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蒼穹的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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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01
「緒,你要在這裡待到幾點啊?」
信哥將補貨籃內的商品一樣一樣補上貨架邊問我。
「不要管我啦~」
我趴在便利商店用餐區的桌子上,側臉一看牆上的電子時鐘。
「20:58」
經過那個周末後,日常的一切還是持續著。起床吃飯上課吃飯睡覺下課唸書玩遊戲吃飯睡覺,老樣子,一成不變、枯燥無味。
像是回到了與那名少女相遇之前,讓人覺得煩躁乏味的生活中。
穗希住院了。
據晴姊所說,穗希的肺部還有些發炎的狀況,雖然已經脫離險境,但仍需要長時間的治療與觀察。
叔叔跟晴姊要我這段時間不要跑到醫院去,但我怎麼可能什麼也不做呢?
是的,既然知道穗希的狀況,我想見她,即使只有一面也好。我想當面跟她說說話。
下午放學後我直接跑去醫院。晴姊三兩下就把我攆了出來,誰叫內科病房剛好在三樓呢,再說我也不知道穗希的病房是哪一間,總不能憑感覺瞎猜吧。
怎麼說都太莽撞了嘛……有勇無謀、欠缺思考。
咕嚕咕嚕~
肚子餓扁了,身體忠於本能提醒我,畢竟連午餐也沒吃,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穗希應該也想見我吧……就這麼無所事事晾在便利商店中感覺真浪費,但是乾脆地回家不就跟昨天一樣嗎?
「緒,前幾天煙火表演的事情我聽說了。你女朋友還好嗎?」信哥已經將整個餅乾貨架補滿。
「聽晴姊說目前稍微穩定了。」我沒有否認信哥所說的,畢竟我們真的只差那小小的一步,彷彿否認的話便會失去許多的東西。
「是喔,沒事就好。」
「也不算沒事啦……」
「那你怎麼不去看她?你從下午放學買了一杯飲料後一直發呆到現在。」
「就……嗯……有些事。」
信哥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樣子,便轉過頭拿起架上的一包洋芋片丟給我。
「咦?」
「包裝破掉賣不出去了,給你吃。」
洋芋片的包裝還是鼓鼓的,根本沒破掉這回事。
信哥沒有多說什麼,慢悠悠的走回櫃台幫客人結帳,怎麼說呢,這時他的背影看起來真的有那麼一點點帥氣。
正義的英雄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嗎?帥呆了。
我喜歡信哥這既可靠又不囉唆的感覺,反觀自己,不管怎麼努力都覺得有段距離。
吃飽後再努力的想一下辦法吧。
穗希……等等我……
*
「這樣好嗎?」
「嗯……」
少女看著窗外的夜空以及其下偌大的停車場,臉上戴著的氧氣面罩規律的發出氣體輸送聲。
「他下午有來,我發現之後把他趕回去了。」
語晴再次開口,臉上掛著有些憂慮的神情。
「他不管什麼時候都不會放棄,這樣才是最好的……」少女拉了拉睡衣的領口,尺寸稍大的綠白條紋睡衣如同要吞噬掉那嬌小身軀似的穿在身上。
房間內的冷氣空調溫度似乎低了點,少女的雙手微微顫抖。
「姊姊……謝謝妳,還有……」少女拿開氧氣面罩怯生生地說:「對不起。」
「有什麼好道歉的,這陣子妳就好好休息吧。我會管好那個笨蛋別打擾妳。」語晴收起已經抄寫好資料的病歷夾,將棉被拉起替少女蓋好,「早點睡,晚安。」
「嗯。」
少女低下頭沉思,昏暗的單人病房內除了原有的設備與自己外,什麼都沒有,靜悄悄的。
不只在這裡吧……就算回到家中也是這個樣子,一無所有。
寧靜彷彿要將自己緩緩地拖入黑暗中,畏懼、害怕、不安或者戰慄——不,那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空虛。
身體不太好的父親半年前在家裡昏倒了,如同睡著一般,不管怎麼叫喚都沒有回應。
緊急送醫後,父親再也沒有醒過來,只留下滿屋子的教科書、遊戲以及我。在那之後,每天每天、日復一日,放學回家後都要孤身一人面對那名為「家」的寂靜怪物。
害怕,怕的不得了,每天只能緊抱著仙人掌玩偶縮在被窩裡祈求夜晚快點結束。
想逃跑,想逃的越遠越好,直到那個怪物抓不住自己的地方。
最後是父親的朋友讓我如願以償,回到這個好遠好遠又不怎麼熟悉的故鄉。畢竟自己是在剛有點記憶的時候便跟著雙親搬去北部。
在醫院迷路徬徨無助的時候,遇見了他。那個有著真誠眼神卻總表現的不怎麼中用的他。優柔寡斷,著急時連話都講不好,也不會說謊,稍微唸他幾句就馬上求饒。
喜歡上男生,這樣讓人不知所措的感覺還是第一次。父親知道的話絕對會生氣吧?
那晚,在煙火嘈雜的聲音中,隱隱約約能聽見他用既認真又嚴肅的表情所說出的話語。原本打算表演結束後回覆他,自己真切的心意。
是啊,如果能跟他在一起……即使不是永遠也好……
但是氣喘的發作卻殘酷地將自己拉回現實中,是上天在懲罰逞強的自己吧。
對不起,我不能因為自己那微小又自私的願望而拖累你。
緒,謝謝你……不過,已經夠了。這段時間我很開心,謝謝你……
銀色的光芒從少女的臉頰滑落,沾濕胸前的棉被與睡衣。
少女轉頭凝視窗外的遠處,那滿布星辰,會讓人不自覺屏息注視的璀璨夜空。
月光正靜靜地照耀著小鎮。
*
嗯……不對不對……
我手裡握著筆,將想法逐條寫在跟信哥要來的廣告紙上。
我的能力果然是有極限的,遜斃了……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出有什麼好方法能平安無事到穗希的病房中。
重新整理一下問題點好了。
從樓梯上三樓後的右手邊是看診間,沒有其他通道可以到病房區,這麼一來勢必得經過緊鄰樓梯間的護理站,護理站的視野又出奇的空曠,不管哪個角度都一目了然。
在不被晴姊發現的情況下進入醫院三樓根本難如登天。加上她這禮拜都是小夜班,放學後到醫院熄燈前的時間都找不到空檔。
從醫院屋頂用逃生溜索垂降到三樓?
行不通行不通……那東西在屋頂日曬雨淋的肯定生鏽了,過程中斷裂的話我會直接摔死的。
打叉。
從一樓爬到三樓陽台?
連跑步都會喘得半死的我,要徒手爬上二樓絕對有困難,更別說是三樓了,而且這舉動鐵定會被保全發現吧?
打叉。
直接衝上三樓,正面突破?
這是三種方法中最沒可能的,放棄吧。
打叉。
唉~沒轍沒轍,光是說說的確很簡單,但仔細思考一下後就動彈不得了。現實很殘酷,毫不留情,懦弱的我不得不臣服在它面前。
無奈的我把那張廣告紙揉成一球丟到一旁的垃圾桶中。
我將頭埋在手臂中,這瘦弱的雙手在那天連穗希癱軟無力的嬌小身軀都無法抱起,真是太沒用了。
我依稀記得她在我懷中的觸感,當時場面太過混亂。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不是在那個情況下才能將她摟在懷中。
可惡……難道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說起來,會覺得穗希也想見我,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吧……
我側著頭看向櫃台那邊,信哥俐落的招呼著客人邊沖咖啡,咖啡機呼嚕呼嚕的將冒著熱氣的咖啡及牛奶注入紙杯。
真是讓人煩躁,喂!那兩位裝高尚卻喝廉價咖啡的歐巴桑,快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啊——還有你!在冰箱前猶豫要買可樂還是果汁汽水的小鬼,小孩子才做選擇,全都買下來啊!
我在心中對著店內顧客放聲大喊,好滿足當下逐漸感到空虛的心。窩囊、沒志氣又小心眼。
住在這小小鎮上渺小的我,只能做出這種程度的自我抵抗。
遜斃了……
這時,信哥結完帳後朝我走了過來。
「喂,緒。幫我個忙好不好?」
他捂著肚子,臉色有些蒼白。
「嗯?」
「我晚餐好像吃壞肚子了,要跑一下廁所,你先幫我顧櫃台。」
我能明白那種痛苦,誰都會有這種時候嘛,可把這麼重要的位子隨便請人看著真的好嗎?
「可、可是……我不會操作收銀機耶。」
「幹,那種東西隨便按就好了啦!條碼刷了,密碼按一按就會打開,你就收錢把發票拿給客唔喔喔喔喔——!」
信哥話還沒說完,便一手按住屁股,用奇怪的姿勢奪門而出。
叮咚叮咚~
「欸!等等……」
留下滿臉愕然的我及空無一人的店。
真是的,再怎麼說我身上還穿著學校制服耶,太亂來了吧。
我默默祈禱不要有熟識的人在這時走進超商中,一邊走進那隻站一個人便略顯狹窄的櫃台。
果然該早點回家的……我嘆了口氣。
櫃台上有些零散的收據及商品,收銀機上貼著一張紙條,其上用潦草的字跡寫著一串數字。
我試著把那串數字輸入,輕輕按下按鈕。
噹!
收銀機俐落的打開了。什麼嘛,根本簡單到不行。
叮咚叮咚~
啊,糟了糟了,有客人來了。
「歡迎光——」
我話還沒說完,就把頭別過去面向櫃檯後的香菸櫃。
我透過櫃子玻璃的反光再次確認,走進門的是穿了條短褲,外套與襯衫上滿是皺褶,頭上頂著蓬鬆的鳥窩頭,前幾天還狠狠揍了我一頓的李醫師。托他的福,我身上到處都是一塊又一塊的瘀青,眼鏡也因為被打碎而換了一副新的。
「一包七星還有小杯熱拿鐵。」
他正滑著手機,該說是下班後大解放嗎?不不不,他平時就是這副德性吧。
最糟糕的狀況就這麼發生了,誰來都好,好死不死偏偏是他……
我把聲音壓的非常低沉。
「七、七星一包,拿鐵要加~糖嗎?」
「嗯……嗯、喔,要。」
他仍舊滑著手裡的手機,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不過這樣正合我意。
我將紙杯放妥,輕觸熱拿鐵的沖泡按鍵。
機器開始攪拌裡面的咖啡豆,過了一會後,緩緩地流出溫熱的咖啡與牛奶。
呼嚕呼嚕——
或許我有在便利商店打工的天分呢,真是佩服我自己。
「嗯——痾,我說,你要演到什麼時候啊?臭小鬼。」
「啊~什麼~你認錯人了吧?」我使盡力氣用更加低沉的聲音回應他,一個不小心用力過猛,感覺喉嚨都快破掉了。
他將手機拿到耳邊,輕撫臉上沒刮乾淨的鬍渣。
「喂——語晴嗎?你弟在便利商店當小偷。嗯,怎麼不可能~他都把收銀機打開了。我傳照片給你,妳等等喔。」
誒!等、等等!給我稍等一下!
我急忙轉過身想拿走他的手機,他手往後一縮讓我栽了個空,身體重重壓在櫃台上,可惡,此時也顧不得形象了。
「果~然是臭小鬼,整個鎮上就你們家的頭髮最好認。」
「重點不是這個啦!把訊息收回!」我氣急敗壞地對他大喊。
糟糕……死定了。這個混帳醫師!
哈哈哈——
他突然捧腹大笑,用非常誇張地方式笑著,整個人蹲在地上狂笑不止。有什麼好笑的啊!可惡!
我趴在櫃台上低頭一看,他手上的手機畫面還停留在社交網站的頁面,根本沒有撥打電話。
被耍了……可惡,我哪天絕對要弄死你。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無力地癱在櫃台上。
過了一會,李醫師緩緩起身,用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珠。
「哈哈……臭小鬼這麼晚還不回家在做什麼?」
「被朋友臨時請來顧店啦……剛剛已經準備要回家了。」我起身把咖啡裝好遞給他。
這傢伙真的很囉唆耶,以前就覺得跟他格格不入,加上今天這個惡作劇,我對他的好感度已經趨近於零。
「這樣啊……那等你朋友回來,你跟我出來一下。」
「要做什麼?」
「別問啦,臭小鬼。」
李醫師從口袋掏出大鈔給我,結帳後他慢悠悠的走到用餐區翹腳喝起咖啡。
沒多久,信哥神采奕奕的回到店裡,我簡單向他道晚安後便與李醫師一起離開。
空蕩蕩的街上,我跟外觀像流浪漢一樣的李醫師比肩走著,這麼晚了還要去哪裡?
懸於夜空中的半月正閃耀著光輝,讓一旁簇擁的繁星相形見絀。
我們不斷向前邁步,一言不發。自從離開便利商店後,李醫師不斷玩弄手上的金屬打火機,喀嚓喀嚓的聲音伴隨腳步聲迴盪於街道上。
絞盡腦汁也猜不透這傢伙到底想做什麼。
說到底,我在他眼裡只是個爛到不行的殺人未遂現行犯,沒有任何辯駁的餘地,就是如此。
最後我們駐足在小學校門口前的等候區,他輕拍等候區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嘛……怎麼說呢?」他撕開剛買的香菸包裝,也不管我還在身旁,就這麼抽了起來,一邊用矯揉造作的語氣問我:「臉還會不會痛啊?」
「蛤?」現在還提這個做什麼?
「只是關心而已,關心!再怎麼說我也是個醫師嘛。」
呼、呼、呼,他一連吐出三個煙圈,在空中飄浮了一會後乾脆地散去。
「嘿嘿,很厲害吧?」透過街燈微弱的光線,我看見他臉上掛著像小孩子一樣開心的笑容。
「厲害,不過我討厭香菸。」
「以後你就會懂了啦。」
「才不會勒,是說醫師鼓勵民眾抽菸真的好嗎?」
「沒差啦沒差啦,像你這種不愛惜身體的傢伙還是早點去死好了。」
重申一次,我果然很討厭他,就算只是應付也讓人覺得煩躁。
對話完全沒有焦點,盡是些不著邊際的話。
一陣風吹過,拂起我與李醫師的髮絲,他的面容有些憔悴。
「喂,臭小鬼。」
「幹嘛?」
「前幾天的事情我錯怪你了,抱歉。」
「蛤?什麼意思?」
「今天診療的時候,那女孩邊哭邊跟我說是她自己忘記帶藥的。」
他甩甩手上的香菸,將菸灰彈落在地。
「我也有錯……沒注意到她身體的狀況。」我低下頭,駝著背低聲說道。
「差勁~太差勁了。」
「……」
「下午看到你被大猩猩趕出去耶,怎麼了?」
「我想見穗希,可是叔叔跟晴姊要我別去醫院,怕我刺激到她。」
我的頭垂的更低了。複雜的情緒充斥在胸口,配上那股聞起來不太舒服的二手菸味,讓人覺得厭煩透頂。
「你見她想做什麼?沒必要吧?」
「我有些話想跟她說……」
「少來了,你又不是她的誰,想說的大概也就『妳沒事吧?對不起。妳還好嗎?』這幾句有講跟沒講都一樣的廢話吧?」
我斜眼瞪向他,他還是那副嘻嘻哈哈無關緊要的模樣。
「你懂什麼啊?」我用不悅的語氣反問他。
「怎麼會不懂呢,反正你也只是玩玩不是嗎?別笑死人了。」
他大口將通過肺部的煙直接吐到我的臉上,我反應不及吸了兩口,被嗆的直冒眼淚。
「咳咳——幹!你做什麼啦!」
真是完全不把人放在眼裡耶,這混帳醫師。
「沒必要的事就不要想方設法去做啊。看了就覺得討厭。」
「有沒有必要不是你說了算吧!」
一聽到我這麼說,他露出厭惡的表情,隨手把香菸往地上一扔,直勾勾地看著我。
「喂,臭小鬼,你今年幾歲了?」
「十六,再幾個月就要十七了。」
「難怪會這麼天真,讓人反感到想吐。」
他用手背拍打我的臉頰,似乎覺得我不敢還手而恣意挑釁。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耐煩地將他的手撥開。
尚未散去的煙在朦朧的燈光照射下,圍繞在我們兩人身旁,最後虛無的消散。
「有人過世這件事,你在醫院看過不少吧?不管再怎麼難過,再怎麼悲傷,最後都會淡忘在記憶的洪流之中。」
不知怎麼的,李醫師突然有些哽咽,那張臉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彷彿承受不了自己話語的重量。
哭什麼哭啊……?我心想。把我帶到這地方的是你,用穗希的事情教訓我的也是你,最後還擺出這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為什麼你每次都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會照著你所想的發生啊?只要依靠那幾句沒什麼用的廢話就能把病醫好嗎?只要跟她說些什麼就能阻止她的病情惡化嗎?可惡的臭小鬼……」
李醫師用手拭去眼角滿溢而出的淚水,在我還咀嚼著他那連串的話語時,眼前這位不曾在我面前示弱的混蛋醫師哭了。
「你還好嗎?」
他沒有回答我,兀自用顫抖的雙手翻找外套與襯衫口袋。
過了一會,他找到那方方正正的紙盒,若有所思的拿起一根香菸。
喀嚓。
呼——
「臭小鬼,給我坐好閉上嘴,就算不想聽也要聽我說完。」
他的語氣平穩,眼角還泛著淚。
「我討厭你。」他叼著香菸的左手仍在顫抖,吐出話語的嘴巴也是:「為什麼能夠裝作一副天真樂觀的樣子,說出如此殘忍的話……」
「我才——」
正當我要反駁他的時候,再一次,如同那晚被毆打的強烈衝擊再次降臨。
啪!
我的眼鏡再次飛了出去,掉在約莫兩公尺遠的行道樹旁。
「我說過閉上嘴吧?」李醫師若無其事地將賞我耳光的右手收回。
搞什麼啊?欺人太甚了吧。
「你剛來醫院當志工時,我就很討厭你,打從心底厭惡。老愛做些多餘沒用的事情,對那些根本沒剩多少時間的病人說什麼『一定會好起來的、加油』這類無濟於事的話,憑什麼啊?」
李醫師的語氣帶著嫌惡,拱起雙肩,滿是敵意的視線。
他開始細數對我的不滿,從穿著、長相、行為舉止以及我與晴姊之間那根本沒什麼的互動。
我如坐針氈,有點擔心情緒不穩的他會不會再次痛扁我一頓。可惡,我跟他到底有什麼仇啊?
一連串的謾罵與牢騷後,終於,李醫師的嘴裡不再吐出任何一個字,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我看向那副仍掉在地上的黑色粗框眼鏡,鏡片會不會又碎了呢……?如果又碎了肯定會被晴姊碎屍萬段的。唉唷……剛剛那一巴掌讓我臉上瘀青的地方隱隱作痛,這傢伙下手一點都不知道輕重耶。
就在我因為這陣沉默開始胡思亂想時,身旁的李醫師把快要熄滅的香菸隨手一扔,將臉埋在雙手之中,蜷縮著背部。
「我很害怕。」他用顫抖的聲音說著:「你知道那天晚上的狀況嗎?血氧、意識都糟透了,簡直是噩夢,我用盡所有的方法……將自己所知道的處置方式都用上了,快要束手無策之際,好不容易才把那孩子從死神的手裡拉回來。」
我茫然地看向他那微微起伏的背部,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不,或許連個邊也沾不上吧?當時除了慌張尋找那根本沒帶在身上的氣管擴張劑外,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更何況是這方面專業的胸腔內科醫師。
是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臭小鬼,離那女孩遠一點,這是我給你最後的忠告。」
「為什麼……?」
「這是身為醫師的專業判斷。」
他抬起頭,用瀏海下那滿布血絲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我。
那雙眼睛潛藏著強烈的情緒。
那是單純的恨意。
「……」
我猶豫了,只要這麼做,只要再也不跟穗希見面,就能讓她平安無事活下去嗎?
我能做到嗎?
乾脆的拋下她一走了之吧?
無數的疑問在腦海中攪成一團。
「吶……阿緒,你相信在流星消失之前許願會成真這件事嗎?」
此時,心中浮現穗希輕細的聲音與她羞澀的笑容,雖然很短暫,一閃即逝,但已經足夠我整理好思緒。是啊,答案一直都是如此,從未改變過。
我不可能離開她。
我很清楚這絕對是比死還要痛苦的事情。
我搖頭回應李醫師,他則被我不願屈服的行為再度激怒。
「我都說到這種程度了,為什麼你就是聽不懂啊?!你們的感情是絕對不會有結果的!聽我的話離開她,這樣對你們來說才是最好的!」他近乎歇斯底里對我咆哮,同時站起身來。
「不、不要!」
「喂,你清不清楚那女孩的病這輩子都不會好,未來的每一天都得像這樣戰戰競競的過下去,她隨時都可能因為氣喘發作呼吸衰竭而死。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啊!」
氣氛異常緊繃,眼前的李醫師隨時都會痛毆我一頓。
但是,我不能畏懼、不能退縮,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阻撓我與穗希的事。我挺起胸膛,意志堅定地凝視他。
「別對我的病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啊!聽懂就給我識相點滾的越遠越好!喂——說句話啊,臭小鬼——!說你聽懂了以後不會再纏著她!」
李醫師隻手扯住我的衣領把我從椅子上拉了起來,右手緊握成拳頭。
就在他緩緩舉起右手,準備狠狠出拳之時。
剎那間,我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啊!跟當年為了建祐那笨蛋去跳橋時的感覺很像。輕飄飄的,聲音、身體、意識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如同隔著螢幕畫面操控遊戲的角色進行防禦及攻擊一樣。
回過神來,我已經迅速的揮出一拳,重重的打在他臉上。
嗚——
他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蹲坐在地,沉悶的喊了出聲。
這拳紮紮實實。右手逐漸感受到反饋而來的疼痛。
「我才不管自己會怎麼樣——!」全身不自主的顫抖,我明白接下來可能會受到這傢伙猛烈的還擊,但還是用盡僅存的力氣喊著:「我要跟穗希在一起!就算渾身是傷,我也會陪她面對接下來的所有事情——!」
「哼……」他抹了抹嘴角,嘴唇似乎破皮了,正慢慢滲出鮮紅的血液。
我大口喘著氣,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動,出手打比自己年長的人還是頭一遭。
「臭小鬼真的笨到什麼都聽不懂耶,難怪只能讀那種三流野雞高中。」他站起身走了過來,瀏海間透出的眼神滿是憤怒。
快動啊!快躲開啊!踹他一腳也好,快做些什麼阻止他!不然又要被按在地上毒打了。
但事與願違,我全身僵硬,別說出拳了,連雙腳都止不住顫抖。只能眼睜睜看著李醫師伸出手再次扯住我的制服。
——要來了,他的還擊!
我下意識用手護住自己的頭與肚子做好防禦。
哈哈哈——
下一秒,迎面而來的不是拳打腳踢,而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誒?
我發出有些窩囊的疑問聲。沒想到李醫師突如其來的笑了,同時輕輕將我推開。
哈哈哈——
「你坐啊,緒。」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並拍拍椅子對我輕聲說著。
怎麼回事?我完全在狀況外,他不是想阻止我跟穗希的事情嗎?
「我原本想啊~你如果因為我兇你就退縮,我就要用比那天更狠的力道把你揍到送醫院。」他甩了甩雙手,將嘴裡的鮮血吐到地上。
「蛤?」
搞不清楚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明天放學後到醫院大廳找我,我會支開語晴讓你們兩個見一面,有什麼屁話就趁明天一口氣說一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香菸點了起來,「聽懂沒?」
啊,不對不對,這突如其來的發展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醫師?」
「嗯?」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遠處斷斷續續傳來救護車警笛的聲響,街上海風咻咻的吹拂聲,一旁草地的蟲鳴聲,還有李醫師吹出煙圈的呼氣聲。
這傢伙只是單純想耍帥捉弄我嗎?他知道我跟穗希曖昧的關係後,想以此故作文章讓我難堪?
「緒,沒什麼理由。我是個醫師,負責治好每個來到醫院的病人。能治好的、不能治好的,心裡大概都有個底。你知道的,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也不想放棄……」
他停頓一會,吸了一口香菸後若有所思繼續說著。
「聽好了。她的氣喘,會隨著發作的次數不斷地重複發炎、修補、重組、纖維化的過程,導致氣管壁變厚,這代表她的肺功能會越來越差。你明白嗎?」
「嗯。」
「你們若要一起走下去,這條路十之八九會是她先走完,她可不是抱著半吊子的心態去過每一天的。」
我不敢直視李醫師的臉,此刻的我害怕知道真相,卻又不得不面對。
「到時候只剩你一個人留在這世上,這可是比死還難受的事情……」
「嗯,即使這樣我還是想陪著她。」
「我就知道你這笨蛋肯定會這麼說,根本就沒認真思考過嘛,十五、六歲談這個果然太早了些。」
「嗯,對不起……」
「盡你所能為她做些什麼吧……在你所珍視的那名少女消逝的那天到來之前。」
街燈映照著我們兩人的身影,朦朧的影子就這麼落在身前,李醫師微微駝背抽著香菸,他的影子看起來更小了。
穗希的生命就像用手掌撈起的水一般,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會從指縫不斷流逝。雙手空空如也的那一天遲早會到來。
我低頭凝視雙手,我無法忘記那夜的教訓,也無法對穗希的事情視若無睹。
眼前這位像流浪漢的醫師,拐彎抹角的就只為了告訴我這些事情,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李醫師……謝謝你。」
「快滾回家去,臭小鬼。」
「你還不回去嗎?」
我拿起書包起身,李醫師卻不為所動的點起了下一根香菸。
「哦……想看一下夜景,明天下午別遲到了。」
「那我先走了,謝謝你。」
我拾起掉落在地的眼鏡轉身離去,走向寧靜的街道。戴上眼鏡回頭一望,李醫師依舊坐在那,身旁霧濛濛的。雖然很想回頭跟他說些什麼,但看著凝視夜空的他,最後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我順勢抬頭仰望天際,繁星與半月散發柔和的光輝,那光輝照耀著已然沉睡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