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３　於情人節

　　
　　
－－以朋友的名義，我們能走到哪裡？
　　
　　
　　熟悉的車站，偌大的大廳裡，人們熙熙攘攘，或站或坐，或走或停，看著列車進站的時間，有的人選擇小睡一會兒，有的人選擇補充點水份或飽足感，而有的人還在看著列車班次表。
　　
　　宇文鷹下了月台後從剪票口出站，再走回車站大廳，距離和於熙約的時間還早上半小時，所以在看過時間後正打算找個位置坐下，但卻在大廳角落瞥見那一抹顯眼的金色。
　　
　　於熙提早到了，穿著看習慣了的軍綠色禦寒大衣，內搭質感柔軟的套頭米白色毛衣，下身是修身黑色窄褲與純黑軍靴、揹著灰金配色背包、倚在牆角邊滑手機，像這樣的假日出遊一向不戴眼鏡，改戴了隱形眼鏡吧？
　　
　　那衣架子的高瘦單薄體型，只要是修身剪裁的服裝上他的身，都會被穿出一種時尚感。
　　
　　「哎妳看那個人……會不會是模特？他長得好帥喔……」三名看似朋友的年輕女孩拿著手機，說著悄悄話並偷偷拍下他的照片：「要不要去搭訕一下？說不定可以要到聯絡方式……」「不要我不敢啦……而且那樣感覺好輕浮。」
　　
　　他所喜歡的學弟就是這樣，光是靜靜站在角落，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所以，問題來了。
　　
　　身為朋友，吃醋是很不正常的事，對吧？
　　
　　原本鷹還想著先去打上兩張車票再來認領這看起來不會亂跑的學弟，但一見到兩名女孩主動上前向於熙搭話時，他就忍不住自等車的人群中伸高了手，大叫：「小於！這裡這裡！」
　　
　　然後用一秒暗戳自己：『在幹什麼啊？！呆頭鷹！』
　　
　　注意到他了，於熙向那兩名女孩有禮貌地點頭致意後，越過人潮，朝他走來。
　　
　　「等很久了嗎？」鷹有點尷尬地把剛才伸高的手挪向腦後搔了搔並不癢的頭問。
　　
　　「沒有，剛到而已。」微抬頭回視著鷹的雙眼，於熙面無表情：「要去哪裡？」
　　
　　「……票我還沒買，一起去售票機吧。」
　　
　　「好。」於熙回得很簡潔。
　　
　　「這裡人好多……」
　　
　　接著，是問題二，是普通朋友的話……
　　
　　「可以牽著手嗎？」鷹問，盡量問得很尋常。
　　
　　「……嗯。」點了頭，於熙主動把右手交到宇文鷹左手，而左手則把手機收回大衣口袋內。
　　
　　「走吧。」
　　
　　然而鷹並不是牽住他的手掌或手指，而是握緊了他的手腕……扯偶般地，拖著他擠開正在排隊買票的人龍往售票機去。
　　
　　於熙什麼也沒表示，只是靜靜地被帶著過去，看著學長朝售票機裡投錢，打了兩張三站距離的電聯車票。
　　
　　「對小於來說，朋友是可以……牽著手的吧？」
　　
　　面帶幾分僵硬的笑容，鷹把機器剛吐出來的車票分了一張給於熙。而於熙接過那枚車票時，以點頭回應了鷹的疑問句。
　　
　　「好像快進站了，我們先去月台等吧。」
　　
　　語畢，再度執起於熙的手腕，將他帶向剪票口，將票給站務人員看過後往月台去。
　　
　　於熙一直低著頭，默不作聲，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木然地由宇文鷹操縱著他的去向。
　　
　　在月台等候區內併肩站著，在他們周邊沒有其他乘客，只有他倆一同受著冷風。良久，鷹以著自嘲的語氣，低聲笑道：「這樣牽的話就不像在交往的人吧？」
　　
　　「……無所謂。」沈默了好些時候，於熙也只回了這三個字。
　　
　　「心情不好嗎？」宇文鷹帶著笑意詢問。
　　
　　「鷹學長……」於熙稍微抬起頭，看向正前方。越過月台之後，是草木叢生的荒道，更過去，則是新舊錯落的民宅與大樓，遠遠地，看著有些空曠：「今天我們出來不是來約會的，對吧？」
　　
　　宇文鷹面容一僵，雖然微笑還掛著，但那語氣，聽著卻是些許心慌：「為什麼這麼問？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是找你出來約會？」
　　
　　「沒有，我只是想確定一下這件事罷了。」那回答的語氣，相當平淡。
　　
　　那雙淡藍色的眸子直視著前方的遠景、或低眸直視著鐵軌，就是沒看向他，在宇文鷹心裡，又是一陣被揉著的疼。
　　
　　他不懂於熙在想什麼，所以不安地猜測，猜測著於熙心裡的自己是不是嘴裡說不要、手裡又抓得緊的那種煩人蒼蠅？
　　
　　還是……提出分手這件事傷到他了嗎？其實他心裡也是想和自己以戀人的身份繼續下去的嗎？
　　
　　『不行……產生了多餘的期盼……我這種人，小於才不會真的喜歡上我……』
　　
　　不用等於熙有任何厭惡的反應，他已經先拿刀子，在自己心上割了千萬遍了。
　　
　　電聯車進站，帶過震耳欲聾的抓軌尖嘯與狂風突突，風力之強，揚起略有重量的大衣下襬，也拂亂了髮絲，只有心，是反而平靜了。
　　
　　「上車吧。」
　　
　　一前一後地上了列車，略顯空曠的車廂內，稀稀落落地坐著乘客，耳邊盡是列車行進時的車噪，但沒多久就會習慣的。
　　
　　只是於熙看了眼車廂內，便往車廂與車廂聯結的小空間去倚著車廂壁站著，面向著小窗口，看著窗外景色不停流動。
　　
　　宇文鷹只是跟在他的身後、站在他的身後，問：「裡面位子很多，不去坐著比較舒服嗎？」
　　
　　「沒關係，我喜歡人少的地方。」
　　
　　於熙略輕的嗓音，在車噪中難以聽得清晰。
　　
　　「反正只有三站而已。」
　　
　　「小於……」到了這裡，於熙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許也聽不清楚他的聲音，鷹也就沒再勉強撐著一臉笑，兩人距離只有約二十公分，心卻遠得像天海各一方，嘴裡說出來的，盡是些任性的話：「如果不高興可以不要跟我出來，不然等等我隨便請你一點東西就讓你回家。」
　　
　　「抱歉，學長……你一直對我很好、很有耐心，所以……有很多事我應該要告訴你，但是我沒說，是我不對，我應該要向你道歉。」
　　
　　看不到於熙的表情、聽不出他的情緒，宇文鷹也不知該做何應對，不知不覺地，又扯起了不知道要給誰看的慘笑：「為什麼要道歉？錯的人明明是……」
　　
　　「我。」於熙只接了一個字，在沈默些許時候，像是好好把紊亂的思緒梳理過，才再度啟口：「在來這裡之前，我交過三任女朋友。」
　　
　　這話來得有些唐突，宇文鷹有點接不上線：「那跟現在的事有什麼關係？我根本不在乎你有過幾任女……」
　　
　　「要交往是她們提的，分手也是她們提的，每一段都只維持了一個禮拜……可能再多個幾天吧？」略微仰頭，於熙深吸了口氣後，才繼續：「雖然我很不想去意識到這件事，但是在你說想跟我確立關係之後，我一直沒好好跟你談……是因為我覺得，放著不管，遲早你也會跟我提分手。」
　　
　　這話聽愣了宇文鷹，只得啞口無言地，聽著於熙繼續著：「在戀愛這件事上，我一直是個失敗者，原本是想，那種討厭的經驗有三次就夠了，不想再和誰交往，就算交往了也很難真正把心交給某個人吧？所以我一直希望，學長和我是朋友就足夠了。」
　　
　　「明明只想和學長當朋友，每次去三年級教室的時候，看到學長對朋友的態度，想的卻是……『啊……學長對每個人都很溫柔呢。』這樣的話，所以我很少去學長的班上……不過也還好，朋友之間有獨佔慾好像是很正常的事。」
　　
　　「明明對學長沒有那個意思，接吻的時候還是沒有推開你……我雖然不是同性戀，跟學長在一起的時候卻一點也不覺得討厭……那一定是因為學長很溫柔的緣故吧？對不起，我這種半推半就的態度一定傷你很深……好像是想跟你在一起，一被你追上又要狠狠推開你，明明被學長喜歡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卻這樣糟踏你的心……」
　　
　　「對不起……像我這種人，學長提出分手是正確的決定。」
　　
　　良久，宇文鷹，好不容易才能擠出些聲音：「這些……頭一次聽你說……」
　　
　　「嗯……因為不想承認，想等著學長自己決定離開我。」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學長看我的樣子，好像很內疚。學長說要分手，不是因為厭倦我，是為我好，對吧？因為學長一直很替我著想……對不起，渣的人是我，讓你做了壞人，讓你提了分手，這些原本都是我該做的事才對。」
　　
　　宇文鷹抬起頭，深呼吸著……忍著眼眶中打滾的模糊，慢慢咀嚼著於熙的話語，胸口悶得緊疼。那一字一句，聽著平淡，卻一分一劃地崩裂著心裡的某物，就連宇文鷹，也越來越不認識自己了。
　　
　　「小於，你說你跟我接吻時不討厭，是因為我很溫柔的緣故嗎？」
　　
　　使勁扳過那單薄的肩膀，虎口鉗上那光潔的下頜，張口含下那薄涼的唇瓣……明明將那浸在淚海的藍眸看入眼底，卻也沒動搖舌尖的入侵，在他急欲掙扎脫困之際，緊緊扣住他的後腦，將他的身子壓在列車門上。
　　
　　認真說來，他不想去想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想得太多了，多得自己負荷不了，多到甚至是親手毀了兩人的關係。
　　
　　擅自說著喜歡他，卻又擅自拋下他，就算原因不一樣，但他確實是做了和那些婊子一樣的事……『如他所料』，卻是最傷他的一件事。
　　
　　盡情奪走他嘴裡的津液、拚命纏捲他退無可退的舌瓣，他也不明白現在對於熙做的這件事有什麼好處？想挽回他嗎？還是只是單純的發洩？只是在那拚命抵抗卻徒勞無功的雙手終於放棄掙扎、軟弱無力地挽上他的後頸時，莫名產生一絲絲征服的喜悅。
　　
　　直到吻得快窒息時，宇文鷹才鬆開了於熙的嘴，舌尖戀戀不捨地牽離一絲銀沫，同步率地狂喘著，心率亂得站不住腳，卻仍緊揪著對方的身子不放。在喘息漸得平撫、稍微能說話時，宇文鷹才問：「……這樣的吻呢？覺得噁心嗎？覺得討厭嗎？這次我……一點都不溫柔喔。」
　　
　　被疑問句所帶出的強烈不安，讓鷹的末句，微微洩了點哽咽。
　　
　　於熙探身緊緊抱上他，將臉埋進他的頸窩，像是不想被看到這樣的表情：「不噁心，也不討厭……雖然不是戀愛的那種喜歡……但是，我是真的很喜歡學長你……對不起……」
　　
　　「不是戀愛的那種喜歡嗎？」鷹牽起一抹笑，笑得很苦澀：『小於……你在騙你自己啊……』
　　
　　「不是。」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以極小的幅度。
　　
　　不承認自己喜歡對方的話，是否可以減輕被拋下的悲傷呢？
　　
　　知道於熙是這樣的人，知道得太晚了。
　　
　　現在只能緊緊抱著他、指尖眷戀輕撫著那頭漂亮的金髮，安撫了好一陣子才輕聲問：「哭了嗎？」
　　
　　「沒有。」於熙立刻把臉退開。
　　
　　「真沒有？」
　　
　　「真沒有，只是隱眼吹到風眼睛不太舒服而已。」說著，於熙勾起指節在眼角輕掠了一下，比起不舒服更像是揩掉多餘水份。
　　
　　「好，我看看。」宇文鷹雙手捧上於熙的臉蛋，硬是把他的頭轉過來並抬高朝向自己，只是在看他的眼睛前，先注意到了那下唇上的微腫與一絲紅：「……剛剛被我撞到的嗎？」
　　
　　方才吻得太狂熱，也許嚐到了但也沒注意到。
　　
　　於熙沒有回答，藍瞳亂飄了一下像是正在找什麼藉口或答案，宇文鷹也沒再等他亂找什麼話糊弄他，低下頭，以舌尖輕輕舔舐那帶著點鐵鏽味的微鹹，在他啟唇像要說點什麼時，輕輕以唇銜上，柔得像是要為他撫去那疼痛般，一次不夠、兩次不夠、三次不夠，重複著唇瓣上的輕吻，直到響起列車進站的提示廣播。
　　
　　在放開於熙之後，看著他低著臉、以指節輕拭過嘴唇上的濕潤，宇文鷹微勾笑意，再問：「對小於來說，朋友可以接吻嗎？」
　　
　　「朋友的話當然是不可以……」於熙別開了視線：「但是鷹學長可以。」
　　
　　聽到這話，就算臉上表情不知道該怎麼變幻，但身後也飄浮了不少小花：「是普通朋友吧？」
　　
　　「學長不是普通朋友。」
　　
　　背景的小花轉眼又消失無蹤。
　　
　　「可也不是戀人？」
　　
　　「嗯，學長的決定是正確的，我不適合當學長的戀人。」那再度看向窗外已漸漸停格景色的背影，顯得有些落寞：「學長再過不久也要畢業了，就這樣慢慢冷掉、慢慢習慣挺好的。」
　　
　　車門開了，有些乘客上來，甚至來了一人也站在車廂間，他們也就沒再對話，靜默地看著窗外景色再度流轉起，宛如跑馬燈。
　　
　　宇文鷹做的決定是對的，於熙提的說法是對的，他們兩個根本沒有在一起的條件。
　　
　　『誰說畢業就一定要分手？』、『就算是遠距離戀愛我也可以！』、『為什麼不說你等我？』這些話，宇文鷹沒有資格問出口，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懼是：『我怎麼把你介紹給我的家人？』、『我怎麼讓我的家人接受你？』、『我能給你什麼樣的未來？』
　　
　　守護一個人，用嘴說說很容易，但，他辦得到嗎？
　　
　　只能放棄了吧？但是，
　　
　　『希望你能遇到一個……不像我、不像那些女孩子一樣，能用一輩子守護你、對你好的人。』
　　
　　這樣子的話，他也說不出口。
　　
　　姑且不論是不是真有那樣子的人存在，現在光是看到誰想靠近他，胸口就感到悶痛，就會感覺到胃部像有一股火在燒。辦不到『將他佔為己有』這件事，卻又沒辦法接受『他成為誰的』這件事，論渣的程度，他也沒比於熙好到哪裡去。
　　
　　也許就像於熙說的，用剩下幾個月的時間，慢慢放手，學著遺忘……或埋藏這份感情……
　　
　　兩人若還想全身而退，也只能這麼做了吧？
　　
　　沒有別的辦法。
　　
　　至少，不想讓他再受傷了。
　　
　　
　　
　　「所以我想把今天當成我們的分手紀念日，從今天開始，慢慢調整我們之間的距離。」
　　
　　下列車後，宇文鷹這麼說。
　　
　　「同意。」
　　
　　於熙只這麼回。
　　
　　鐵路車站月台上的嘰軋巨響，就算震得耳膜發疼也有習慣的時候，他們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
　　
　　不像通俗的分手戲碼，沒有哭、沒有鬧、沒有人要挽回、沒有人說要上吊，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也沒有人知道。
　　
　　『是朋友就沒有愛了嗎？』
　　
　　不，正因為有愛，所以當朋友也無所謂。
　　
　　『是朋友就不能愛了嗎？』
　　
　　不，只是方式不太一樣，還是能愛著自己的朋友。
　　
　　因現實而妥協、因理性而妥協、因對方而妥協……說到底也不過是因為一句：
　　
　　『只要你好，我怎樣都好。』
　　
　　因為頻率太過相同，差了一步就是平行線，無法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