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窗外有故人之二
本章節 2879 字
更新於: 2020-03-16
「其實我不太記得了。」低頭看著在手指間交織成圈的刺繡線，回想剛剛夢到什麼。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碧說。
我從善如流的開口。
「一開始我夢見回到老家，好像是在那過夜吧。早上將醒未醒的時候，聽到我媽做菜的聲音，然後她喚吃飯了，我沒有爬起來，因為害怕一坐起床就醒了。結果，走進房間叫我的不是我媽，而是你，我一點都不驚訝，反而覺得這很正常。然後，我們在餐桌上排排坐，一起吃早餐……」
編織幸運繩的手停頓住，一股醞釀許久的衝動令我重新開口。
「我有跟你說過我媽是出車禍過世的嗎？」
碧圖樂輕輕搖頭。
冒著蒸氣的馬克杯在他手上顯得好小，我沒有接過他遞來的茶，繼續低頭編織幸運繩，鼓足勇氣接續說道。
「在我媽被我鼓吹參加社區的兩日遊前，我們冷戰很久了。她老是翻看我的信件，對我晚回家、玩手機、愛吃零食、一直沒有交男朋友，不像隔壁鄰居的女兒都生兩個了雜念不停。我都超過三十歲了，為什麼還要像小孩子一樣被念，被管幾點回家？很蠢吧，我媽只是擔心我而已，根本沒什麼好計較的，可是在那時候，我真的受不了。」
「我想我媽也受不了吧。她自己也是離過兩次婚的人，可能擔心我老了和她一樣孤家寡人，卻沒有孩子照顧。總之，我們冷戰了大概快兩個月，其實我一直在找機會和她和好，可是，怎麼說呢？拉不下臉？」我點點頭。「對，就是這樣。」
「然後有天，社區公告貼出兩日遊的傳單，問管委聽說不少人報名，我想到我媽老說自從生了我之後就再也沒有出去玩了，前陣子也常念說誰誰誰的女兒帶老媽去日本自助。我想說現在沒辦法和她一起旅行，那就先送她去旅行吧，於是我偷偷報名，直到管委來要投保的資料後，我媽才知道。」
「我還記得她嘴巴嫌棄個不停，說幹嘛亂花錢，還嫌棄管委安排的旅遊地點根本沒什麼好玩的。可是隔天下班回來就看到她又燙頭髮又染頭髮，遲鈍我的這才知道我媽很期待，根本傲嬌！」
「傲嬌？」碧圖樂一臉疑惑的問。
我搖搖手，表示這不重要的說：「口是心非的意思，大概吧。」
他莫名所以的點頭，表示尊重的讓我繼續說。
還記得出發旅行的那天早上，天氣陰陰的，我叨絮著提醒媽帶傘，保溫瓶也別忘記了。
早八百年前就準備好背包的母親，不像我老是往窗外看，反倒悠哉地吃著蒸地瓜、水煮蛋和香蕉。
「別忘記幫我澆花。陽台地板上那棵水要澆足，土都濕透了就可以了。」她第一百零一次的提醒。
我也第一百零一次的回答。「知道了。要不要拍照片給妳確定水有沒有澆足？」
「哼！」
「晚上記得傳賴給我，買給妳的益生菌別忘記吃。不是老說在外面就沒辦法上廁所嗎？」
「好啦好啦！知道了，囉哩吧縮的。」
聽到這話，我才注意到自己和母親的角色，不知何時在此處換了過來。
集合時間是七點二十，結果母親不到七點就下樓了，我站在窗前目送戴咖啡色漁夫帽的母親和隔壁鄰居一起搭上遊覽車。
藍色的車身有點髒，啟動時的廢氣黑黑的，但車速不快。抬頭見到陽光終於破出雲層，安心了的我便回到房間。難得一個人在家的週六，回籠覺是最好的補償。
門鈴響起時，我剛好在睡午覺，突然被叫醒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因為如此，之後發生的一切都有些混亂，曖昧不明。
我和家屬們被安排坐在兒童遊戲室，臨時擺放的折疊椅臨亂的散置在刻意被讓出來的場地內，好多人對管委咆嘯、哭喊，更多人選擇自己開車去現場，還問有沒有人要一起去。
「我也被問了。」我對碧圖樂說：「是一直很關心我們家的警衛大姊。她說她明天剛好休假，可以載我去。管委也說可以幫忙。但我都沒有接受，我選擇待在家，等候通知。」
「為什麼？」碧圖樂問。
「可能不想接受現實吧。我也不知道，現在完全想不起來那時候自己是怎麼想的了。」我聳聳肩。「遊覽車是在開山路的時候翻覆的，新聞說掉到山裡了。我想，一般人根本進不去，還是讓警察他們去做，我就不要去添亂了。我去根本也沒有用不是嗎？我又不會爬山，也沒有裝備，在那……只能哭，只會……我也不知道。」
幸運繩編完了，我用兩支鉗子拉開C型環，先勾入事前請碧圖樂用魔法凝結並縮小，我再用滴膠加強硬度的小小樺樹葉，套入方才編織時就套入的銀環內，最後用鉗子閉合C型環；接下來的苦楝果實也比照辦理。
一條以粉橘、澄紅、薄荷綠和檸檬藍刺繡線編織成，結尾處的兩端，各掛上迷你樺樹葉和迷你苦練果實的秋色幸運繩完成了。
「聽警察說我媽是在溪谷邊被找到的。新聞說遊覽車翻覆時滾了幾滾，前方駕駛座的玻璃破裂，坐在第一排的我媽沒有系好安全帶，墜落時就這樣從窗戶飛出去，才沒有像大多數的乘客是在遊覽車附近找到。」
「聯合公祭的時候我有去，也拜託承辦的警察指給我看到底在哪裡。可是，好深，好遠，警察說得靠當地人或會登山的人才下得去，我聽說有些家屬真的去了。我沒有去。碧，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語帶嘆息的說：「妳想一個人去，對吧？」
我抹去眼角的淚花，抬頭，對碧圖樂感激地笑了。「嗯，我想好久才明白。碧你怎麼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抹哀傷閃過碧圖樂的琥珀色的雙眼，瞬間，我就明白了。
「你也是？」
想回去那個水光蕩漾的地下湖嗎？
碧圖樂苦笑，露出覺得自己很傻，但無論如何都想做的表情。
我知道，我也在自己的臉上看到同樣的執著。
「如果回得去的話，我想把老師的書都找出來。老師身前寫了不少魔法書，我沒來得及……但他也可能早就毀了。老師曾說過，書裡有些魔法不適合現在出現。帝國人可能就是衝著魔法書來的。」
我想到帝國人如人形蜥蜴的外觀，以及那兇猛的殺氣和攻擊，一陣後怕的抖了抖。
「不能用空間魔法進去嗎？」
「那我會直接將自己活埋了。洞窟塌了，記得嗎？」
「對吼。」
「所以，小雀，妳不用擔心，我不會離開，除非妳讓我離開。」碧圖樂開誠佈公地說：「妳的窗戶是我回家的唯一希望。」
我輕輕的呀了一聲。
對啊，我怎麼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了。
我不好意思的搔搔臉。「對不起。我可能、可能燒糊塗了。」
碧圖樂笑了笑，純真的笑臉染上一層哀傷。
他將用魔法保溫的茶遞了過來，我接過並喝了一口，溫燙燙的茶水滋潤了酸澀乾涸的身心。
然後，我想起了那件在層雲峽突然領悟的事情。
一陣混合了安心、欣喜、怪異和疑惑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甩甩頭，把疑惑壓回心底。
「或許，妳丟失的靈魂就在妳媽出事的山谷。」
對吼，聽說我失了魂。
喝了尼福特的藥，也沒有不知道有沒有改善？
但會改善哪裡我也不知道。
總覺得未來的一切都罩在迷霧中，唯獨現在才有腳踏實地的感覺。
「哪天妳準備好了，不想一個人去的話，我陪妳去。」
想到電影中的精靈在山裡總是很厲害，那天碧圖樂帶我穿越森林也的確如此，我放心的點點頭。
一股預感浮現，總覺得這件事情很近就會發生了，至少，不是太遠的未來。
可是，那時，碧圖樂還在嗎？
一股莫名的預感使我看向他的頭頂，被魔法隱藏起來的角，已經很久沒看到了。
他呼感覺到我的目光，頭微微的側了側，亮到晃眼的金髮輕輕飄動。
「睡吧。一切有我。」
「謝謝。」
收回目光，將編完的幸運繩放回桌上，放好馬克杯，我回到溫暖的被窩，躺在床上，看著在流理台前忙碌的碧圖樂高壯的背影，覺得好安心好安心，好感謝好感謝。
藥效發作，黑甜的睡意再次擄獲我，一教無夢。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碧說。
我從善如流的開口。
「一開始我夢見回到老家，好像是在那過夜吧。早上將醒未醒的時候，聽到我媽做菜的聲音，然後她喚吃飯了，我沒有爬起來，因為害怕一坐起床就醒了。結果，走進房間叫我的不是我媽，而是你，我一點都不驚訝，反而覺得這很正常。然後，我們在餐桌上排排坐，一起吃早餐……」
編織幸運繩的手停頓住，一股醞釀許久的衝動令我重新開口。
「我有跟你說過我媽是出車禍過世的嗎？」
碧圖樂輕輕搖頭。
冒著蒸氣的馬克杯在他手上顯得好小，我沒有接過他遞來的茶，繼續低頭編織幸運繩，鼓足勇氣接續說道。
「在我媽被我鼓吹參加社區的兩日遊前，我們冷戰很久了。她老是翻看我的信件，對我晚回家、玩手機、愛吃零食、一直沒有交男朋友，不像隔壁鄰居的女兒都生兩個了雜念不停。我都超過三十歲了，為什麼還要像小孩子一樣被念，被管幾點回家？很蠢吧，我媽只是擔心我而已，根本沒什麼好計較的，可是在那時候，我真的受不了。」
「我想我媽也受不了吧。她自己也是離過兩次婚的人，可能擔心我老了和她一樣孤家寡人，卻沒有孩子照顧。總之，我們冷戰了大概快兩個月，其實我一直在找機會和她和好，可是，怎麼說呢？拉不下臉？」我點點頭。「對，就是這樣。」
「然後有天，社區公告貼出兩日遊的傳單，問管委聽說不少人報名，我想到我媽老說自從生了我之後就再也沒有出去玩了，前陣子也常念說誰誰誰的女兒帶老媽去日本自助。我想說現在沒辦法和她一起旅行，那就先送她去旅行吧，於是我偷偷報名，直到管委來要投保的資料後，我媽才知道。」
「我還記得她嘴巴嫌棄個不停，說幹嘛亂花錢，還嫌棄管委安排的旅遊地點根本沒什麼好玩的。可是隔天下班回來就看到她又燙頭髮又染頭髮，遲鈍我的這才知道我媽很期待，根本傲嬌！」
「傲嬌？」碧圖樂一臉疑惑的問。
我搖搖手，表示這不重要的說：「口是心非的意思，大概吧。」
他莫名所以的點頭，表示尊重的讓我繼續說。
還記得出發旅行的那天早上，天氣陰陰的，我叨絮著提醒媽帶傘，保溫瓶也別忘記了。
早八百年前就準備好背包的母親，不像我老是往窗外看，反倒悠哉地吃著蒸地瓜、水煮蛋和香蕉。
「別忘記幫我澆花。陽台地板上那棵水要澆足，土都濕透了就可以了。」她第一百零一次的提醒。
我也第一百零一次的回答。「知道了。要不要拍照片給妳確定水有沒有澆足？」
「哼！」
「晚上記得傳賴給我，買給妳的益生菌別忘記吃。不是老說在外面就沒辦法上廁所嗎？」
「好啦好啦！知道了，囉哩吧縮的。」
聽到這話，我才注意到自己和母親的角色，不知何時在此處換了過來。
集合時間是七點二十，結果母親不到七點就下樓了，我站在窗前目送戴咖啡色漁夫帽的母親和隔壁鄰居一起搭上遊覽車。
藍色的車身有點髒，啟動時的廢氣黑黑的，但車速不快。抬頭見到陽光終於破出雲層，安心了的我便回到房間。難得一個人在家的週六，回籠覺是最好的補償。
門鈴響起時，我剛好在睡午覺，突然被叫醒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因為如此，之後發生的一切都有些混亂，曖昧不明。
我和家屬們被安排坐在兒童遊戲室，臨時擺放的折疊椅臨亂的散置在刻意被讓出來的場地內，好多人對管委咆嘯、哭喊，更多人選擇自己開車去現場，還問有沒有人要一起去。
「我也被問了。」我對碧圖樂說：「是一直很關心我們家的警衛大姊。她說她明天剛好休假，可以載我去。管委也說可以幫忙。但我都沒有接受，我選擇待在家，等候通知。」
「為什麼？」碧圖樂問。
「可能不想接受現實吧。我也不知道，現在完全想不起來那時候自己是怎麼想的了。」我聳聳肩。「遊覽車是在開山路的時候翻覆的，新聞說掉到山裡了。我想，一般人根本進不去，還是讓警察他們去做，我就不要去添亂了。我去根本也沒有用不是嗎？我又不會爬山，也沒有裝備，在那……只能哭，只會……我也不知道。」
幸運繩編完了，我用兩支鉗子拉開C型環，先勾入事前請碧圖樂用魔法凝結並縮小，我再用滴膠加強硬度的小小樺樹葉，套入方才編織時就套入的銀環內，最後用鉗子閉合C型環；接下來的苦楝果實也比照辦理。
一條以粉橘、澄紅、薄荷綠和檸檬藍刺繡線編織成，結尾處的兩端，各掛上迷你樺樹葉和迷你苦練果實的秋色幸運繩完成了。
「聽警察說我媽是在溪谷邊被找到的。新聞說遊覽車翻覆時滾了幾滾，前方駕駛座的玻璃破裂，坐在第一排的我媽沒有系好安全帶，墜落時就這樣從窗戶飛出去，才沒有像大多數的乘客是在遊覽車附近找到。」
「聯合公祭的時候我有去，也拜託承辦的警察指給我看到底在哪裡。可是，好深，好遠，警察說得靠當地人或會登山的人才下得去，我聽說有些家屬真的去了。我沒有去。碧，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語帶嘆息的說：「妳想一個人去，對吧？」
我抹去眼角的淚花，抬頭，對碧圖樂感激地笑了。「嗯，我想好久才明白。碧你怎麼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抹哀傷閃過碧圖樂的琥珀色的雙眼，瞬間，我就明白了。
「你也是？」
想回去那個水光蕩漾的地下湖嗎？
碧圖樂苦笑，露出覺得自己很傻，但無論如何都想做的表情。
我知道，我也在自己的臉上看到同樣的執著。
「如果回得去的話，我想把老師的書都找出來。老師身前寫了不少魔法書，我沒來得及……但他也可能早就毀了。老師曾說過，書裡有些魔法不適合現在出現。帝國人可能就是衝著魔法書來的。」
我想到帝國人如人形蜥蜴的外觀，以及那兇猛的殺氣和攻擊，一陣後怕的抖了抖。
「不能用空間魔法進去嗎？」
「那我會直接將自己活埋了。洞窟塌了，記得嗎？」
「對吼。」
「所以，小雀，妳不用擔心，我不會離開，除非妳讓我離開。」碧圖樂開誠佈公地說：「妳的窗戶是我回家的唯一希望。」
我輕輕的呀了一聲。
對啊，我怎麼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了。
我不好意思的搔搔臉。「對不起。我可能、可能燒糊塗了。」
碧圖樂笑了笑，純真的笑臉染上一層哀傷。
他將用魔法保溫的茶遞了過來，我接過並喝了一口，溫燙燙的茶水滋潤了酸澀乾涸的身心。
然後，我想起了那件在層雲峽突然領悟的事情。
一陣混合了安心、欣喜、怪異和疑惑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甩甩頭，把疑惑壓回心底。
「或許，妳丟失的靈魂就在妳媽出事的山谷。」
對吼，聽說我失了魂。
喝了尼福特的藥，也沒有不知道有沒有改善？
但會改善哪裡我也不知道。
總覺得未來的一切都罩在迷霧中，唯獨現在才有腳踏實地的感覺。
「哪天妳準備好了，不想一個人去的話，我陪妳去。」
想到電影中的精靈在山裡總是很厲害，那天碧圖樂帶我穿越森林也的確如此，我放心的點點頭。
一股預感浮現，總覺得這件事情很近就會發生了，至少，不是太遠的未來。
可是，那時，碧圖樂還在嗎？
一股莫名的預感使我看向他的頭頂，被魔法隱藏起來的角，已經很久沒看到了。
他呼感覺到我的目光，頭微微的側了側，亮到晃眼的金髮輕輕飄動。
「睡吧。一切有我。」
「謝謝。」
收回目光，將編完的幸運繩放回桌上，放好馬克杯，我回到溫暖的被窩，躺在床上，看著在流理台前忙碌的碧圖樂高壯的背影，覺得好安心好安心，好感謝好感謝。
藥效發作，黑甜的睡意再次擄獲我，一教無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