「不能進去？什麼樣的地方是本少主不能去的？」
「你不能進去的地方可多了…。」
「林願之！」
「少主，不如您先陪我去挑支簫吧？」見主子臉色微變，林願之靈機一動，總算給出一個合理的替代場所。
「簫？我不知你還會吹簫。」對此提案阡朧顯得有些懷疑，不過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林願之只得再為此編個好聽的說法：
「就是突然想學。」…很好，爛透了。
「行！既然你想去咱們就走吧，酒樓可以緩緩。」阡朧倒是爽快，沒多加為難便答應了他的提議，轉身便朝反方向走。
「方才經過幾間樂行，可有見到喜歡的？」
「…還沒。」
於此同時，尋花閣大門前颼地竄出一名妝容艷麗卻衣衫不整的少女，她光著腳忽地出現在大街上，不顧眾人驚異目光，四處張望了一下便朝左邊道路逃跑似地直奔，眨眼便竄入人群中，而沒過多久，樓內又追出幾名面容兇惡的男子，他們探頭搜索人潮內是否有熟悉身影，接著決定兵分二路追捕。
「快追！別讓那臭丫頭跑了！」說完他們迅速地分成兩方人馬也一同追入了集市。
少女一面奔逃一面頻頻回首，深怕那群人追上自己，沒注意到走在自己前方的阡朧二人，一個不留心便迎頭撞上提前察覺而擋在阡朧身後的林願之，突然被一堵堅實的人牆止住腳步，少女一時沒站穩便直接跌倒在地，她回首瞧見人潮縫隙間那些剽悍男子仍在搜索自己且越來越接近的身影，便無暇審視受傷與否，起身一把便抓住林願之的衣襬，出聲哀求：
「公子！幫幫我！」她說完也未等林願之回應，一個閃身便藏到他身後，與被護在後方的阡朧對個正著。
「妳是？」
「噓！」見她披頭散髮的狼狽樣，阡朧尚未明白過來，少女又在他開口詢問前制止了他，林願之畢竟受過殺手訓練，無時無刻不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尋花閣前的騷動他已然猜出個大概，所以他也未多說，在那群男子走向他們時巧妙地一個側身便擋住了少女嬌小的身軀，三人沉默盯著他們漸行漸遠後才悄悄藏身入一旁小巷內。
「多謝二位公子相救。」少女大鬆口氣才正式向他二人道謝，而阡朧才在此時提出自己的疑惑。
「姑娘莫不是欠了酒錢才被人追討吧？」
「什麼？」聽到這提問，少女一時微愣，她剛才的狀況任誰都看得出是逼良為娼的戲碼吧？而林願之更是直到此時才真正相信主子是真不懂酒樓與青樓的差別。
「一介弱女子當街被追，我們出手幫忙乃人之常情，可若是妳理虧，我就得再將妳送回去才行。」阡朧理所當然地應道，他是仗義，但也是有原則的。少女一聽會送自己回去，連忙猛搖手否認，跪下身子苦苦哀求。
「別別！小女子名叫雪兒，是被人販子拐賣進了尋花閣，好不容易才逮著機會逃出來，求你們行行好，千萬別將我再推回那火坑！」
林願之原本不想讓主子明白這檔事，不過經她一說，阡朧肯定是要弄個清楚明白才肯罷休了。
「何以尋花閣是個火坑？人販子把妳賣去作甚？」
「…小少爺，您以為尋花閣是什麼地方？那是青樓，是女子賣笑賣身，男子尋花問柳之處！」雪兒也明白依這一臉嬌氣的小少爺肯定不會在這年歲理解男女之事，但她求助心切，也顧不上兒少不宜的問題，更沒注意聞言而目光一凜的林願之了。
「尋花問柳？」
「少主，反正是人販子手下的受害者，我們就算是作了一回好事，可以走了吧？」在阡朧問得更詳細前，林願之總算搶一步再度開口，畢竟為是非之地，是非之人，他認為不宜牽扯過深，可偏偏，他的主子有副讓人感動的古道熱腸，並未理會他的規勸，逕自追問：
「雪兒，妳家住何處？若不遠，不如咱護送妳回家，免得人販子又將妳逮回去。」他一開口，雪兒頓時面露驚愕，猶疑了一會兒才回話。
「在…在三裡外的小村。」
「那好！反正咱們正好閒著，就好人做到底送妳回家，也順道四處逛逛吧！」阡朧雖覺她回答的神色有些古怪，仍不加思索地決定幫忙，不過他話方落，林願之立刻將他輕拉至一邊。
「少主，簫…不買了嗎？」
「救人要緊，你的簫隨時能買，現在就借用一下你的功夫幫個小忙吧！」面對他的疑問，阡朧卻只是微笑拍拍他的肩，對自己值得嘉許的善行感到十分滿意，見他如此，林願之也只得遵守。阡朧轉回身子打算詳細向雪兒說明，未料兩人這一轉身，一陣濃烈的藥香忽然撲鼻而來，他只記得自己對上雪兒那雙大眼，下一刻便身子一晃，倒地不起，閉眼前他僅聽到一句似是呢喃的模糊語句：
「抱歉…。」
而反應及時的林願之雖掩住口鼻，最終仍是不敵強烈襲來的睡意，踉蹌幾步便也失去了意識。
阡朧作了一場夢，黑暗中，他聽到痛苦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卻始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於是他試圖循著聲音的來源走去，這條伸手不見五指的路卻似乎沒有盡頭，聲音也始終在遠處。
『痛…好痛！救救我…！』這次不僅是呻吟，而是傳來明顯的呼救。
『你是誰？』誰如此痛苦？他加快腳步想找到人，身後竟又傳來另一道一模一樣的聲音：
『不！不該救你！痛的是我…痛的是我！』那道聲音夾雜著悲憤，似是求救又似是宣洩，但阡朧轉過身仍舊是一片漆黑，分明是相同的聲音，為何雙方拉扯？
『你到底是誰！回話啊！』瞻前顧後，他感覺有些發慌，那爭著喊疼的急躁感都反映到自己身上般，令他越發焦躁起來。
霎時間，聲音消失，他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半晌過後，雙方終於不再哀嚎，而是平靜開口：
『一命換一命，可好？』
『一命換一命，可好。』
前方是疑問句，後方卻是肯定句，聽得阡朧一頭霧水，還想再問，眼前又閃現一道刺眼白光，他被光線扎得緊閉雙目，再次張開，意識已回到現實，自己被全身綑綁，坐在晃動的馬車內，不知正被送往何方，就連林願之也是，被五花大綁側躺在自己對面的稻草堆中睡著。
他們倆現在是…也被人販子抓了？這是浮現在阡朧腦海中的首個念頭，不過他倒不慌不忙，並非不知自己的處境，而是太清楚林願之絕不可能是個會被綁住躺在自己面前呼呼大睡的人，其實阡朧大可出聲喚他，但難得能看這人沒有防備的模樣，他私心地想多看一會兒，順便試試要盯多久他才會自行察覺視線，可惜才剛打定主意，對方卻已經睜開了眼。
「少主，您醒了。」林願之側身躺著，平靜望向坐在對面表情有些惋惜的主子。
「嗯，出何事了？雪兒呢？」他記得他們是一起昏倒的，難不成是被送回那火坑了？
「在前方幫著駕馬車。」林願之說出令人詫異答案的同時，輕輕一使勁便重新坐直了身子。
聽到這回答，阡朧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又很快噗哧一笑。
「所以我們是遇上騙子了？」無怪乎他當時心中一直有股異樣感，這個雪兒果然說謊。
「是。」林願之不懂這有何好笑，自始至終他都是清醒的，若非為了那句抱歉，他早已手刃那群膽敢對他倆下迷藥的人販，不會躺在這馬車中枯等這還睡得如此香甜的主子，但他假裝昏睡的過程中清楚聽見的那段對話，便足以令他改變心意…這主子知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遭受什麼待遇？他暗自嘆口氣，隨後雙臂使力正想斷開身上的麻繩，卻被阡朧出聲制止：
「等等！不準解！」聞言，林願之停下動作，然後在阡朧臉上看見了最熟悉的笑容，肯定…肯定有餿主意上心頭了。
「呵…不覺得此事挺有意思的嗎？」事到如今，阡朧反而好奇接下來會如何發展了，況且那雪兒看來似乎有難言之隱，正好他倆缺點樂子，瞧瞧人販子的日常無非也是個頗為難得的機會。
「少主，你這是仗著我的武功胡來。」雖說他早胡作非為慣了，不過這還是林願之第一次提出上訴。
「嗯哼，有意見嗎？」
「…沒有。」只是在阡朧眼中沒什麼兩樣就是了。
這感覺不賴，換上普通服裝的林願之話即使多了，仍改變不了必須無條件服從的事實，那股絕對的掌控感讓阡朧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