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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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01
天上小如豆丁般的飛機緩緩飛過,在碧藍的天空中拖出長長的飛機雲。沒記錯的話,是引擎排出的廢氣在高空冷卻形成的。
唉——來到這個邊陲的小鎮已經多久了呢?
差不多有個五、六年了吧,自己在北部實習完後便在教授的介紹下來到這裡。
起初還覺得很新鮮呢。海、藍天、沙灘,這裡有許多的事物能去探索與享受。
現在的我只想把當初的自己打得滿地找牙而已,人力短缺太要命了……根本沒有閒暇時間去享受嘛。
啊啊~~這裡待久後只覺得又熱又煩人,冬天猛烈刺骨的海風很討厭,這間小的要命的醫院也很討厭。
從小到大我總是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竭盡全力不斷奔馳著,不曾有任何一刻鬆懈。就算被身邊的所有人稱呼為天才,我也不曾因此自滿或停下腳步。
我是個充滿理想與抱負的人,總是大步跑在所有人前面,但我不曾為了自己的目標去做違背良心的事。是的,即使別人根本不在乎,我也無法妥協。
我緊握這根本不值一提的事物邁步向前。
漸漸地,我離醫生這個夢想越來越近,跳級也好、提前實習也好、提前畢業也好。所有的一切都使我更加確信我所做的努力沒有白費……
是啊,如果能像這樣一直跑下去就好了,對吧?天真的傢伙……
我摔了一跤。
努力了這麼久,最後只因為教授說了一句不適合,初出茅廬的便我不得不低聲下氣接受他的安排。
是的,我跟那些普通人根本就沒有不同,大家所承受的痛苦都是相同的,這世界才不管你是怎麼樣的人呢。
身為醫師,只要還待這圈子裡,就必須不斷不斷的往上爬,不是踩著別人往上爬,就是被別人狠狠地踹下深淵。一開始就在錯誤起跑位子的自己是否只能放棄?
苦悶到極點了,我那麼努力是為了什麼?一點道理也沒有嘛。
嘴裡吐出的煙夾雜滿肚子的牢騷被自己所討厭的海風吹走,說起來,午休時間快結束了耶……
又得面對那些煩死人的病患,還有煩死人的臭小鬼,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比剛來醫院時成熟多了,可還是不夠可靠。
明明那孩子是生是死都與自己無關,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盡人事聽天命的情況也不是頭一次遇到,為什麼當時的自己會這麼憤怒呢?
為什麼呢?
到底是為什麼呢?
啊,原來是這樣啊.....是因為那個臭小鬼擁有與年輕時的自己一樣不服輸的眼神吧,而且自己也希望那名少女能得到幸福。即使這麼做會加速耗盡少女與一般人相比本就不多的時間。
「你這醫師還真失職啊。」
如同有另一個自己在背後低語。
自己以前也對別人說過這句話呢……當年因為看不慣那群草菅人命的迂腐醫師,便在會議上扯著對方的領子破口大罵、使勁出拳,完全忘了對方是教授研究的合作夥伴。
於是,粗心大意、莽撞的結果就是在白色高塔中不斷滾落,直到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再起的深淵中。
那個頑固又不知道變通的臭老頭,明明知道我所說的是事實,卻老將倫理道德那些有的沒的東西掛在嘴邊教訓我。
簡直狗屁不通嘛,依靠那種東西什麼都拯救不了,只會讓自己慢慢變成一副空殼罷了。
一副欠缺思考、彈性以及信念的腐朽空殼。
不過,這麼做真的好嗎?用力推了少年一把讓他走向這條既艱辛又錯綜複雜的道路。
他們可能再也離不開這個小鎮了吧?只要跟少女在一起的話,根本去不了遠方,隨時都得為她的疾病擔心受怕。想想就覺得痛苦不堪,太難受了。又小又舊又沒發展的小鎮,連看個電影都要搭個火車到隔壁鎮才能看到的小鎮,以後都得在這裡活下去耶,想想就令人頭皮發麻。
不過,這些擔憂都是多餘的,那臭小鬼絕不可能反悔。他應該沒發覺吧,當他說出想陪著少女時臉上所露出的表情。
自己這些年看過無數次的生離死別,被留下的一方都是那樣的表情,無一例外。
他笑了,的確是笑了,但卻是既悲傷又不得不接受一切的笑。
是啊,他已經做好覺悟……在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默默成長了呢。
我深吐了一口氣。啊,菸又抽光了……果然很煩人呢,這小鎮連買個菸都麻煩的要死,為什麼便利商店這麼遠啊。
低頭往陽台下一看,有人正騎著機車緩緩從街道彎入停車場的小巷中。
待她停定車子脫下安全帽後,我定睛看去,是那名有著及肩亞麻色長髮的護理師。
我趴在陽台上一動也不動。唉,又到這個時間了,真麻煩,下午好不想看診。
整個人就像顆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只要輕輕一推肯定會直接摔到底下的水泥地面吧。
沒一會兒,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轉頭一看。
「唷,還沒去看診啊?」
語晴從口袋內拿出髮圈,熟練地將頭髮盤起,身上的粉色護士服燙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皺褶。
「還在等妳把病歷的紀錄寫好呢,混水摸魚的護理師小姐。」
「囉唆耶……」她嘟著嘴回應,隨手開始整理推車上的醫療用品與器具。於此同時,她像發現了些什麼看著我的臉:「你的臉是怎麼回事啊?」
「在樓梯間滑倒啦。」
雖然吃了消炎藥,臉上的傷口還是有些紅腫。
「要不要我幫你擦點藥?」
「免了,小傷而已。」
「要多注意安全啦,真是的。」
總不能說是妳那笨弟弟揮拳打的吧?雖然挑釁了他的自己也要負一半的責任就是了。
「是說,妳叔叔沒事吧?前幾天哭得有夠慘的耶。」
「放心啦,他其實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平時都表現出一副沉著冷靜的樣子罷了。」
「這樣啊……不過,這樣真的好嗎?」聽到我這麼問,語晴露出不解的表情。
「啊?你在說什麼啊?」
「關於你弟的事情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耶。他老是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一點也不可靠,沒搞錯吧?」
「緒只有十六歲啊。我們十六歲時不也是這樣嗎?」
「唉唷,怎麼說才好?單純看不下去罷了。」
「成全他們吧,緒也用自己的方式在煩惱、努力著啊。」
「我才不管臭小鬼在想什麼勒。我擔心的是那個孩子,她真的清楚臭小鬼是怎樣的傢伙嗎?」
「小希她啊……孤身一人回到南部,原本悶悶不樂的她,在緒的陪伴下好不容易才敞開心扉去接納別人。這是我叔叔努力了好久都沒辦法做到的事,緒卻辦到了。這不就說明一切了嗎?」
我不禁搖了搖頭。
「照妳這麼說,那讓妳弟直接來看那孩子不就好了嗎?多此一舉……」
我從陽台走回室內,一屁股坐在那有些搖晃的辦公椅上。語晴正凝視著手裡用玻璃瓶盛裝的消毒酒精,若有所思的說。
「那天小希醒來後請我們不要在出院前讓緒來探視,說什麼不想讓緒見到她虛弱的樣子。我雖然搞不懂她的用意,不過她臉色蒼白還要交代這件事,也只好順著她了。」
「畢竟剛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嘛……」
回想起來,那孩子到院時明明都失去意識了,手裡卻緊抓著一張小紙片不放。從醫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詭異的事情。
「小希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會這麼要求肯定有她的苦衷吧?」語晴用手順了順頭髮,用意外認真的表情對我說道:「他們彼此很快就會得出結論,我是這麼認為的。」
「拐彎抹角的方式只會傷害彼此吧?開門見山讓他們直接說清楚也行嘛。」我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女人在想什麼果然很難理解。
「這樣不行啦……讓小希覺得我不能信任的話就沒戲唱了,我也是絞盡腦汁才想到去拜託你耶!」
說的好像是我逼妳似的,早知道不要覺得有趣就隨口答應她了。
像這樣答應她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為什麼老是拿她沒轍啊。
「只要說是你抓我去開會,沒有顧好的話,小希也不會多說什麼吧。」她咯咯笑出聲,彷彿這粗製濫造的計畫已經成功一樣。
爛透了,這女人做什麼事情前都不會往後多想幾步耶,她到底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啊?深思熟慮這東西在她身上根本找不著吧?
在心中發過牢騷後,我決定直接切入正題。
「我昨晚去買菸的時候有碰到你弟在便利商店鬼混,於是就跟他約好今天下午讓他們見上一面,到時麻煩妳演的自然些唷。語晴姊姊?」
「是是是——」語晴抓了抓後腦勺,微笑的說著。
「啊,對了,這東西修好了。」我從口袋內掏出一隻黑色光澤的手機放在桌上,「裡面的電阻泡水燒壞了,我更換過裡面的零件還有除溼。真是的,你們家淨會給我找麻煩。」
「辛苦你啦~這樣多少錢?」
「不用不用,倒是那張假的收據你可要確實跟臭小鬼收錢,不給他教訓的話根本學不乖。」
「之後讓我請你喝一杯吧?」
「你都這麼說了,不點最貴的酒可說不過去呢。」
語畢,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說實話,在這醫院還蠻有趣的,不僅有滿是問題的同事、排班,有時病患還會教你怎麼修理手機。簡直莫名其妙嘛,對吧,黃先生?
窗外的飛機雲不知不覺中已被風吹散,令人慵懶的感覺也隨之消失,我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離開辦公室。
*
嘎滋嘎滋——
我咀嚼著嘴裡充滿濃厚胡椒味的酥脆雞排。大量胡椒鹽配上厚到不行的麵衣,這油膩感總是使人不自覺多扒兩口白飯。
就算再怎麼好吃,就算是每日限量的東西,每天吃果然還是太勉強了……
是的,每天的便當我都有乖乖付錢,可是啊,卻一點選擇也沒有,任誰都受不了吧?果然還是抗議一下好了。
我用帶點嫌惡的眼神看向面前滿嘴飯粒的建祐。
「喂……祐,下次能不能買個普通的排骨便當啊?」
「誒?這有點困難耶……福利社阿姨最近都主動把雞排便當塞給我,根本沒辦法拒絕耶。」
「為什麼阿姨對你這麼好啦?我每次去她們都擺一張臭臉給我看。」
「可能是本大爺帥氣的外表與精湛的跑法感動了她們吧。」
「少來這套,你讓飯都變難吃了啦。」
祐身旁的修似乎也聽不下去,他用手肘頂了建祐幾下,示意他閉嘴。
波滋波滋——
嘎滋嘎滋——
建祐跟修咬著便當附菜的醃蘿蔔乾,我大口咬著只剩下一半的雞排,清脆的聲音在水塔周圍迴盪著。
可惡……好膩喔,做這便當的老闆到底在想什麼啊。
為了緩解油膩感,我咬了口醃蘿蔔乾,酸鹹的味道稍稍蓋過雞排那厚重的油膩感,不過還是太油了,讓人有些反胃……
波滋波滋——
這時,修用筷子指著建祐,微微皺眉說道:「你把便當貴個五塊十塊賣給其他人不就好了嗎?」
「嗯——」建祐慎重地將筷子放下,就這麼停頓了一會。突然像醒悟了般開心的大喊:「啊!對耶!」
唉唷,怎麼這麼笨啊——神啊!如果你存在的話,拜託你救救這個笨蛋吧!
當然,神並沒有回應我。在漁港出遊那時跟建祐解開長年的心結後,他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倒不如說變了反而奇怪吧?
修與建祐持續聊著電視劇、電玩遊戲的內容。我低頭吃著便當,一邊思考著,不對,是嘗試思考,雖然有好多好多想說的話在腦海裡漂浮著,但是根本沒有把握能順利跟穗希見上一面。總而言之,我對那個混蛋醫師還是沒什麼信心。
這時,修注意到正在沉思的我。
「對了,緒。小希這幾天都沒來學校耶,怎麼了嗎?」
修用好奇的表情說。
雖然早預料到他們會問我這件事情,我還是有些猶豫是否該跟他們說。既然請假好幾天,就絕不是能輕輕鬆鬆笑笑帶過而已,避重就輕回應根本行不通。
猶豫再三之後,我決定坦白。
「嗯……氣喘發作了。」
「那她現在還好嗎?氣喘不是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嗎?」
「她正在住院治療中,而且謝絕會客。」
我故作鎮定繼續吃著便當。修會有這樣的反應跟疑問也是理所當然的,沒親眼見過那瞬間的人是沒辦法理解嚴重性的。
修與建祐兩人彼此互看了一眼,隨即將視線重新移回我身上。
「既然這樣,小夜,我們一起去探望小希吧?請你姊通融一下。」
「對啊對啊,晴姊不是在醫院上班嗎?」
我將最後一口醃蘿蔔乾塞進嘴裡,大口大口咀嚼。
波滋波滋——
咕嚕。
隨著蘿蔔乾被吞下,我心中大概有些想法能回應修與建祐。說是這麼說,但面對不按牌理出牌的這兩個笨蛋,也可能一點用都沒有吧?
當然,能不能確實傳達給他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惹晴姊生氣了。」
「誒?」
他們兩個同時露出疑惑的表情。
「生什麼氣啊?這跟你去醫院探望小希沒什麼關係吧?」建祐將疑問丟了回來。
「煙火表演的那天,我陪穗希去漁港……」
我一字一句訴說那天的事情,簡直就像在拷問囚犯說出實話似的,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停留在那嘈雜到不行的漁港中。
「是我的疏忽,沒有注意到穗希身體不舒服在逞強。煙火表演到一半時,她的氣喘突然發作,在我面前倒了下去。可是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就連想去醫院看她都會被晴姊擋下來。為什麼啊?為什麼……穗希可能會死耶,為什麼我什麼都做不到啊……?」
我拚命擠出冷靜的表情,聲音卻無法控制的顫抖起來。
果然,我既沒有堅強到能從容面對這件事情,也沒有軟弱到丟下穗希拔腿就跑。這幾天,晴姊幾乎沒跟我講到什麼話,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嚴肅的樣子,活到十六歲一次也不曾有過。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畢竟這種事根本沒辦法一笑置之。
我覺得惶恐不安,整顆心懸在空中。彷彿半夜從睡夢驚醒,一切都摸不著邊際、驚慌失措不斷墜落的感覺。
各種思緒不斷閃過,當我好不容易穩下情緒要說些什麼時,建祐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啊,實在是想太多了。」
「……」
我不明白建祐說這話的用意。若是平時他肯定會說些無關緊要、不痛不癢的事情,三兩下就把重點轉移開來。建祐那像孩子般澄澈的雙眼,正目不轉睛直盯著我。他略長的瀏海隨風搖曳著,怎麼說呢,總是輕浮隨興、吊兒啷噹的他突然表現出正經八百的樣子讓我很不習慣。我反射性別開那尖銳的視線。
「小夜,還記得前幾個禮拜在漁港時對我說的話嗎?」建祐站起身來,走到前方的欄桿,雙手置於其上,側身倚靠斑駁的水塔望著藍天,沒有回過頭來繼續說著:「你說不能沒有我們這些朋友,當時我真的很開心,我甚至把這件事跟修說了。」
坐在我身旁的修微微點頭回應,臉上掛著一抹淡笑。
「祐……」
「我們都是笨蛋嘛,一直以來都是用這副樣子活著。電玩遊戲輸了也好、考試鴨蛋也好、跟別人打架也好,就算做錯了許多事情,我們不都努力活到今天了嗎?」
「是啊,緒。你再想個辦法見見小希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遇到一點小事就放棄最遜了,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的傢伙啊。」
建祐兀自仰望天空,他正看著某些東西吧……
「我真的辦的到嗎……?」我低著頭說。
「喂,小夜,前幾天我在電視上的英雄電影偶然看到一句話,看上去感覺沒什麼,還有點像一點用都沒有的屁話,但我卻意外的被打動了呢。」
「嗯?」
「我記得字幕是這麼翻譯的『黎明前的黑暗最為陰暗寒冷,但我向你保證,黎明即將到來』。」
我不明白建祐這句話的涵義,如墜五里霧中摸不著頭緒?我看了一下身旁的修,他似乎跟我一樣,臉上滿是疑惑的表情。
什麼跟什麼啊?
「那個……?啊、嗯,祐,你說的是中文嗎?」
我忍不住吐嘈他,還以為他會說出些什麼有哲理的話鼓勵我。結果卻是這種意義不明,連講出來都覺得難為情的英雄式發言。
「是中文啦!中文!」建祐轉過身朝我走了過來,伸出食指在我面前比劃了兩下,裝模作樣說道:「這句要用英文來說比較有感覺啦!」
「那你說說看英文怎麼唸啊。」
「咦?啊,我記得好像是……誒?的奈依斯大可斯特家私特逼佛……」
建祐猶豫片刻後,便開始用破破爛爛的發音唸出句子,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聽著聽著就莫名覺得火大。
喂——正義英雄,快出來幫幫這個傢伙啊。
「什麼意思啊……?」我殺氣騰騰地說。
「大概是雨過天晴、苦盡甘來之類的意思吧?或許、可能、應該是……吧?」
「祐……好了啦……你不是想幫緒打氣嗎?說點別的啦。」
「修,你閉嘴啦!是這傢伙說聽不懂英文,我才大費周章解釋給他聽的耶!不知感恩的笨蛋夜。」
「喂喂喂,你是不是忘了今年寒假時,我們三個一起重修英文的事情啊?」
我不情願的說出這件不怎麼想提起的往事。唉,總而言之,半斤八兩啦,就算建祐講的出來,我們也不可能聽得懂。
「也是啦……」他重重的吐出嘆息,接著用有些同情——不,說是諷刺的還差不多的笑容看著我,同時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但是啊……但是!小夜你當時可是全科目重修的重修王唷。」
沐浴於那奇怪視線中的我,沒多想什麼,迅速地伸出右腳稍稍出力往建祐的小腿踢了下去。
「閉嘴啦,廢物祐!」
「啊——!幹!痛痛痛、要斷了啦!」
建祐做作的誇張的大喊,理所當然的,我沒有因此停止用腳踢他。他擺好姿勢用雙手迎戰,在我一不留神時,建祐用了一記飛撲向我,碰的一聲,我與他在屋頂微髒的地板上翻滾了好幾圈。
如果信哥也在場的話,肯定會跟我一起踹這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住手,廢物祐,快住手啦!」
「才不要!我要痛扁這欠人教訓的臭傢伙。」
「放手啦,廢物廢物——!」
「我偏不要——!我為人很小心眼的!」
修在一旁邊笑邊看著我與建祐打鬧。唉唷,制服都沾到地上的塵土了,對啊,一直都是這樣,我們從小學開始就像這樣小打小鬧。在上高中前,我三不五時會跟他們在網咖鬼混到連飯都忘了吃,或是在房間中看叔叔那整箱整櫃的漫畫。
那時候很快樂呢,真的很快樂……對於未來的不安與迷惘全都在好遠好遠以後的未來。我們都是一樣的,每天無憂無慮的活下去也沒什麼不好,但只要知道自己真正該守護的事物後,就無法忘懷。
是啊,我決定伸出手緊緊抓住些什麼,模糊不清的未來也好、歸屬的地方也好、珍視的事物也好,總之,我會這麼活下去……
「呼呼呼……喂——小夜——等等放學一起去網咖吧?」
沒三兩下便力竭鬆手的建祐,在地上躺成大字型不斷喘氣一邊問我。
「哈……哈,下次吧,我等等還有些事要處理。」
「多重要啊?不能之後再說嗎?」
「真的很重要,抱歉。」
「那就沒辦法啦,下次讓你請飲料吧。」
「記著記著。」
我就這麼躺在微髒的地上望著天空。晴空朗朗,大片的雲朵附於其上,淌著汗珠的脖子與燥熱的吐息都因海風涼爽的輕拂而覺得舒服多了。一回神,我發現自己正向著這片藍天伸出雙手。
夏天,已經到了呢……
我如此低喃。
*
我依約在放學後到醫院大聽,當時李醫師正在大廳教訓亂服用不明藥物的病人。
「這吃了會死會死會死,聽的懂嗎?會像這樣兩腳一伸死掉唷!」
李醫師說完後翻著白眼吐出舌頭,誇張的表演休克的樣子。
毫不客氣……
但是,面前的歐吉桑似乎沒有聽進去的樣子,還是一臉少廢話快把藥還我的表情。
唔哇,沒救了啦,完完全全沒救了,就算我不是醫師也知道結果。
雖然不清楚大廳的有多少人正看著這場鬧劇,但這所謂的衛教宣導卻意外的有趣。
「唔啊啊啊啊啊!就跟你說了這鬼東西不能吃!肝跟腎都會直接報廢唷!喂————!」
最後忍無可忍的李醫師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大聲咆哮歐吉桑後將那包滿是五顏六色膠囊的夾鏈袋捏碎後扔進垃圾桶。
雖然很誇張,但再怎麼說也是人命關天的事情,仔細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喂!臭小鬼,你們南部的長輩都這麼煩人嗎?」
「我哪知道啊……」
他叼著棒棒糖,對我滔滔不絕抱怨。說起來,他又開始叫我臭小鬼了,真拿這臭醫師沒辦法耶。
我隨著他的腳步緩緩走上三樓,他告訴我穗希病房的號碼「316」,並打了個手勢要我在樓梯間稍等,只見他走進護理站中,沒多久便聽見晴姊大聲抱怨。
「咦——?真的假的啊?又要開會?饒了我吧。」
「少廢話快給我上樓啦,大猩猩。」
我趴在樓梯間窺探動靜,在看到滿臉不甘願的晴姊被李醫師推著走上樓後,我才敢緩步走過護理站
事情進展的過於順利,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自然的走到那掛著「316」塑膠板的房門前,心臟撲通撲通跳個沒完。穗希就在這扇門的後面,只要輕輕推開門就能見到她,或許還會熟悉的被罵一頓呢。
喂,緒,你在猶豫什麼?你不怕晴姊突然回來嗎?趕緊把握時間啊!你不是在那臭醫師面前大聲說過你會陪著她嗎?陪著那個對你來說獨一無二的少女,既漂亮又聰明,但個性糟的一蹋糊塗的少女。
好……要上囉,男人可是不管什麼事情都要靠自己的雙手來爭取的!
我拍了拍臉頰鼓起勇氣輕敲房門。
叩——叩——
靜悄悄的……有沒有可能是去做檢查或走錯房間?
我再次確認門板的號碼與病患名稱,「316」下寫著穗希,沒搞錯啊……
我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病房並不大,站在門口便能看見病床的一角。我穿過衛浴間前的衣櫃,略顯老舊的衣櫃微微開啟。
穗希躺在潔白的病床上,整個人陷在枕頭與棉被中,她戴著耳塞式耳機望向窗外。
她似乎沒有聽到敲門的聲音,也沒有注意到我進門。
我沒打算叫她,而是靜靜地坐在病床旁的休息椅上。
天際的雲朵緩緩流動,窗簾的邊緣隨著空調的風輕盈地飄動,空氣中有一股醫院常見的消毒藥水味,不時還能聽見走廊推動醫療推車的轉輪聲以及樓下的救護車警鈴聲。
這樣的空間讓人彷彿忘記時間的流逝。我看著穗希的側臉,雙眼淡淡的黑眼圈與消瘦的臉頰,原本滑順的烏黑長髮有些毛躁,醫院睡衣的尺寸明顯太大了,纖細的小手都藏在那未捲起的袖子中。
窗外到底有些什麼呢?能讓少女如此凝視而對我渾然無所知覺?
只要輕聲呼喚她,只要伸出手就能觸摸到她,這不到一公尺的距離卻讓我覺得異常遙遠。
沉默……
越是想了解她的事情,內心就越是糾結、亂成一團。
終於,她摘下耳機轉過身來,用眼角餘光發現坐在椅子上的我。
那瞬間,她有些吃驚地倒吸了口氣。
「阿緒……?」
「嗨。」
我故作輕鬆向她打招呼。
「咦……姊姊呢?」
「她被李醫師抓去開會,我趁空檔偷跑進來的。」
「這樣啊……唔,那個我、我……」
穗希將棉被拉至臉頰處,臉有些脹紅,並用單手順了順那頭毛躁的長髮。
我的眼眶不自覺濕潤了起來,我吸了吸鼻子勉強忍住。已經搞不太清楚自己是喜極而泣還是哀傷地笑了。
因為穗希確確實實在我眼前。
我沒有失去她,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好想走上前將她摟在懷中,把這幾天的煎熬與如今的感動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她聽。
就在我決定這麼做而挪動身子時,穗希慌張地大喊,同時伸出雙手試圖阻擋我靠近。
「停——不準過來!阿緒再靠過來我就要尖叫了喔!」
「等、等一下!噓~噓~拜託妳不要叫,我坐好就是了嘛。」我比出安靜的手勢要她冷靜點,真是的,明明之前都牽過手也靠的那麼近了。為什麼呢?
我抓了抓頭,再怎麼說也是有李醫師幫忙才能見到穗希,就這麼被趕出去就太難看了。
我們保持著微妙的距離。稍稍冷靜下來後,我凝視她那琥珀色的雙眼說道。
「抱歉……我來晚了。」
「對不起……」
我們幾乎是同時將話語說出口。不過……咦?穗希跟我道歉?慢著慢著慢著。怎麼可能?嗯?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怎麼可能呢?
「啊?」
「就是這樣啦,對不起。」
所以是怎樣啦?妳倒是說清楚啊。
穗希微微嘟起嘴將棉被拉至胸前。
「呃……身體好點了嗎?」
「嗯,比前幾天好多了。」
「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有啦……」
說是這麼說,可穗希消瘦憔悴的臉蛋讓我非常擔心。
「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呢?」
「再過幾天,不過這學期大概不會再去學校了。」
「咦?」
「李醫師要我再靜養一陣子觀察,而且也快學期末了,你先擔心自己吧。」她用袖子下纖細的右手指了指我。
「沒問題啦,應該、大概、或許……哈哈……」
「真是的……」
唔……其實這幾天我都在煩惱我們兩個的事情,根本就沒多餘的心力去管其他瑣事。
我們彼此再次沉默不語,房間逐漸昏暗了下來。
我起身打開牆上的日光燈,時間差不多了,再一下子就是晴姊的交班時間,得趕在那之前離開才行。
「吶……阿緒,對不起呢。」
我回頭一看,穗希的臉上掛著兩條淚痕,剛剛因為房間的光線昏暗而沒有發現。
為什麼?為什麼要一直向我道歉呢?明明是我的錯不是嗎?
「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她雙眸那深邃的光芒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滑落的斗大淚珠。
「是我……請叔叔還有姊姊阻止你來醫院的。我不想讓你擔心,對不起……」
「不來找妳的話我才會擔心呢。」
我試著安撫哭泣的她,如同那晚在屋頂看夜景時那樣。笨拙又不知所措的我也只能這麼做。
好長一段時間裡,穗希不停哭泣著,對比平時強勢的她,這樣的怯弱讓人感到格外淒涼。
「我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像母親一樣死去。所、所以,對不起……」穗希已經泣不成聲,她蜷縮起身子,將臉埋進被窩中。
「那樣也不要緊……」
我在此刻,仍然堅信著,與她一起迎接未來、描繪夢想、甚至是理所當然的幸福。即使分離的那一天早晚會到來,我都想讓穗希幸福。
要說為什麼呢?因為我喜歡穗希,非常、非常的喜歡這獨一無二的她。
這才不是命運那種身不由己的東西呢,而是憑藉自身的意志所做出的決定。就算接下來的事情不可能一帆風順,那又如何呢?努力的去守護她吧,就算會輸掉所有的一切,也好過唯唯諾諾乖乖順從那所謂的命運。
「父親……在母親過世後,總是露出悲傷的表情一個人喝著酒,什麼也不說。我不想讓阿緒像父親一樣……」
「……」
穗希輕細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是如此的沉重。我明白,她也做出覺悟了,但最後割捨掉的是她自己。
「你跟叔叔還有姊姊都對我很好,可是我什麼都沒有,重要的人都不在了……為、為什麼不幸的總是我呢……」
我凝視低頭哭泣的她,聲音微微顫抖著,讓人感到心痛與悲哀。
「而且我除了念書之外根本一無是處……你為什麼要對一無所有的我那麼好……我、我根本就沒有什麼能給你……」
這是會影響我們兩個一輩子的問題,微小的一個決定都會將我們帶向截然不同的未來。但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一瞬間便能想出答案,不,倒不如說想都不用想嘛。
沉思片刻後,我深吸了口氣,不帶有一絲後悔與虛假,堅定地對穗希說。
「有的,把妳交給我。讓我得到幸福吧。」
我下定了決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今後都會與她一起活下去。
「我可以永遠陪在妳身邊嗎?」
穗希抬起頭看向我,表情有些驚慌、不知所措。好一會兒後,她微微露出笑容,淚水仍不斷從她的臉頰滑落。或許,這是喜極而泣的淚水。
沒什麼好猶豫的,最重要的事物不就在你眼前嗎?那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人就在咫尺之間,伸出手將她緊緊抱個滿懷吧。
我慢慢走近,張開雙手將穗希那纖細的身軀摟進懷中,她似乎嚇了一跳,但並沒有抗拒或躲開的意思。原有的不安與緊張感在我的懷裡逐漸被融解。
「我會永遠跟妳在一起,穗希。」
「嗯……」
穗希在我懷中啜泣,我感受著她逐漸緩和的呼吸起伏。
我遇見了世界上最美麗也最任性的女孩,聽見了最美妙且輕細的說話聲,我是世界上唯一能擁抱她的人,能感受她在懷中那無比溫暖的暖意。
而今後,我們也將這麼活下去。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棒的事情了。
*
寬敞的護理站中,桌上堆滿了數量驚人的病歷本與資料夾,垃圾筒內放著數個被揉扁的香菸盒與點心麵的包裝袋。
「喂,時間差不多了吧。」
「還早還早——我有預感緒今天肯定會說些什麼的。」
語晴將點心麵撕開並一股腦倒進嘴裡,她眼前邋遢的男子正一本又一本的寫著病歷本。
「妳啊,可要好好擔心臭小鬼在失去那孩子後的人生。可能是遙遠的幾十年後,也有可能是明天或下一刻,總之那孩子絕對會早他一步消逝在這世上。在那之後,他必須獨自一人在這索然無味的世界中重新站起來。」
邋遢男子咬著棒棒糖的嘴裡突然迸出這麼一段話,充血的雙眼隱約透露著擔憂。
「嗯——」
語晴將嘴裡的食物嚥下,輕拍那身微微沾上藥水與污漬的粉色護士服。
「緒這小子,雖然感覺很軟弱,但意外地在某些事情上堅強到不可思議呢。他肯定會自己找到解答的。」
「是這樣嗎?」
「可別小看我們姊弟相處的時間啊!我相信他。」語晴將那頭盤起的長髮放下並綁成馬尾的造型,輕嘆了口氣若有所思說著:「他們讓我看著都有點羨慕呢。」
「哼哼,聽起來像是要去打獵的樣子耶,不知道哪個倒楣的傢伙要遭殃了呢。」
「你說什麼,臭醫師!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怕你啊!怪力女——」
此時,從病房區傳來的驚叫聲打斷了兩人。
「呀啊————!都跟你說了我這幾天沒洗澡,你在聞什麼聞啦!」
「不、不是,我、我我我沒有!我只是……」
少年連滾帶爬的跑出316號病房,緊隨其後的是學校的書包、外套、水杯與醫院提供的盥洗用具等,病房內的東西一樣接著一樣被扔了出來。
「滾遠一點!白癡、色狼!越遠越好!不要再來了!」
房門碰地一聲重重關上。
「穗希,妳、妳聽我解釋啦!我沒有聞——」少年死命的敲著房門,感覺都快哭出來了,不,是已經哭出來了。
霎時,少年像是注意到什麼似的回頭一望,恰巧與護理站中身著粉色制服的語晴四目相對。
「欸?」
少年短促地發出吃驚的聲音,隨即雙眼瞪大露出尷尬的微笑。
語晴輕嘆了口氣,抓了抓頭後向少年的位子走去,同時在心中暗發牢騷。
收回前言,他離大人或許還有一大段距離。
「我說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