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轉章IV|種子實驗室・地下繁殖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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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3-19
【轉章IV】26.種子實驗室・地下繁殖場(之一)
你們必曉得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節
種子實驗室。地下第二十層樓。晦暗的複製軀體第一繁殖場。
盛滿藍色培養液體的大型玻璃桶內,裝載一具又一具的人工複製軀體。人工子宮機器三百六十五日的八千七百六十小時,全心全意遵照中央控制系統針對每組實驗編號下達的數據指令哺育每個人工生命,以符合各項實驗排程預約的生命進度。責無旁貸。
連接玻璃桶外罩控制儀器的,是用來檢測和維持人工生命的各種電路管線,粗細不一。以顏色區分功能的線路,一致向上延伸盤據在繁殖場的天花板。第一繁殖場內存放的人工生命,各形各色,年齡不一。非異能的普通實驗樣本,基本上是用來提供給普通醫學領域使用的人造複製體。普通的複製動物體,以及普通的複製人體。四萬個散發淡淡藍光的玻璃桶,填滿整個刻意將環境光源調整到將近全黑的繁殖場。
韋克禮雙手插在實驗袍口袋內,雙腳不疾不徐地在玻璃桶和玻璃桶間夾起的狹小通道中移動。他習慣在晚飯過後獨自前往繁殖場內巡視至深夜,甚至常常會忘記時間直到天明。
夜間巡視繁殖場的習慣,是韋克禮從在世唯二至親——太太與女兒——逝去的頹靡中振作,重回種子實驗室工作後開始養成的習慣。有些時候,操作鑲嵌在玻璃桶上的液晶螢幕,觀看每日生長紀錄、檢查基因編碼的AR影像或調整養份數值。有些時候,什麼事也沒做。單純站在玻璃桶外,凝視漂浮在藍色液體內沉睡的人工生命。細微泡沫,在混雜太多成份的藍色液體裡反反覆覆成形又破裂。
「韋克禮,你要給我好好活著。你要連同她們的份一起活下去,三個人才能一起幸福。」韋克禮金褐色雙眸目光聚焦在緩緩浮升的小小泡泡。每當夜深獨自站在繁殖場裡時,幾年前余伯斯對頹靡不堪的他所說的話,和拳頭狠狠揍在自己凹陷臉頰上的熱辣觸感,以及與妻子——藺冬杏——生前的回憶,總會時不時一同鮮明重現腦海。
據育幼院保存的紀錄資料。一名髮色與瞳色皆為金褐色的男嬰,和一名有湖水眼眸的金髮女嬰,自出生一個月後恰巧相同的某一日,先後被各自的原生父母(大概吧)用紙箱裝著,連同幾張最低面額的薄鈔票,以及一張不外乎寫著「拜託了」、「請原諒」之類字樣的皺巴巴紙條,一起丟在窮鄉僻壤的破舊育幼院門口。紙漿騷人鼻尖的味道、嬰兒裹巾的棉屑與星星月亮,陪著箱子裡的小手掌、小腳丫子和吸奶嘴的粉嫩唇瓣,度過深夜睡夢,等待日光劃破天際迎來晨曦。
十個孤兒裡,至少有七、八個都是以這樣的方式送過來的。說完這句話,通常修女們多半還會邊翻白眼,邊用沒好氣的口吻繼續碎唸幾張爛鈔票哪養得起孩子。尤其天生體弱的孩子,就算好狗運長大,也沒能力掙多少錢幫忙回本醫藥費。男孩子還可以留著當育幼院的童工,但女孩子可是連賣去妓院還不見得有人願意收啊。想到後續就麻煩死了,還是跟院長商量,早點把這些不中用的趕快處理掉,才不會浪費米糧⋯⋯之類的內容,育幼院員工從來毫不避諱在院童面前提及。
西方世界與東方世界的交界地帶,地理不是偏遠就是險峻,又經國與國之間長年未曾停止的戰亂摧殘,貧脊荒蕪與民不聊生,是陪伴當地居民自幼到年老不曾改變過的現實。收留他倆的育幼院座落在這樣的地方,若不是好在遇上爲躲避中立政治勢力範圍追兵輾轉途經此地的加百列,因緣際會即時制止育幼院員工們企圖活埋病弱幼童的殘酷行徑,並委託隨行的共濟會會員安排事宜,將所有院生收歸共濟會旗下的各地育幼院。否則,神情黯淡的男孩恐怕至今仍只是一介窮苦農夫,而天生體弱多病的女孩,恐怕自那時便不可能再見任何天日。
神情黯淡的男孩與天生體弱多病的女孩,被安排在同一天搭著同一台黑色轎車,抵達共濟會旗下位於NO.3市政治勢力範圍內的某間小育幼院。也是在同樣的那一天,男孩收到一個有「韋克禮」三個字的刺繡布章;女孩收到一方繡有「藺冬杏」三個字的白色手帕。
「誰敢欺負她,我就揍誰!」金褐髮男孩盡自己的最大力氣,使勁將整桶裝滿冰塊的冰水,不客氣地朝圍聚成圈的男童們的臉龐和身體潑去。成功阻止一群頑皮院童對金髮女孩的暴力拉扯。
「妳沒事吧?我帶妳去保健室擦藥。」金褐髮男孩丟掉水桶,牽起跌坐在地的金髮女孩。
「不要靠近我。你會跟著被欺負。所有人⋯大家、大家⋯都說、都說我是怪物⋯⋯」一路被拖著走的金髮女孩,一路試圖撥開男孩濕冷的手,抗拒掙扎。
「眼睛會變色才不是怪物,蜥蜴為了保護自己也會變色啊!」進到空無一人的保健室,金褐髮男孩翻找藥櫃,拿出棉花棒、殺菌藥水、碘酒、消毒紗布、透氣膠帶。
「可是、可是沒人像我的眼睛這樣,冬天是綠色,一到夏天就變成紅色⋯⋯啊⋯好痛⋯⋯」坐在床沿的金髮女孩這時才忍不住流下眼淚。沒辦法,沾滿藥水的棉球擦拭傷口真的很痛。
「這樣很好啊,冬天妳當風之精靈,夏天立刻變身火之精靈。我們其他人都沒有辦法變身,只有妳可以,是不是超酷的。」金褐髮男孩迅速把受傷的位置包紮好,趕緊抽兩、三張衛生紙貼到白皙的小臉上。慌忙擦著不停從眼角流出的透明。
「嗯!」那是金髮女孩第一次看見金褐色雙眸露出溫暖,如果可以,她想一直一直看著。從此,倆人形影不離。
待在共濟會旗下的育幼院,教育人員很快就發現韋克禮驚人的天賦異稟,層層上報至共濟會東方分會的上級會員們。經審慎考量,共濟會東方分會答應盡快安排適當的教育機構重資栽培韋克禮。
韋克禮也藉此機會,以自己的聰明才智為籌碼,向共濟會東方分會要求藺冬杏必須與他同行,並負擔冬杏的終身醫療費用。未曾在知識領域有絲毫懈怠,致力表現第三類組學術成就的韋克禮,認為「知識」是他唯一能夠可以保護冬杏的能力。確保穩定的生活環境與醫藥資源,換取冬杏與病魔的安全距離。但,現實並未如他所想的長保順遂。
冬杏的天生體弱,令她的免疫系統時常故障,各種大小病症接種而至未曾停歇。任誰擁有再好的強健體質,也無法負荷長年的用藥。藥,是雙面刃。可以治病,亦可致命。冬杏的身體狀態,從年年每況愈下,逐漸惡化成稍有不慎即隨時崩垮。醫學的進步速度,完全趕不及死神三步併作兩步的追擊。
兩人結婚兩年,好不容易懷胎產下孩子。誰知強褓中的年幼女兒,卻被診斷出罹患遺傳先天疾病,過不久便逝世。冬杏因爲無法承受女兒因遺傳疾病夭折,導致產後復元不佳的身體狀況急速變得更加虛弱,最後難逃死神魔掌香消玉殞。短時間內失去唯二至親,是命運的殘酷雙重打擊。韋克禮的金褐色雙眸,不再如從前般堅毅。即使從死亡帶來的沉痛頹靡中振作,韋克禮的雙眼依然只有歉疚。還有,永遠揮之不去的悲傷。
「冬杏⋯⋯我真的能這樣一個人活著嗎?」韋克禮喃喃自語。好似浮升到終點的小小泡泡,就地破裂融回藍色液體裡面。眼神聚焦的標的一旦消失,金褐色瞳孔也跟著散焦成什麼也沒有的空空如也。悲傷如鬼魅,幽暗身影緊緊附在他背後,以看不見的冰冷雙手,緊緊掐著脖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看不見的雙手,乾脆利落的直接勒斃他。這樣,他就不需要一直自問沒有答案的問題。
認識你自己吧,先別指望探究上帝。人的研究對象應該是人類自己。尚未經歷過七次世界大戰,從前十八世紀的偉大詩人——亞歷山大・波普(Alexander Pope),在《論人》(Essay on Man)裡這麼說過。
如今,以人類為研究對象的生物技術,早已進步到可以自行操縱DNA、RNA的程度,徹底改變人類對自然界心存敬畏的恆定感。
綜觀歷史。傳統上,人類認為「先天」決定「命運」,「後天」意味的是人類握有選擇權的「自由」。基因序列的控制,輕易如手指在觸控螢幕介面上下左右滑動。等同宣告人類得以從世界源頭揭開新視野,隨心所欲。
發現遺傳調控機制——細胞程序化凋亡——的西方世界科學家約翰・薩爾斯頓(John Sulstin)說:「人類能夠讀出我們自己基因組的序列,這是哲學的悖論。有智慧的生物能了解創造自己的指令嗎?」
人體二十三對染色體中所有DNA的序列,由31.647億個鹼基對組成,共有3萬到3.5萬個基因。在六千萬片的基因拼圖遊戲中,韋克禮率領研究團隊解開RNA與DNA內蘊含異能力的基因片段,又將人造生命的複製與異能基因的擷取鑲嵌編輯技術,由繁雜步驟簡化至僅需用幾根手指敲擊鍵盤的Ctrl+X、Ctrl+C、Ctrl+V即可。剪下、複製、貼上。
於是,NO.3市的種子實驗室,開始能夠大量製造具異能力的人工生命胚胎。一系列的《枷鎖實驗》,若搭配於再過不久即開發完成的AI腦晶片,甚至會使人類科技提升至觸及大腦的完全控制、人格意識數據化、外力干涉大腦記憶迴路、植入人造人格等駭人聽聞的技術。
屆時恐怕,會嚴重挑戰哲學領域探討的「靈魂」認定與撼動社會倫理道德。「人」與「非人」的界線模糊化,是註定的未來趨勢。人類,勢必要在面對非人卻極度近似於人(甚至超越人)的人工智慧之時,做出選擇。
若世人以為有如此才幹的韋克禮,能以肯定口吻回答約翰・薩爾斯頓(John Sulstin)的問題,那,誤會可大了。
有智慧的生物,能「了解」創造自己的指令嗎?
他,確實曾經認為解開暗藏於基因拼圖遊戲中的隱形謎題,彷彿是世界頒贈予他一支能夠自由來去人類與上帝領域的神聖鑰匙。但,隨時鐘長短針年復一年朝世界線的單向推進,韋克禮越加對有這種心態的自己感到厭惡。
因為只要他在地下樓層繁殖場與自己獨處時,湧現日漸泛黃的過往,讓他不得不正視一件事。那便是重新埋首投入研究的三年,無論成果有多好,皆無法扭轉冬杏和女兒紛紛離他而去的事實。甚至連聽到任何對生命奧秘研究成就的稱讚言論,都令他感到刺耳。異常刺耳。
左胸口的空蕩。腦海播放回憶時的惆悵。就像玻璃桶內緩緩上升的泡泡,成形,破裂,又成形,又破裂。透明的線,圈起可視的圓。看似單向消融,實際上是無限輪迴。
「三年過去了,和自己獨處的時候還是老樣子啊。哎⋯⋯真是的。」韋克禮對著玻璃桶內沉睡的人工生命嘆氣,無奈地搖搖頭後轉身離開,繼續朝位在地底更下面樓層的其他繁殖場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