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喪志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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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07

(聖曆4216年十一月 法朗剋斯國)

從烏茲赫羅帝國移民的波里波一家五口遭強盜殘忍殺害,每具遺體面目全非、破損嚴重,兇手搶奪錢財燒毀房子,又在火勢熄滅後襲擊看守人員破壞現場,並偷竊警局證物,使警方懷疑這是一套完整的謀殺計畫。附近居民皆否認目擊案發經過,不論怎麼調查案情始終毫無進展。

『波里波家的事都幫您處理好,波彼先……啊啊、我不是說傷口結痂時不要摳弄嗎,請替幫您換藥及清洗被鋪的我著想。』進入房內一看修昂的狀況,迦納受不了的扶額搖頭。『您心情鬱悶別找我麻煩,接連幾天為您四處奔波,我非常勞累。』
不理會迦納抱怨修昂只是盯著一個方向不發一語。
『我不知道您當時發生什麼事,但您接下來總該有打算,我不可能一直陪您窩在這座小鎮。』
『……』
『首先關於費用的問題,您給我的那筆錢全花在封口費一點也不留,對蜚琳的欠款是結束合作後的新委託,所以我沒有義務幫您支付,我身上的存款僅剩不多,包含醫療費還請您盡快付清。』
『……』
『依舊不理我嗎。』碎唸一句覺得乏力。

回想前幾天帶著大大小小的刀傷與燒燙傷、全身沾附乾涸血跡再度現身的修昂,明顯感受他和半天前完全不同,悲傷面容幾乎只存絕望。將手中沉重的袋子交給自己,說句『幫我隱瞞對波里波一家的罪行』便不再交談。
這幾天除了簡單會話不願多講一句,卻在自己入睡的寧靜夜晚發出嗚咽,一個人哽咽的說些什麼,好幾次從沉睡中清醒總能撇見修昂揮灑淚液,朝空氣割劃尚未擦淨血漬的刀,若非知曉魔神能看見鬼魂迦納差點以為修昂發瘋。
修昂未曾在殺人後如此焦躁,這般喪志令迦納無法應付,放著不管恐怕招惹更大的麻煩。

『您什麼都不講我也沒辦法——』
『閉嘴!』
突如其來的大吼使迦納驚嚇,扳起臉孔正要回罵才發現修昂是向「他們」說話。
『你們沒資格指責我,通通閉嘴!別一直纏著我吵鬧,閉嘴、閉嘴!』他遮擋耳朵搖晃腦袋,音量顯示激動。『既然已經死了給我消失,全部消失!』

鬼魂其實不加以理睬過不久便會被死神帶走或蒸發殆盡,但精神面臨崩潰的修昂只想儘早獲得安寧。

『……波彼先生,您要離開嗎?回烏茲赫羅也許能甩開他們。』迦納走近床鋪挑起修昂下顎使他看清楚自己的嘴型。『您應該還有別的目標能做,例如追尋仇人。轉移注意別再搭理他們,總比在這浪費時間來得好。』
『那……你呢?』猶如細蚊的發音問道。『無法回撒多明港當情報販子,你又可以去哪?』


『之前波彼先生一連串個人行動已經害我慘賠所有積蓄,所以我也澈底負債無法歸還欠款,暫時需要向妳借錢。』藍綠色腦袋趴伏欄桿嘆息任由海風吹拂。
『沒關係,你們要借多少都行,不必急著還。』蜚琳柔和凝視稚氣臉龐展現的成熟。『不過沒想到你居然會跟著波彼先生一起前往烏茲赫羅,你打算在烏茲赫羅重新開張情報販子的工作嗎?』
『反正都需要躲避通緝,一口氣躲遠一點就不容易被發現。』看向遠站甲板另一端的修昂,神情顯得複雜。『而且他現在沒辦法一個人待著。』
『波彼先生是因為那家人的關係才變成那副模樣嗎?』
『我不曉得。』

迦納謹記與修昂的約定盡力遵守並隱瞞觸及弱點的訊息,即便面對有段交情的蜚琳依然沒透漏半句。

『算我多嘴,妳最好快點把波里波夫人的臉皮處理掉,被波彼先生發現可不妙。』
『我以為那家人的面部均遭毀壞不會有人發現少一張臉。』她維持笑容撫摸身上的背袋。『雖然稍顯老態,一看她和波彼先生長得相像就忍不住撕下來當作紀念,畢竟不可能把波彼先生變成我的作品。』
『這些話千萬別在他面前說,也別對他下手,波彼先生之前散發的氣場不是錯覺。』平靜語氣不意外蜚琳的特殊癖好。
『我知道。比起製成面具我更想實際欣賞波彼先生的表情,不用擔心。』眼裡映入修昂憔悴的面容,口氣萬般不捨。『希望他早日提振精神,不然可惜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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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16年十二月 烏茲赫羅帝國)

迦納掛上話筒轉身對修昂說道。『波彼先生,我在法朗剋斯的夥伴說直到最近還有幾個私人委託調查波里波家事件的人,他們似乎打算以獎金引誘目擊者出面,您要怎麼處理?』
『把原本的錢拿回來,用性命威脅更能達到封口效果。應付調查的人也一樣,威嚇幾下便能趕走。』隨興仰躺佔據整座沙發,順手將迦納折疊擺放好的幾件衣物推落地板。『沒有人是不怕死的,原本與自己無關的事如果獲取額外財富會使他們貪婪,一旦跟自身性命扯上關係就不敢妄為。』
似乎相當習慣修昂找碴不計較惡意舉動。『不再被鬼魂糾纏的您比前陣子顯得有精神,但我依然好奇對生命毫不留情的您過去究竟經歷什麼。』
瞟眼迦納揚起嘴角幅度。『我是魔神,宰殺人類如同本能,讓憎恨的因果延續下去是作為魔神的意義,過往並不重要。』

仔細審視埋藏不同情緒的紫瞳,了解修昂不想揭開自身最後的脆弱。

『要用同種方式應付這幾天跟蹤我們的人嗎?』
『不。』修昂伸向桌面摸索紙筆書寫一行字。『讓他們交給委託人即可。』
迦納讀出紙上字句。『「別找我」?您不是說那位委託人派遣好幾組人追尋您很久,哪可能因為這幾個字放棄找您。』
『試試看,如果是他……或許不會。』

回想記憶中時而嚴厲時而溫柔的友人,經歷與家人見面後的修昂不敢抱持期待,勉強自己振作不再眷戀過往。

本想多問什麼仍選擇收起紙條轉換話題。『對了,在我們搭船的期間奇俐坦第一大家正好抵達法朗剋斯準備替波里波家舉辦喪禮,因為和我們錯開時間沒能遇見,聽說奇俐坦夫人碧及小女兒艾爾菲皆與您長得相似,不愧是雙胞胎的遺傳。』
『……你已經調查過?』
『您不是早就預料自己是修昂.波里波的身分會曝露?』攤開手回以微笑欣賞修昂逐漸慌張的神情。『若非外型差異,那位艾爾菲閣下差點在撒多明港遭到逮捕。』
聽迦納坦白修昂不悅咋舌。『生前的一切與現在的我無關,你最好別提起,迦納。』
『真高興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抓準時機轉移視線,表情顯得愉快。『作為彼此親近的證明,請允許我改稱您尚格,從此不再提及您原本的身分。』

我對尚格、抑或修昂時期的您都有興趣,只要持續滿足我的好奇我會盡情聽您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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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22年四月 烏茲赫羅帝國 首都連由里思城)

馬車駕駛死亡後過了好幾天警方都沒聯絡阿倪涅,缺乏確切證據證明他與修昂有所掛勾,加上警方內部的資料遭竊取,警局慌亂得無暇插管其他事。
利用葛林姆酒館無法抓住修昂,甚至發生住宅殺人事件並於圍捕時全軍覆沒,連行蹤也追丟;不僅一般民眾對警方失去信心,王族政府更直接怪罪下來,接二連三的狀況讓辛庫局長差點招架不住。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難道我們警方有內奸幫助尚格.波彼嗎?」
「如果不排除從外部潛入的可能,我懷疑是易容者蜚琳做的。」
「她這幾年不都在為我們和軍方辦事嗎?」
「不,誰給錢誰就是金主,那種人根本沒有標準的道德觀,除了她沒人有辦法偷走我們的資料。」
「你是想替你們部門管理不周推卸責任吧,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說什麼!」
「難道我說錯了?還是你想掩蓋犯人是你部下的事實?」
「你——」
「都別吵!」

辛庫一聲令下鬧哄哄的會議室頓時沉靜。

「與其互相猜忌不如先找出尚格.波彼的行蹤,我們人力損失嚴重必須向其他分局請求調派支援,但我們內部發生的事絕不能透漏,資料室的事派遣少數人重新調查就好。」
「是……」
「跟易容者蜚琳聯繫,說不定能藉由她取得新消息。」
「是的。」
「聖維伯醫院的監視如何?」
「依然沒有發現尚格.波彼的蹤影,也許他逃往別處治療……」
「可惡!」怒視通緝單恨不得將畫中人揪出來。「那傢伙究竟躲去哪?為什麼四處找不到?」


「敵人認為不可能躲藏的地方是最安全的。」迷茫眼神瞟向窗外自言自語般說道。

修昂正在聖維伯醫院養傷,前幾天腹部傷口沒及時治療造成惡化引起高燒,清醒時已經被送進醫院。
原本薇兒背著修昂盲目跑上路隨即被蜚琳攔下,特地替他們變裝躲過警方監視,更順利的接受聖維伯隱瞞警方安排的治療。

「早上警局開會時還摸不著頭緒,看來躲藏這邊是正確的。」蜚琳換一張與葛林姆酒館不同的面貌,乘坐床邊椅子撫摸手中的文件袋。「不過警方開始懷疑是我竊取資料,得想辦法應付他們才行。」
似乎沒在聽蜚琳說話,含糊聲音擅自開啟另一個話題。「蜚琳,我想提早執行計畫,準備東西……」
「好的。」她仔細端詳修昂的倦容。「您累了的話請好好休息,畢竟燒還沒退,我會陪伴您身旁。」
溫柔低語似催眠曲,驅使他閉上沉重眼皮。
「薇兒待會就來……妳先、回去……」
「呵,我以為終於逮住機會和您獨處呢。我把資料擺放桌面,等您睡醒再過目。」
回答她的只有均勻呼吸,不免露出愛憐目光親吻修昂臉頰。
「祝您早日康復,晚安,尚格先生。」

看見病房內的訪客走出來老護士才敢進去更換點滴,靠近病床發現傷患已經睡著拍拍胸脯鬆口氣。似乎無害的睡臉清醒時多具威脅老護士非常清楚,但總看不慣熟悉的五官。

「請問需要幫忙嗎,護士長?」
背後聲音源自於踏入病房的艾爾菲,老護士慌張的驚呼出聲。
「艾、艾爾菲女士……!」
親切一笑將視線轉移病床,不經好奇面貌端正的患者睜開眼睛是什麼模樣?
「您怎麼進來……啊、不,院長特別交代由我負責這位患者,所以其他人……」
「咦?很抱歉,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理解老護士不自然的反應,趕緊轉身退出病房。
「真吵……」修昂張開疲憊眼眸映入白色背影。

好刺眼……就像那個女人一樣……
好想摧毀掉。

「非、非常抱歉,我正在幫您更換點滴,請您繼續休息。」老護士急忙加快手中動作。
「快一點。」闔上眼,無法組織語言的呢喃。「退燒藥、給我……腦袋……」
「好的,我待會替您拿過來。」

印象這間病房沒有登記使用者,瞄往門口也未見名牌,試想那位使喚語氣的患者究竟擁有何種身分。
踩踏輕柔步伐離開與莫名停留走廊的女孩擦身而過,儘管女孩散發不可親近的氛圍仍禮貌性點頭。


因為太過在意奇妙病房忍不住走向院長辨公室,艾爾菲正準備敲門便聽到耳熟的嗓音。

「警方還沒察覺嗎?」
「是的……他們當時是變裝進來,進出病房也隱藏身分。希望直到他們離開都不被發現,否則這間醫院澈底完蛋。」
「有我幫您撐腰他們不敢動手,不論警方、或者王族。」
「真是謝謝你,那赫。」
「請您替尚格.波彼診療完後,一樣把病歷……」
「那赫?」

門板突然開啟嚇得艾爾菲後退幾步,從裡頭探出門的那赫一臉冷漠。

「……妳聽到了?」
「是的……」
「進來,我想妳需要了解。」
瞧艾爾菲進入辦公室,聖維伯驚訝想起之前修昂詢問有關阿倪涅的事仍瞞著她。
「妳……妳什麼時候站在外面?」
「你們說到警方沒有察覺的時候……」偷聽行為帶給艾爾菲一絲罪惡感,不過無法忽視兩人談話的內容。「我原本想詢問沒有登記使用的四零九號房的事,難道那位患者即是遭受通緝的尚格.波彼?」
「妳怎麼跑進那間病房?我明明特別吩咐妳們不要靠近。」聖維伯苦惱的搓揉額頭。
「很抱歉,我看到護士長在裡面,所以……」
「妳有見到他的長相嗎?」
「是的,雖然只看見睡臉,以為那位患者是名女性……」
「他的長相跟——」
「忘了那張臉為妙。」那赫刻意打斷聖維伯多餘的解釋,隱藏情緒不讓他們發覺自身不安。「尚格.波彼威脅聖維伯先生替他治療,不僅醫護人員被當作人質、也可能牽連你們的家人及患者。暴力對待聖維伯先生與知情護士們的警方不會救助你們,最好別宣揚這件事。」
回想上個月警方突然把聖維伯等人留駐警局的事,為尋求確認眼神飄向無奈點頭的聖維伯。
「沒錯,請妳當作不知道、也不要再接近那間病房。」
「可是……既然王族知曉醫院的情況,為什麼不向上稟報請他們阻止呢?」
「妳對王族還懷抱期待?」天真的想法令那赫沾染輕視,冰冷氣勢直擊艾爾菲。「這座國家一直以來維持的不平等風氣妳見不多嗎?」

面對權勢比自己高的王族您又怎麼有自信應付——艾爾菲將這句話吞回肚裡不敢問出口。


悠悠轉醒時天色逐漸變暗,腦袋不再昏沉,看向趴伏床邊帶著疲憊進入夢鄉的女孩,想必這幾天為了照顧自己而累壞。坐起身打開散發香味的盒子,迫不及待操控餐具。
發燒躺臥床鋪讓修昂聯想死前幾天的狀況,當時生病的他吵著薇兒說想吃蘋果派,薇兒僅溫和回答等自己康復再做給他,但直到病情好轉也沒能吃到,相隔十三年依然是他最愛的味道,完全沒有變過。一想起家人如何看待復活後的自己便害怕得不敢接觸過去熟悉的人,嘴裡的甜味與回憶中的痛苦形成強烈對比濕潤眼眶。

「尚格先生……?對不起、我也睡著……」被窸窣啜泣吵醒的薇兒慌張抬頭道歉。
「沒關係,這間醫院已經受到控制,在傷口癒合前繼續躲著不會有危險。」趕緊用手臂擦去臉上醜態,低頭以劉海遮擋眼睛。「燒好像退了。」
「嗯……您睡著的時候有護士替您注射退燒針。」伸手撥開修昂劉海確認額頭溫度才發現他眼眶泛紅。「尚格先生?您——」
輕顫沾有淚珠的纖長睫毛,側過臉頰撥開薇兒的手。「沒事。」
「……」慢慢收回停留半空的手,抿抿嘴小聲問道。「您很想念那位薇兒女士嗎?」
「不……我只是聯想到我的家人,明明親手殺掉他們卻忘不了他們的存在……」修昂放下派片,低垂眼簾像隨時會潰堤淚水。

與修昂相處的三年間斷續湊合他偶然提及的往事,她認為從修昂生前就壓抑著什麼直到死後才發洩出來,想深入探究又不忍心見他表露受傷的模樣。

「尚格先生,他們死了,而我活著、也會一直陪伴您。」微顫手指緊抓著衣擺。「尚格先生現在的家人是我,請將我牢記您眼中。」
凝視薇兒認真的眼神,抬手撫摸淡黃髮絲的柔軟。「嗯……」

一開始不過是排遣無聊才讓薇兒伴隨左右,不自覺給予他失去的溫暖更搏得他深厚信任,她因他而獲救、他也被她拯救。


吞食代替晚餐的蘋果派病房回歸寧靜。薇兒這幾天總聽修昂吩咐向另一位薇兒購買,嘴裡充滿焦糖甜滋滋的味道,怎麼也吃不慣這種甜品。

咬碎口中派皮薇兒突然怪叫。「呀,差點忘記!艾爾菲.奇俐坦似乎接近過您的病房,您有見到她嗎?」
「艾爾菲.奇俐坦?」模糊記憶想起一抹白色身影,咀嚼速度緩慢下來。「果然是她……她應該看見我的臉了。」
「那麼您說的計畫——」
「不影響,如果她知道我的存在加倍有趣。」調整心情後的眼裡裝載戲謔、以及自身沒發現情緒。「將日期訂在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吧,我要為那對恩愛的夫妻獻上最美好的祝賀。」


當晚的高級住宅區——

回到家中撇見一臉陰鬱的妻子阿倪涅忍不住詢問。「發生什麼事?」
她抬頭望向阿倪涅緊咬嘴脣。

這種反應絕對沒有好結果……

阿倪涅靠坐至艾爾菲身旁試探性追問。「難不成跟誰吵架、還是收到壞消息?」
輕顫身子鬆脣搖頭。「我不能說。」

看來不是為了之前我殺人的事。

內心鬆口氣,撫摸艾爾菲的背試圖給點安慰。「抱歉,覺得難受的話等能說的時候再說出來。」
「嗯……」
「會沒事的、沒事。」

這句話像個咒語,每當碰上挫折或難過阿倪涅總是如此反覆傾唸,感覺這麼一講心裡輕鬆許多。
可以的話艾爾菲希望照映出自身影像的金色眼睛是真正關心她、而不是做做樣子。若那位尚格.波彼會危害她所愛的人,她寧可犧牲自己一人的性命換取愛人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