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陳舊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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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01
唔哇——
伴隨我的慘叫,一陣悲傷的音樂從喇叭流瀉而出,遊戲又回到最初的選單畫面。
「Continue?」
不行不行,這遊戲怎麼會這麼難搞?已經是第幾次輸在這隻頭目上了?只是跨過一個地區而已,就連之前像是砍草一般輕鬆擊倒的小怪都變得既難纏又煩人。為什麼小怪會使出即死攻擊啊?還有那個中毒是怎麼回事?
我忍不住自言自語。
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目前已經是凌晨三點,正常人在被窩內躺平睡死的時間。
沒關係,畢竟明天放假嘛,我怎麼可能在這裡輕言放棄!
自我喊話後,我開始整理自己慘敗的可能原因。
是補給品的問題嗎?還是角色等級阿?魔石鑲嵌的選擇也不多,不是這個問題吧?啊!買件裝備錢就不夠了啦!我可不想再為了錢回頭打那些經驗少到不行的魔物了。
遊戲世界某方面說起來比現實還殘酷呢,所以我才不喜歡這種RPG遊戲。說起來穗希為什麼可以如此享受地一代接一代玩完這種莫名其妙的遊戲啊?
不能理解,完完全全不能理解……
我看了一下遊戲庫所記錄的遊玩時間,已經超過28個小時。而且只剩不到兩個禮拜就要期末考了耶,我到底在做什麼……
我突然陷入懊悔的情緒中,一時沒坐穩從椅子上重重地跌落地面。房間的地板散落著書籍與喝完的飲料空瓶,我的背部在撞擊地面的前一刻,不偏不倚頂到那硬質的塑膠瓶口,使我痛得在地上打滾。
呀啊啊啊——
打滾的過程中我又撞到桌角,全身抽痛的我,這時桌上的一張紙落在我的胸膛。是講義,密密麻麻寫滿了考試訣竅的手抄講義。
呵呵……
我苦澀地笑出聲來。
穗希順利出院了,奇蹟似的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但是直到本學期結束前都必須在家靜養。
「運氣真是好的亂七八糟啊……你說是吧?」
這是李醫師在穗希出院當天對我說的。他說著說著便把我拉到一旁的樓梯間內,用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一邊恭喜我一邊狠狠揍了我幾拳。
順道一提,他揍完我後又哭了。
搞什麼啦,莫名其妙。
叔叔要我每天放學後到穗希家煮頓正常的飯菜給她吃,中午則由晴姊協助送便當。經過兩個禮拜的努力,面容憔悴的穗希也恢復到住院前的氣色。
她在家閒著無聊,便又開始那如印刷機般的講義製作,勸也勸不聽。
為了跟穗希有更多的話題能聊,我開始玩叔叔前陣子送給我的RPG遊戲。進行過程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順利,像這樣卡關的情況三不五時就會碰上,讓人焦躁不已。
雖然這麼說,但我不想放棄,總覺得玩完這款遊戲,或許就能明白她內心的一些想法。
說起來,你可真行耶,緒。連那個唯我獨尊任性到不行,一不順心就會爆粗口的穗希都乖乖把你煮的飯菜吃光光,嗯,真有你的。
這就是平凡無奇、唾手可得的日常生活,也是過去讓我感到厭煩並想將其拋諸腦後逃離的生活。如今的我卻覺得這樣的日常生活彌足珍貴,畢竟在得到一些事物的同時,也會失去許多的東西。這可是我們竭盡全力,好不容易才緊緊抓住的微小幸福。
未來要煩惱的事可多著呢……我可不能再像過去一樣怯弱害怕。
是的,就是這樣!再困難的頭目或關卡都儘管放馬過來吧!唔喔喔喔——!要上了喔!
我坐回椅子上再次按下確定的按鍵。
黎明尚未到來,寧靜的夜晚中。少年仍在奮鬥著,即使肚子早已飢餓不堪,即使精神力已經快到極限,他依舊會一次又一次的按下讀取,直到跨越過去的那一刻吧?
*
「你是白癡啊?」
「嗚嗚嗚……我是……」
我用泫然欲泣的聲音回應。
「這遊戲不是全中文版嗎?你是白癡還是看不懂國字?」
唰唰唰——
穗希毫不客氣地對我說,同時手上不停寫著數學的講義。
唉唷,別再說了啦……光想到自己花了整整十個小時反覆攻略還打不過的頭目,關鍵只是少鑲嵌一個靜靜放在背包中不怎麼起眼的魔石,我就難過的想奪門而出,蠢到家了。
「你是哪裡有問題?誰會拿戰士去打物理攻擊無效的怪啊?」
對不起,我從心底由衷的感到抱歉。
「我是新手嘛……」
我坐在床沿揉捏床上的仙人掌玩偶,穗希的房間中還是一樣,跟初次到她房裡時相同,只不過多了一組應急用的氧氣瓶與面罩。
「不.准.再.捏.了!去旁邊坐好!」
穗希殺氣騰騰地說。
啊哈哈……真是的,小氣耶。說實話,這玩偶的觸感比想像中還柔軟呢,配上些許粗糙的絨毛表面,讓人一摸就停不下來。
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對振筆疾書的她緩緩開口。
「午餐想吃什麼?」
「隨便。」
「麵還是飯呢?昨天的燉肉好像還剩一些耶。」
「隨便。」
「哈哈……說點什麼嘛。想吃什麼都可以唷。」
我露出笑容,試圖緩和逐漸升高的氣氛。
「吵死人了,隨便啦。滾一邊去。」
眼見穗希已經是不想溝通的狀態,我只好摸摸鼻子走出房間。她偶爾會莫名陷入這個狀態,整個人散發出焦躁的氣場,這時的她就像刺蝟一樣。最近的受害者是跟我一同前來送上課講義的修,他不僅被臭罵了一頓,講義還被穗希灑的滿地。我眼見事態不妙,只好先將滿臉愕然的修帶離並跟他解釋。他雖然嘴上說不介意,但那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卻讓我非常愧疚。
真拿她沒辦法耶……之前明明那麼溫柔的說……
我踩著室內拖鞋,在老舊的地板上發出啪噠搭噠的聲音,一步一步走下樓前往廚房。
穗希家除了她房間那些物品外,大部分的傢具似乎都在前次屋頂漏水的時候處理掉了,屋裡空蕩蕩的,她每天放學後就必須回到這裡,想想就覺得背脊發涼,難怪前陣子她會有事沒事就跑到我家去。
我進入廚房拉開冰箱,簡單清點了一下。昨天買的蔬菜還沒煮完,我打算弄個雜燴粥跟穗希一起吃。
我轉過身準備從櫥櫃內拿出鍋子時,手不小心碰掉收納餐具的架子。我反應不及,只見數個湯匙與碗筷發出響聲在地上打滾。
我急忙蹲下身收拾,似乎有筷子滾進櫥櫃底下。唉唷,搞什麼啊,我趴在地上將右手伸進櫥櫃下。往裡頭看了一眼,烏漆抹黑的,我一邊祈禱不會摸到壁虎或蟑螂這類的東西,一邊用指尖探索。
嗯?這是什麼?
除了筷子外,我感受到另外一個扁平且方方正正的物體。我緩緩將那物體連同筷子一起取出。是一個沾上灰塵的老舊立式相框。大小隻比手掌大一些,壓克力的表面因氧化而剝落,於其下是一張微微褪色的相片。
正當我狐疑相框為何會在櫃子底下時,我的視線被相片所吸引。
相片中的女人正抱著襁褓中的嬰兒。雖然相片褪色了,還是能看出她身上穿的洋裝是水藍色的,她臉上開心的笑了,烏黑柔亮的長髮飄逸著。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在海灘上,隱約能看見海平線。
我大吃一驚,差一點叫出聲來。怎麼說呢,相片中女人的笑容跟穗希很像,實在是太像了,不對!根本就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嘛!除了給人的氣質感覺比較成熟外,五官以及髮型根本一模一樣。這位是穗希的母親嗎?
之前我在叔叔的相片中有看過穗希的雙親,但是當時屋頂燈光昏暗的情況下,我並沒有留下明確的印象。
仔細一看,這件水藍色洋裝不就是穗希時常穿的那件嗎?難怪尺寸明顯寬鬆許多。
這麼說起來……煙火大會那天,穗希是懷著何種心情穿上母親的洋裝呢?
我不自覺抬起頭往樓上房間的方向看去。
雖然已經與穗希約定好會永遠陪著她,但雙親逝世的痛苦並不會因此而釋懷。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對於脆弱的人類而言,死亡本就如影隨形,沉默無聲靜靜佇立在旁,時機一到便會毫不留情的將生命收割。
我們都明白這擺在眼前殘酷的事實,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總不能一直像這樣沮喪下去吧?比起愁眉苦臉的穗希,笑起來的她更加的可愛。
既然如此,去為穗希做些什麼吧。用你那貧乏又不夠成熟,而且老是被嫌笨的腦袋瓜好好想一想。
沒什麼好猶豫的,你不是已經決定要拚上一切陪著她嗎?
就算被她嫌棄多管閒事,就算跟著她只會有一籮筐吃不完的苦頭。
我並不想輸給那樣的命運。是啊,說什麼都不能放棄。
畢竟,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穗希的雙親,請你們好好看著我們吧。
我在心中如此起誓,輕輕地將相框上的灰塵拭去,捲起袖子開始準備午餐。
*
午餐過後,我為了陪晴姊上小夜班匆匆返家。
說是這麼說,其實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小段時間就是了。
要不是穗希說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我可不想這麼早就離開。
唉……
我嘆了口氣,不知怎地感到鬱悶及無力。
我走在路上不斷思考,雖然腦袋內充斥著許多想法,但根本無法匯集成比較具體的作法。沒三兩下就消失無蹤。
午後的商店街上,行人三三兩兩,有幾間店家已經掛上休息中的告示牌。理所當然的,這悶熱乾燥的天氣根本不會有人想出門嘛。
在經過一間租書店時,我不經意的停下腳步。
讓我佇足的原因,在於店門口那張鮮紅的告示。
「頂讓。」
用粗黑奇異筆簡簡單單寫上這兩個大字與聯絡電話的紙條,隨意地貼在緊閉的鐵門上。
褪色生鏽的鐵門之後,充滿許多的回憶。
小時候,我常常跟著叔叔來這,當時好像剛上小學吧。
叔叔每次都會拿一大堆他自己想看的漫畫,付了錢後挑個靠近窗戶的位子坐上一個下午。
啊啊,的確是這樣。當時的叔叔還沒結婚,整天無所事事窩在家裡玩遊戲、喝酒以及睡覺,還留著一頭長髮。小時候還不覺得這樣的叔叔有什麼問題,現在仔細想想……
太靡爛了。
沒其他的詞語可以形容,根本帥氣不起來。
即便如此,這樣的叔叔仍有值得稱讚的地方。
每次來租書店時,他都會給我零用錢,讓我挑想看的漫畫。
「緒,小心拿好。掉了就沒了喔。」
他輕聲叮嚀我,一邊將銅板放在我小小的手心上。
有時是金黃色的,有時是銀色的。不管是哪種顏色,每次都只有一枚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拿著銅板,興奮的在店裡跑來跑去挑選漫畫。
年幼的我還沒認識多少字,書中的內容大多都是看圖說故事的方式理解的。
記得有一次,我找到一本主角拿著長有鬍鬚及臉的流星槌冒險的故事。劇情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最後好像也沒能夠把整套漫畫看完。
「喔?是這部啊?」
「嗯,這很好看耶。」
叔叔湊近我身旁,低頭凝視我手中的漫畫。我一頁一頁翻著因為濕氣微微泛黃的書頁。
不知不覺中,他放下手裡正在看的漫畫。
好一會兒,除了店裡撥放的音樂外,周圍只剩下我們兩人平靜的呼吸與翻書的聲音。
當我闔上漫畫時,叔叔輕拍我的頭邊問我:
「你覺得怎麼樣?這本漫畫。」
「咦?」
面對叔叔突如其來的問答,我一時也想不出該怎麼回應才好,似乎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是了。
「主角很帥氣!」
「是嗎?」
「嗯,超帥的。」
「真的假的啊,哪個部分很帥氣?」
他進一步追問,我也沒想太多,直白地說出當下的感覺。我大概還沉浸在漫畫精彩的情節中,稍稍喪失了對現實的理解力吧?不過當時的我只是一個還掛著鼻涕整天哭鬧的小鬼頭,會說出這種有些傷人的話語也是沒辦法的事。
「主角打倒壞人的時候很帥氣喔!比叔叔還帥!」
那時候,叔叔以尷尬的表情笑了笑。
「這樣啊……」
他的笑容逐漸轉為失落,嘴裡不斷呢喃著,直到母親打電話來叫叔叔帶我回家吃飯。一路上,叔叔沒有多說什麼,年幼的我也沒發現叔叔有哪裡不對勁。
那天之後,叔叔再也沒帶我來過這間租書店。可能是我無心的話語刺傷了他吧?他還將那頭蓄起的長髮剪掉,開始出門工作,給人的氛圍都不一樣了。
這樣很不錯啊……倒不如說像個廢人的叔叔一點也不正常。
只不過,這件事對年幼的我來說就像某種傷痕似的。可能是從小認識、所知道的叔叔突然從生命中消失不見的關係吧……
我很難過,難過了好一陣子。現在回想起來都還覺得有些失落。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了解到想要像漫畫主角一樣是不可能的。
別傻了,根本不可能嘛……
此時,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反射性轉過身去。
「唷,在這裡做什麼啊?」
濃厚的酒氣,清爽的亞麻色短髮,還有熟悉的聲音。
是叔叔,他手裡還拿著一罐尚未打開的啤酒。
「唔哇……」
真是的,大白天就喝成這樣,搞什麼啊。
「哦哦,這間店要關了啊……」
雖然寫著頂讓,但基本上不會有人來收拾這爛攤子,也就是說關門大吉是已經註定的事。沒有挽救的餘地。
「嗯。」
「以前常常跟你來這裡看漫畫呢,你還記得嗎?」
叔叔隻手搭上我的肩膀,有些感嘆地說。
「嗯……」
「那時你還是個小鬼耶。啊啊,時間過得好快啊,雖然現在也是就是了。」
十年前,透過店門口的玻璃窗來看,我差不多隻到叔叔的大腿而已。即使現在長大了,已經超過他的身高,對他而言我永遠都只是個小鬼吧。
這終究只是回憶罷了,眼前生鏽老舊的鐵門什麼也沒能夠映照出來。
「你今天怎麼有空亂跑?嬸嬸呢?」
「有些事嘛……」
叔叔走到一旁的階梯上席地而坐,隨手拉開啤酒的拉環喝了起來。
「你又跟嬸嬸吵架了喔?」
「才不是呢。」他擺了擺手,酒醉脹紅的臉龐突然露出有些哀傷的神情:「只是不小心想到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而已……」
「啊?」
什麼跟什麼啊,沒頭沒尾的。我走近叔叔身旁坐下。唉唷,真受不了,滿身酒臭味還在街上閒逛,如果傳到嬸嬸耳裡肯定沒完沒了……
叔叔看向右手邊商店街的盡頭,今天的海風似乎強了些,讓我隨著叔叔的視線望去時只能瞇起眼睛。
「緒,現在的叔叔很差勁嗎?」
他小小聲地問我,聽起來似乎有些苦惱。
嗯,糟透了,很差勁。如果這時候有人路過實在有夠丟臉的。
當然,察覺到他語氣的我沒有這麼說。心底的一隅始終有個疙瘩讓我沒辦法在這種時候開他玩笑。
「馬馬虎虎。」
「是嗎?」他緩緩轉過頭來,對我嘆了一口大氣:「唉——真讓人提不起勁。」
「啊,也不是這麼說啦。大概、或許、可能……應該是你今天看起來怪怪的吧?」
「才沒有呢……」
再怎麼說我也不是一個會對陷入低潮的人落井下石的傢伙,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叔叔。真是的,振作一點啦,就算只是發酒瘋也說些讓人聽得懂的東西嘛。
在我一籌莫展之際,我摸了摸外套的口袋,突然摸到一條穗希幾天前給我的巧克力,這並不是什麼特別高級的東西,只是隨處可見的牛奶巧克力而已。但我卻莫名感到開心,一直捨不得吃。說起來很蠢,我甚至想把巧克力當成護身符帶在身上。
巧克力這東西只要溫度高了一點就會開始融化喪失風味。在這種大熱天下想長久保存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所以我決定用它來幫叔叔打氣。
我撕開塑膠包裝,比手指長一些的巧克力邊緣已經有些融化了,不過硬度勉強還夠將它掰成兩塊。我將其中一塊遞給叔叔。
「吶,這個給你。」
叔叔起先猶豫了一下,不久便接過巧克力並塞進嘴裡咀嚼。今天的海風強了一些,叔叔的亞麻色頭髮隨風搖曳,我呆呆凝視著那與自己相同色澤的髮絲。
「緒,這十年改變太多事情了……」
「嗯。」
「以前的我還因為失戀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耶,現在想想真的蠢死了。」叔叔將剩下一半的啤酒塞到我手裡,如同要將自己苦惱的事同時交給別人似的。
「雖然知道他們過得很幸福,可是自己卻怎樣也放不下。不知不覺中就變成那副連自己姪子都嫌棄到不行的差勁模樣。以前在這被你點醒後,總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啊,果然是這樣。心思太容易被看穿了啦,笨蛋叔叔。
「我好不容易賺了點錢去北部找了份不上不下的工作,那時候真的很辛苦呢。」他嘆了口氣微微苦笑:「連要回來一趟都得看老闆臉色還有排假才行。」
「有一次你不是放了快半年的長假回來南部嗎?」
然而,就在我丟出疑問的瞬間。我似乎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只剩下說錯話的即視感……
因為,叔叔愣愣地看向我,就像當年一樣……再次露出那失落的神情。
我因為這陣沉默,察覺到異樣。
許久,叔叔雙手緩緩地撐在身後的地上,抬起頭仰望藍天。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己在作夢……」他的聲音既輕又細,就像在說故事似的:「那天像今天一樣,是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好天氣。」
我心頭突然浮現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不會吧?難不成……?
「還在上班的我接到穗希母親過世的消息。我無法相信,明明只是小感冒,明明還大聲地跟我說馬上就會好起來……」他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繼續說道:「到了醫院後,我看到小希扯著母親衣角哭喊的樣子,還有強忍崩潰邊緣的秋雨,就怎麼樣也沒辦法在他們面前放聲大哭。醫生、護士所說的我們盡力了、請節哀之類安慰的話語字字句句都讓我內心萌生殺意。只是,我揍了他們又能怎樣呢?」
「是啊,能改變些什麼嗎?不,什麼也改變不了。說到底,只是無法忍受束手無策的自己與悲傷的氣氛,協助他們處理完葬禮後。我請了長假回來,整個人飄飄然的,做任何事都沒有實際感。整天胡思亂想,一直到你跳下橋去,恐懼感與不安才再次將我拉回這個世界來。」
「對不起……」
「不不不,某方面說來我還要感謝你呢。每次都是你讓我從人生的低潮站起來,或許你真有這方面的才能也說不定啊。」
叔叔沒有說謊,我也不覺得他在開玩笑。要說原因的話,因為我還欠他一個道歉。
我決定現在就告訴他。
「穗希住院的事情,那個……對不起。」
陽光比剛剛更為西斜。騎樓的陰影從腳邊緩緩升至胸口,將我一分為二,也將身旁的叔叔一分為二。
我跟叔叔沐浴在金黃色的光芒中,感受海風時強時弱的吹拂。
「你已經慢慢了解許多事情,眼神都變得與之前不同了……」
在他說完的那一刻,我與轉過頭的叔叔四目相對。短短的一瞬間,我連忙別開視線仰望天空。
「如果是現在的你,肯定比叔叔帥氣一百萬倍吧。」
「還差很遠呢,不過我會努力的。」
「可不只是努力就夠了,而是竭盡全力去做才對。」
「沒問題。」
「是啊,你肯定沒問題的……」
然後,叔叔伸出手向我拿取啤酒。我也不知道是哪來的想法,便開口問他。
「這個,我能喝一點嗎?」
「不行。」叔叔斬釘截鐵的說,同時抓了抓頭:「你叔叔可是很守法的人耶,給未成年人喝酒之類的事肯定是不行的嘛。」
毫無商量的餘地,果然不行啊。說起來,自己只是想做些什麼來宣示決心罷了。也不一定要喝酒嘛……我到底在說什麼啊?
啊哈哈……意識到這點的我尷尬地向叔叔露出笑容。
「只不過——叔叔現在醉了,好像記不得今天發生什麼事情耶。嗯,記不得嘛,頭昏腦脹的……」
他也笑了,用手輕拍我的背。
我拿起鋁罐輕酌,那帶著苦味以及微量氣泡的液體滑過喉嚨直達胃袋。僅僅喝了一小口而已,臉頰頓時熱了起來。雖然天氣有點熱,但暖呼呼的感覺卻讓我覺得很舒服,心跳與呼吸加速,整個人輕飄飄的。
我一口氣將剩下的啤酒全部喝光。全身逐漸發熱,止不住想大笑的衝動,一旁的叔叔也跟著我一起開懷大笑。
哈哈哈——
哈哈哈——
我們笑了一會,稍稍喘氣之時,我對身旁的叔叔說。
「我會讓穗希重拾笑容的,我保證。」
叔叔緩緩地閉上雙眼,雙手十指緊扣置於眉心,輕嘆一口氣。
「那就交給你了。」
*
「緒,你要不要吃這個?」
「啊,謝啦!」
我接過晴姊丟過來的點心麵,輕輕撕開包裝,鹹香的氣味刺激著我的嗅覺。
我將點心麵全部倒進嘴裡,一不小心被胡椒鹽嗆到了,我不斷咳嗽,同時拿起桌邊的茶杯灌下冰涼的開水。
「咳咳!嘔——呼呼呼。」
「你在做什麼啦!髒死了!」
晴姊急忙從我身邊跳開,像是怕我咳嗽的口水沾到她似的,滿臉嫌惡地說。
唉唷,妳好歹也幫我拍個背或問說有沒有怎麼樣吧?真沒良心耶。
現在時間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醫院熄燈時間前的一小段空檔。
病房走廊上還有少數探病的家屬駐足,雖然是假日,但今天探病的人數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多,夜晚醫院特有的寧靜感已經慢慢襲來。
待咳嗽稍歇,晴姊邊寫她的護理紀錄邊問我。
「你有沒有煮晚餐給小希吃啊?」
「嗯,我準備了咖哩。讓她餓了可以自己熱來吃。」
哼哼,那可是我精心準備,份量驚人、營養滿點的特製蔬菜咖哩呢,我都開始敬佩煮出如此完美菜色的我了。
「啊啊啊——好好喔!你已經好久沒煮咖哩了耶。下次煮給我吃啦!」她用矯揉造作的語調嘟起嘴說。
「想吃自己煮啦,真是的……」
我趴在桌子上看向走廊盡頭的窗戶,走廊角落微微透著月光。
「姊,妳心情不好會想做什麼事啊?」
「蛤?心情不好喔?我想想……」晴姊用原子筆戳了戳她盤起的包包頭,一副很認真思考的樣子。
我趴在桌上靜靜等待她的回答。
晴姊認真的表情逐漸變得有些苦惱。難得看到她思索事情煩惱的樣子呢。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大人所擔心、要考慮的事情肯定比我多上不少吧。
晴姊就這麼深思了好一會兒,我沒有細數時間,差不多是能讓泡麵煮熟的時間吧?
「啊!嗯!心情不好就是要那個嘛!」她突然有些興奮的大喊,臉上的表情一改剛剛沉悶的模樣,嘴角微微上揚。
「哪個哪個?」
「就是那個嘛!會讓心情好到不可思議唷!」
「嗯?」
心情好到不可思議耶,太猛了吧!
「嘿嘿,就是啤酒!魷魚絲!還有燒烤嘛!大口大口的喝!大口大口的吃!壞心情三兩下就全部飛走囉!」她用如數家珍的語氣說出亂七八糟的回答,臉上的笑容燦爛的不得了。
呵呵呵……嗯,我很後悔浪費了幾分鐘問晴姊這個問題,非常的後悔。
怎麼做才好呢……讓穗希打起精神的方法。
此時,換完藥回到護理站的阿長開始跟晴姊交代要注意的事項。
不久,當熄燈時間的廣播響起之後,阿長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轉頭看向我
「小夜,今年你跟姊姊有要去漁港參加這個嗎?雖然這時間點跟你說好像不太對,學校是不是快要考試了呢,你成績不是不太行嗎?」
阿長用她慣用的歐巴桑式嘮叨連珠炮似地說,同時遞給我一張活動傳單。
「哦,這個啊……謝謝。」
我簡單道謝後將傳單收進外套的口袋裡。說起來,最近也真的沒什麼時間能夠參加活動或隨便亂跑。光是要照顧穗希還有期末考試就花掉絕大部分的時間了。
這樣或許比較好吧,至少能夠專心面對這些事情。
「喂——緒——幫我買宵夜好不好——?」
「嗯?現在?」我抬頭看了一下時鐘,隨即露出有些錯愕的表情看向晴姊:「你不是剛吃晚餐嗎?」
會這麼問的原因在於不久前晴姊才將兩個大份便當塞進肚子裡,那是連身為男高中生的我要吃完一份都稍嫌困難的超巨無霸便當。
如此驚人的便當就像是消失在虛空當中,三兩下就被晴姊吃完兩份。全程在旁的供餐歐巴桑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攤了攤手說:「還是老樣子呢。」
是的,或許是那身怪力需要消耗大量熱量吧。從我認識晴姊以來,如果煮出大鍋燉煮或咖哩這類的料理,她每次都一碗接一碗添滿白飯直到把整鍋料理吃光才罷手。為了她身體健康著想的我只好盡量煮些簡單清淡的飯菜。
當然,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就解決。取而代之的,晴姊幾乎每天都會吃宵夜。身為護士的她自然知道這麼吃並不健康,但長年累月下來的習慣根本不是想改就能馬上改過來的。
我明白戒掉宵夜的那種痛苦,而且自己根本沒辦法拒絕晴姊的要求。
「對啊,晴,你再這麼吃下去的話身材會走樣唷。」
「放心啦阿長,我只吃一點點而已。剩下的會給我弟,而且這麼晚了妳也想吃點什麼吧?」
「唉唷,我都上年紀了。吃宵夜這麼罪惡的事果然不行吧?」
「可以啦可以啦!阿長還年輕呢!緒,聽懂的話就快去啊!」
無可奈何下,我接過她手裡的鈔票。在阿長那嘮嘮叨叨的提醒後出發。
*
夜空中掛著明月,輪廓比起前幾天更加清楚鮮明。
街上許多店家已經打烊了,畢竟是鄉下地方,到這時段還有營業的只剩便利商店、網咖與居酒屋等。
水泥地面因為午後雷陣雨的關係有些潮濕,在昏暗街燈的照射下,形成一幅向前綿延不斷的黑沼。事實上,一個不小心可能真的會踩進凹陷的坑洞中。
鎮上的路就算重新鋪好,只要下幾場雨就會變得坑坑洞洞、泥濘不堪。
「真受不了耶……每次都不鋪好。」
我用略帶抱怨的聲音說,同時跨過前方的小水漥。
夜晚的街道行人稀稀疏疏,再晚一點就會整條街靜悄悄的。
小鎮晚上的治安還算良好,很少聽到搶劫或有人鬧事。連警察也鮮少到網咖巡邏。我不清楚原因,大概是小鎮缺少讓人犯罪的動機吧?總之在我還小的時候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穿過十字路口接近便利商店時,我注意到人行道上的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雙手抓著便利商店的大購物袋緩緩往前走,樣子有些吃力。紮起的及腰長馬尾隨著每次的步伐搖曳。
我認得那個嬌小的背影。
我沒有馬上出聲叫住穗希,就這麼站在街道的另一頭看著她。
感覺上光是提著那袋東西就已經費盡全身的力氣,更別說走回家了。全身搖搖晃晃的,似乎快要跌倒一樣。
為了避免那樣的事發生,我從後頭走近穗希並拿起袋子。
「咦?」
她嚇了一跳,用有些驚訝的表情轉身。
「嗨。」我輕鬆的向她打了聲招呼。
「我還以為是強盜,嚇死我了。」
「強盜才不會這麼溫柔呢,妳大半夜不睡覺在這裡做什麼啊?」
我簡略看了下購物袋的內容,裡面塞了許多的巧克力、洋芋片以及飲料,數量之多甚至讓我懷疑是不是要開派對。
「怎麼買這麼多零食?」
聽我這麼一問,穗希似乎不太開心,她嘟起嘴試圖推開我。
「要你管啊!跟蹤狂、變態!把東西還我啦!」
唉,我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也沒有要對她的零食做什麼。我可是既小聲又客氣的發問耶,沒必要這麼激動嘛。
「好啦好啦,妳拿好喔。」
我放手讓袋子回到穗希手裡,購物袋的瞬間重量使她重心不穩,穗希在情急之下再次鬆開雙手,裝滿零食的購物袋就這麼掉在微濕的人行道上,散落一地。
啪噠!
「……」
「……」
我跟穗希愣在原地盯著彼此。過了一會,我試著擠出笑容討好她,穗希卻還是滿臉不悅。
四周瀰漫著詭異的氛圍。
最後,我實在受不了這氣氛打算投降的時候,穗希先開口了。
「你不會撿起來啊?」
「咦?」
「我在等你耶,還不趕快撿起來!」
真是有夠過分的,這女生怎麼這麼自我中心啊,我低聲在心中抱怨。
簡直像某種懲罰遊戲似的,還不允許參加者有任何抱怨或拒絕的餘地。
我蹲在地上仔細地將每一樣零食拍乾淨後收進袋子內,穗希則雙手插腰高高在上的樣子在旁看著我。
啊啊,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呀……我只是擔心她才出手幫忙的……
「我幫妳提回家吧?」
就算我不說,她也會拿出一堆莫名其妙的理由要我乖乖順從。
「不,不用了。」穗希以輕細的聲音對我說,並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公車等候區:「阿緒,跟我到那裡去。」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只好乖乖閉上嘴緊跟在她身後。
穗希穿著晴姊給她的駝色針織外套與淡粉色T恤,長裙下的小腳踩著木製涼鞋,外套的尺寸大了些,穿在她身上就像件大衣似的。她每向前踏出一步,T恤的領口都會微微滑動,後頸至鎖骨的曲線若隱若現。看得我心跳逐漸加速,有股衝動想丟下手裡的東西,從背後將穗希緊緊抱進懷中。
不過,現在可不是作這種事的時候,而且這麼做的話百分之百會被罵個狗血淋頭。
到達公車等候區後,我將袋子放在穗希身旁,走了兩步坐在另一側。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從袋中拿出一包洋芋片硬塞給我。
「這給你。」
「嗯?」
「那個……謝謝你。」
穗希說完後拿起一條牛奶巧克力吃了起來。她微笑著,眼神卻有些落寞。
「你有心事對吧?」
「嗯……」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能聽聽嗎?」
我不抱期待問她。看著她有些悲傷的笑容,剛剛的不開心早已消逝無蹤。
聽我這麼一問,她猶豫了一會兒,緩緩地說道。
「吶,阿緒,今天是我的生日……」
「這樣啊……生日快樂。」
「小時候,當我生日的時候,我們家不會買蛋糕,而是買一大堆的零食跟飲料來慶祝。一年裡只有這一天可以想怎麼吃就怎麼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從來沒跟母親問過原因。」
「還真是特別的慶生方式呢。」
「是啊。」
「所以妳才買了這些零食嗎?」
「嗯……」
大概是說話說累了,穗希深深吐了一口氣,微微皺起眉頭。
「中午的時……啊。」
才剛開口,我便將剩下的話語全吞進肚子裡,怎麼樣也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就在那一剎那,點與點之間連成了線,同時交織成悲傷的理由。
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明白她心情不好的原因。某方面說來自己真是遲鈍的讓人發笑。
唉,緒,你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大笨蛋耶。
「抱歉……」
「道歉什麼啦。」
穗希露出疑惑的表情,用手輕拍我的手背。我還停留在愧疚的情緒中,連她掌心的暖意都感受不到。
我們沉默了一會。穗希一邊吃著新打開的洋芋片,一邊窺探似的望向我。
月色很美,從天上撒落的柔和光芒,連街燈都相形失色。除了細碎的洋芋片咀嚼聲與偶爾響起的便利商店門鈴聲外,四周寂靜無聲,這樣的寧靜使我不自覺感到害怕。
既然知道穗希悶悶不樂的理由,理所當然必須說些安慰的話才行。
雖然打定主意,卻怎麼樣都拼湊不出合適的話語。輕率隨便的安慰只會造成心靈纖細的她更大的傷害。
我不斷思考,絞盡腦汁仍講不出一個字,表情也緊繃到不行。
然而,下一秒我整個人坐在原位僵成木頭,心跳比剛剛觀察穗希背影時快上數百下吧。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錯愕不已。
因為,穗希將頭靠在我的手臂上,乾脆俐落地。洗髮精的香味與她身上的甘甜氣息隨著海風飄散在我身旁。
雖然前陣子在醫院時曾抱過穗希,但當時的情況特殊,而且之後還陰錯陽差被她誤會。不只被雜物亂砸一通,還被晴姊擰著耳朵趕出醫院,可真弄慘我了。
依偎在我身旁的穗希就像個孩子似的,這副模樣使人感到有些心酸。
「只要這樣一下下就好。」
「嗯。」
「阿緒雖然是個笨蛋,但我覺得你真的很了不起。」
「怎麼說?」
「不管我怎麼兇你,出難題刁難你,卻還是跟在我身邊。」
「嗯。」
「能夠這麼堅持很厲害呢。」
「這是我少有的優點啦。」
我順著穗希所說的回應,只是說的再多,似乎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語。
最後,她似乎做好準備說些什麼,臉色逐漸變得黯淡。
「阿緒,我昨晚夢見母親。她站在海灘對我微笑,但我卻怎麼樣都無法接近她,連一句話也沒辦法跟她說……」
穗希將身子挨的更近,我感覺左側外套的袖子有些濕濡。
我自然而然地用原本她倚靠的左手摟住她。這是第二次了,她似乎無力承受這樣的悲傷,用哽咽的聲音不斷低語。
「我好想念她……」
我緊緊摟住她柔軟的身軀,腦海一片空白。自然而然輕撫那隨著啜泣顫抖的嬌小背部。
銀色的月光照耀著我們。
過了許久,穗希連哭泣的力氣都沒了,輕輕揉著發紅濕潤的雙眼。
「我送妳回家吧。」
「嗯……」
哭過一場的穗希沒有平時那般強勢,她握住我的左手,低著頭一言不發。
穗希家離商店街並不遠,僅隔了兩條街的距離,但我不放心這麼晚了還讓她一個人走在街上。
沿途,衰敗老舊的陰暗街景映入眼簾。或許是這景色的關係,穗希的手抓得更緊了。
在經過鐵門深鎖的租書店時,我彷彿看見年幼的我與叔叔正開開心心走出店門,手裡還抱著許多漫畫。一眨眼,我則拿著啤酒罐與叔叔比肩同坐。
當然,終究只是錯覺罷了。月光無法觸及之處仍是深沉朦朧的漆黑。
「我聽叔叔說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
「那個……嗯……總之,對不起。」
「不用道歉啦,那跟你沒有關係。」
「啊……這樣好嗎……?」
大概是覺得早上嘻皮笑臉的自己很可惡吧,也可能是想讓自己好過一些。我試著說些什麼向穗希澄清,但嘴裡所吐出得的句子卻零散破碎。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
「我……」
「告訴我啊,我該怎麼做才好……」
她鬆開我的手,抬頭凝視著我一邊低喃。聲音越發虛弱細微,一不注意就聽不清楚了。
此時,我彷彿從那對琥珀色的雙眼看見些什麼。
那是僅存於心底深處,被我遺忘許久的某樣事物。
我定定地看著穗希,再次伸手握緊她纖細的小手。
這次,我終於感受到掌心的暖意。
「我會想辦法把妳想說的話傳達到另一頭去的。」
聽我這麼一說,她再次低下頭,用拳頭輕敲我的心窩。
「大笨蛋……」
她低聲呢喃。
*
喀噠喀噠——
我在昏暗的房間內玩著RPG遊戲。
現在時間是即將黎明的凌晨四點多。我與晴姊下班回到家後,小睡了片刻,但就是沒辦法睡得安穩,整顆心懸在空中似的。
靜不下來的我只好自己找些事做,順便整理紛亂的思緒。
說也奇怪,打倒難纏的頭目後,已經前進好長一段路程了,都沒有像之前一樣卡關。
照著這股氣勢,我跟隨主角們一路攀過巍峨的高山、穿越無邊無際的大海、登上飄浮在空中的城鎮甚至是異世界。
怎麼說呢……遊戲慢慢好玩起來了耶。除去卡關的煩躁感與低劣的畫質外,其實還蠻有趣的。
我輕快地按下按鍵施展指令,目前所遇到的怪獸雖然攻擊高了一些,但只要適時回復就能在短時間內賺取大量的金錢與經驗值。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我讓勝利的音樂一次又一次響起,夥伴們的等級不斷提升,連原本小到讓人懷疑只能用來加熱食物的火球術都變成火焰風暴了。
陽光不知不覺中已經照亮了房間。我忘了時間,沉浸在故事中。終於,主角一行人見到了試圖毀滅世界的真兇。
也就是說,我準備與最後也是最強的頭目決一死戰。
「魔法能量已耗竭」使用魔力藥水。
「叫出召喚獸」按下確認。
「隊友負傷倒地」使用復甦魔法。
我可是跨越漫長旅程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說什麼都不能輸給你這要毀滅世界的混蛋啊!
經歷一番苦戰後,我終於擊倒最終頭目。隨著頭目化作黑煙散去,熟悉的交響樂充斥整個房間。
螢幕開始播放結局時的畫面,交代了夥伴們各自的未來。
但卻唯獨不見從一開始便在隊伍中的魔法師比比,那個既膽小卻勇敢面對自己生命即將到達終點的小黑魔導士。
他,死了嗎?
此時,一群神似比比的孩子很開心地從畫面中跑過。
接著,一段獨白映入我的眼簾。
『我每天都會說起吉坦你的故事喔……說你對我們而言是多麼的重要……是你教會我們,活著的意義是多麼的重大……』
『一直堅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實是很難的,對吧……我覺得……大家真的都很了不起……』
我細細地看完接下來的所有獨白。
好一會兒,世界彷彿空無一人似的。只剩下我與眼前播放終幕的遊戲畫面。
原來是這樣啊,我明白了,這就是答案。
我輕輕放下接在電腦上的搖桿,走到窗戶旁打了個電話。
*
「真的假的啊?」
「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吧?」修盯著我手上的傳單說道。
「小夜你是認真的嗎?」
「嗯,我一定要去。」
便利商店輕快的流行音樂鼓舞著我,我用原子筆在傳單背面的空白處寫上自己的計劃。
這時,當班的小婷端著冰咖啡到我們所在的座位區,她看見我手上皺巴巴的傳單,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小緒,你們要去觀星祭?」她將冰咖啡分別遞給我們,「去年我跟信一起去,結果他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氣死我了。」
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畢竟是信哥嘛,不隨興隨意就不像他了。
待小婷走回櫃台幫客人結帳後,我喝了一口冰咖啡,用手指向傳單上寫的日期。
觀星祭,鎮上所舉辦的夏季流星雨觀賞活動,通常接在鮪魚季後舉行。
「這天,是唯一的機會。」
「後面不是還有幾天能看嗎?」修不解的拿出手機查詢流星雨的訊息。
「這是晴姊這個月最後一次平日小夜班。」我從口袋拿出一張影印的班表,「她上白班的話,我都要幫她煮飯或買宵夜,而且家裡鐵門打開的聲音很大,大半夜跑出門肯定會被發現的。」
「她如果下小夜班後要你去買宵夜怎麼辦?還是會被發現吧?」建祐疑惑的問。
「所以我才需要你們兩個幫忙啊。計畫是這樣的,修借我摩托車,你則待在我房內幫我回應晴姊。」
「不要!我拒絕!太卑鄙了吧!你跟小希兩個人去約會,而我只是誘餌嗎?」
「我會提前跟晴姊說我感冒啦,你只要把聲音壓低製造我在房裡的假象就好。而且你之前不是說有需要幫忙隨時跟你們說嗎?」
「唔……我是這麼說過沒錯啦……」建祐雙手抱胸,眉頭深鎖陷入沉思。
「緒都這麼說了,就幫他一次吧。」修收起手機,動手撕開封住杯蓋的膠帶,瞇瞇眼底下尖銳的視線直直朝我看來:「我家裡送貨的機車可以借你,但是絕對不要出意外,不然我會被我爸宰掉的。而且啊,去漁港的話,如果晴姊發現你不在,三兩下就會殺到那裡去把你們抓回家吧?」
「嗯,所以我打算去跨海大橋,那邊人少,星星也看的比較清楚。有急事我會聯絡你。」
「跨海大橋啊……那裡到了晚上空蕩蕩的,你們可要注意安全。」
修說完後輕啜了一口咖啡凝視玻璃窗外,當下的他雖然有些裝模作樣,安心感卻滿溢而出。真是太可靠了,喂!修,你這傢伙怎麼會這麼可靠啊!
我轉頭看向沉思的建祐,你能不能像修一樣乾脆點啊?說起來,他會這麼猶豫也是能夠理解的吧?一個弄不好會跟晴姊直接槓上耶,想想就頭皮發麻。
不過換個角度思考,只要建祐不露餡的話,就能安全度過一整晚。怎麼想都是極為合理的賭注。
過了一會,他像是做好心理準備似的吐出一口長氣:「我那天要用什麼理由跟家裡說我住外面啊?」
哈哈哈——
哈哈哈——
我笑了,修也是,最後是建祐。
現在我可得好好想一個說服穗希的說法,讓她乖乖跟著我出門才行。
這可是最困難的部分呢!
*
「呼~~咳咳咳——」
我站在港口邊際遙望無邊無際的大海,手裡的香菸隨著風的吹拂微微閃爍紅光。
都幾十年沒抽這玩意了,一時興起想回味一下果然不行,不知不覺中都上了年紀。
下過雨後的清新空氣慢慢染上這廉價低俗的氣息。真是浪費,我將香菸捻熄後隨手扔到一旁的垃圾桶中。
水平線好漂亮呢,永無止盡的延伸下去。我從皮夾內抽出那張三人合影的照片。
喂,秋雨,你這遲鈍的傢伙,是否已經穿過那遙遠天際的彼端與她再會了呢?見到那個一直等著你的她。
真想再跟你喝一杯啊,真想當著你的面在你喜歡的海菜中撒上辣椒,真想再聽聽你那充滿文學氣息的諷刺玩笑……
好久了呢……時間改變了我,也帶走了你跟她。
誰會想到曾經打架一流,根本是人生輸家的不良少年去開遊戲專賣店、去當保險業務員呢?
誰會想到一個膽小怕事的懦弱書生能有如此大的勇氣,帶著心愛的女孩遠走他鄉開拓人生呢?
最初我還以為你們兩個在開玩笑,直到蘭羞澀的坦白說她懷孕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跟你在海邊一起喝的冰啤酒,那略帶苦澀與甜美的味道。至今為止再也沒有喝過那麼好喝的啤酒了呢。
當時還沒決定好未來的我,問了你,你們還會回來嗎?
你爽朗地笑出聲來,嘴裡簡短回應了些什麼。可那回答被吹拂而過的海風打散,我既聽不清楚也未再追問。
又有誰會想到,你們直到最後都未曾再回來過呢?
你們的孩子,我已經確實託付給可以信任的男孩子了,或許現在還不夠成熟吧,但是他們可是努力的朝著未來一步又一步的前進。別擔心,若是他們裹足不前,不管幾次我都會好好的踢他們一腳。
秋雨,你不是曾說過有哪個男人敢碰自己女兒一根汗毛就要跟他拚了嗎?先說好,那傢伙可是很強的唷,再怎麼樣被打倒都不知道放棄。
啊,對了,請幫我轉告蘭。她喜歡的鬍子大叔系列遊戲去年出了新作,之後我們再一起玩吧?不過可要再等我好一段時間,畢竟我還得為了他們的事情操心嘛。
再會了,我的摯友。
再會了,我最要好的青梅竹馬。
逐漸染紅的晚霞,包覆著欲墜的夕陽緩緩落入海中,細細聆聽潮來潮往的迴響,肯定傳達到了吧……那遙遠且陌生的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