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揭曉

本章節 5526 字
更新於: 2020-03-16
  太陽已經成了落下前的一抹餘暉。
  車輪和馬蹄在地上留下印記,激起黃沙,使其成為飄散在空中的一團濁氣;濁氣是那麼生意盎然,車轍和蹄印是那麼深刻有力。但它們遲早會消失,會被覆蓋過去,最後沒留下任何東西。
  如同人的生命般脆弱無力。
  如果敢對自己承認,自從投身復仇之路以來,蓮生一直都很怕死。不,他早已做好賠上性命的覺悟,他所畏懼的,是在手刃仇人前就墮入黃泉。每次他死裡逃生時都會暗自慶幸。
  但這次他卻只希望自己可以就此消失。
  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是在帶走他寶貴的東西?或者這全是他的錯?如果早年的他不是一個執著於名利的白癡,如果今日的他可以放下仇恨,這一切是否都不會發生?
  不,這次我不是為了復仇。他在心裡想像少女靠在車廂內的模樣。可是這是值得的嗎?犧牲一個朋友,換取贖罪的機會?
  不知道。可能沒有人知道。如果霍先生知道這件事,他會怎麼說呢?
  正當蓮生想到這裡,霍先生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另一輛馬車停在大道旁,霍先生正半躺在車夫的位子上,悠閒地朝他微笑。
  蓮生又驚又喜,趕忙提韁勒馬,停下馬車。他把兀自昏睡的少女抱到霍先生的馬車上,跟著躍上車夫旁邊的位子。原先那台車的馬都已經累壞了,速度大不如前。
  「您怎麼會在這裡?」
  「哦,這個不急。」霍先生直起身子,「還是先說說你們的情況吧。」
  蓮生控制住感情,用幾句話說完了情況。霍先生則一邊聽一邊駕馭,馬車掉頭之後,再次開始前行。
  「好吧,我得承認,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霍先生聽完之後,不緊不慢地說。「看來我因為感覺不對跑過來是正確的。」
  看著他氣定神閒的模樣,蓮生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希望。霍先生也是趕著車過來的,雙方比預定還早許多會合,所以他們離柳月斷後的位置並不太遠,時間也沒過太久。如果有霍先生相助,也許──
  但蓮生才剛開口,霍先生就搖了搖頭。「我不認為我幫得上忙。我……沒辦法。」他說,「何況我不認為還來得及。你真覺得這樣值得嗎,為了那一絲希望賭上白費一切的風險?讓那孩子也一起冒險?」
  蓮生咬牙。霍先生說的實在太有道理,但是……
  他真的什麼事都做不了嗎?
  「不,還有一個辦法。」他豁然抬頭,「您帶著這孩子離開,我回去接應柳月。」
  話說出口,他立刻下定了決心。這正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霍先生的眼神變得遙遠,彷彿在看向虛空。「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那麼做,」他的雙眼重新聚焦,以前所未有的銳利目光盯著蓮生。「你不會喜歡這麼做的結果的。
  「您告訴過我,要去關注憎恨以外的東西,不是嗎?」蓮生堅定地說,「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可以照您的故事去做了。」他試著故作輕鬆,「難得今天我兩次照著你們的建議行事,但得到的反應都是不贊同,這可真奇怪。」
  「那也許只因為我和他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霍先生的聲音中帶著一股奇異的威壓,但蓮生也毫不退讓地盯著他。
  霍先生研究了蓮生的眼神幾秒後,笑了笑。「如果我不停車,你趕也要把我趕開,你跳也要跳下車跑回去,是不是?」
  蓮生點點頭。
  終於,霍先生長長嘆了口氣,提韁勒馬。「被自己的刀子刺中還真難受啊。說真的,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你們這裡有句話怎麼說……哦,人算不如天算啊。」
  「抱歉。謝謝您一直以來的教誨。如果我和柳月沒能回去,替我好好照顧她。」蓮生說,探身就要跳下馬車,但霍先生伸手按在他的肩上。
  「你就這樣過去是沒有勝算的,帶著我的禮物再去吧。」霍先生說,蓮生不解地轉頭看他,「我的生命為你所有,我的駐氣歸你所有。」他字句清晰地說。
  蓮生雙眼大睜,吃驚地看著一團彩色的霧氣從霍先生身上湧出,竄入他體內。他猛然跪下,彷彿再次受制於音形術,但他知道並非如此──這感覺完全不同。那股奔入他體內的能量有如烈酒一般,雖然醇美,勁頭卻大得讓人難以承受。
  他沒想過世上居然會有如此離奇的事情,所有的知識都指出這不可能發生。如果不是親身體會,他一定會斥之為天方夜譚。
  霍先生將真元讓渡給了他!
  不,說起來,這真的是真元嗎?他一手撐著地板,一邊顫抖,一邊沉浸在這股奇妙的感覺中。所有的色彩和聲音都飽滿豐富起來,彷彿他的耳目從出生以來都是殘缺的二級品,直到現在才第一次恢復正常。
  更讓蓮生驚異的是對他人動作的感應。他像傳奇中的武者一樣,不用抬頭,就能感覺到霍先生的一舉一動:他微笑著伸出一根蘸血的手指,在自己的背上繪製形紋。
  形紋成形的瞬間,蓮生也恰好擺脫了那奇特的衝擊,他隨手一撐就彈了起來。霍先生施予他的人形術遠比柳月的強大,使他的動作出奇地剛健有力。蓮生接連不斷地眨眼,彷彿這樣就可以從夢中清醒過來。
  緊接著好奇壓倒了一切,他迫不及待拿出法杖,試著使用體內新的真元繪製形紋。
  沒有熟悉的汲取感,空中也沒出現鮮橘色的線條。他又試了一次,但還是一樣。力量就像是形狀不對的鑰匙,拒絕進入鎖孔。
  所以這果然不是真元,蓮生心想。性質不一樣。但真的非常相似,它們存在於我體內的感覺幾乎完全相同……
  「……您剛剛給我的到底是什麼?」他抬頭看向霍先生,得意的笑意正在後者的眼中閃爍。
  「用你們這裡的話來說,就是仙氣。」霍先生漫不經心地打著響指。「這東西用法可多著呢,不過沒時間教你或讓你學了,給你這個只是讓你能有額外的感應力,誰教你不吃錫。不過說真的這還挺……嗯,套句你們的話,大材小用的。」
  「您到底是什麼人?」蓮生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您真的是仙……」
  「哦,不不,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躊躇滿志的遊客,以寰宇為家。」霍先生微笑,「不用為了這些謝我,我這趟可是滿載而歸啊,畢竟你們的文殊大仙對我一向慷慨。你作夢都想不到我從他那裡拿到了多少東西。如果不是仙氣這麼貴重,我可能會把它們全部給你噢。」
  蓮生大部分的話都沒聽懂,他只知道霍先生又在故意胡言亂語了。「先生──」
  「好啦,你的謝辭一定豐富多彩,不過時間要緊,我們還是假裝這一步已經做過好了。」霍先生說,他的微笑稍稍收斂,「快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敵人或許會出乎你的意料,不過我想你會有辦法應付的。別了,巧思之子。」他朝蓮生揮手。
  時間要緊。這個認知隨著話語浮出水面,壓下了蓮生的好奇心。他對霍先生深深地一鞠躬,跳下了馬車,頭也不回地奔向朋友的方向。
  ※
  風聲呼嘯。心臟如雷般鼓動,將一波波精力送入血脈。道路彷彿是自行在蓮生的腳下滾動,將他迅速運回原先兩人分離的地方。
  又要賭命了。這是第幾次了?諷刺的是,這還是蓮生第一次為了他人,而非自私的動機這麼做。感覺居然意外……挺好的。就好像齒輪都已卡到定位,只待推下開關的一台機器。
  現在他只需要奔跑和祈禱。祈禱自己能夠趕上。這個希望也是有根據的,因為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看到任何追兵。也許這表示柳月還在奮戰。
  如果已經太遲了呢?就像那時候一樣,好不容易才回到鯨眼,卻只得到一家老小都早已被斬首示眾的消息?
  不,這一次我可以做點什麼,他心想。即使柳月已經輸了,他們也可能會留他一命,好拷問出我的行蹤。
  終於,蓮生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了。戰鬥還沒結束!他掏出法杖,腳底加勁飛奔過去──
  但他終究沒能和他朋友並肩作戰。
  映入眼中的景象使他整個人忽然停頓,彷彿連呼吸心跳都歸於沉寂。
  柳月身上帶著幾道不淺的傷,每道傷口都在淌血,頭巾也被打落了,看起來已像是一頭困獸。
  但死傷大半的是那群追兵。
  他們和馬匹全倒臥在血泊中,只剩下那個銀色鎧甲還在苦苦支撐。他焦躁慌亂地以怪力揮動武器,卻被柳月一次次輕鬆避開他的攻擊,後者的動作迅捷非人,有如鬼魅。
  蓮生的手在顫抖。不知為何,朋友還活著,而且戰鬥能力強得完全超出他的想像,這兩件事並沒有讓他感到半分欣喜,反而有一股刺骨的寒意沿著他的脊椎擴散。
  他似乎認得這樣的動作。
  一陣風將一塊布吹到他的腳邊,原來是柳月的頭巾,內側密密麻麻地繪著精細的形紋。這是用骨豬的血繪成的,蓮生在暈眩中注意到。人形術的天材,用它繪成的形紋幾乎可以永久存續。柳月一直偷偷把這些附加在身上?為什麼要這麼秘密,而且這些形紋的功能是什麼?
  銀色鎧甲的動作越來越遲鈍,終於重心被柳月一帶,摔倒在地。長刀隨即精準刺入鎧甲間的縫隙,那人一陣抽搐後就不再動彈。
  勝者轉過身來,臉上掛著殘暴的笑。但一看見蓮生,他臉上的表情就被絕對的震驚所取代。
  蓮生木然地回望著對方。看到柳月戰鬥的身姿時,他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而現在他知道它應驗了。
  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那麼做。你不會喜歡這麼做的結果的。
  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但他直覺地跳到了結論。
  蓮生覺得自己彷彿又身處於礦坑出口的通道。他側腹滲著鮮血,無力地癱倒在地,感覺到身下岩礫帶來的刺痛。一個佇立在洞口的身影,背著火光,露出邪惡的微笑,得意地俯視他……
  眼前人物的臉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那不是柳月,而是冰烈的臉。
  ※
  世界彷彿被撕成了兩半,所有的東西都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所以一直以來都是騙局。」蓮生說,他訝異於自己聲音的穩定。「你就是。你用繪在頭巾上的人形術易容,假裝自己是他的兄弟。」
  蓮生覺得自己應該嘶吼,大叫,傾盡一切的力量攻向那個傢伙。但他成功強壓下了自己的情感。曾經,有某個人告訴過他,如果你在遇上他時不能控制你的感情,那你就別想成功復仇……
  這個人現在就站在他眼前,身上流淌著鮮血,臉上的表情再次變得冰冷而空虛,眼中閃爍著盤算的光芒。
  「沒有所謂的易容人形術,至少我自己沒聽過,也發明不出來。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大量的人形術,微調五官的模樣。」閒話家常的語氣,「這種易容法只能以骨豬的血為媒介,否則根本負荷不起消耗的真元。況且,每次失去效力都要重新繪形,沒兩下就會穿幫。」他撕下衣襟包紮,嘆了口氣,「愚蠢,你看,去他的愚蠢。這是所有人都無法逃脫的宿命。的確,用頭巾掩飾似乎是個聰明的主意,但回頭來看,我就是在耍蠢。更好的做法是像你一樣剃光自己的頭,對著鏡子把形紋繪在自己的頭皮上,再用頭巾遮著。這樣即使頭巾掉了,我也還可以試著捏造藉口矇混過去。」微笑加深,「雖然我想在締造這樣的戰績後什麼藉口都無濟於事。」他看向周圍累累的死屍,「啊,是什麼讓你這麼快就趕回來?那孩子呢?」
  蓮生覺得自己快被腦中的荒謬感炸了開來,他只想放聲尖叫。他無法相信有人的演技能如此逼真。但眼前人的身上已經沒有一絲過去的影子,他示以蓮生的面貌和柳月同樣真實。
  沒錯,我從來就不認識他。「霍先生來把她接走了。」他咬著牙,勉強自己吐出一句話。
  「那好管閒事的老妖。」他咂了咂嘴,「我向來就不喜歡他。」
  「為什麼?」問題自動脫口而出。「為什麼?」蓮生又問了一次。
  這句話很含糊,但柳……冰烈顯然聽懂了他的意思。
  「我告訴過你了。」那雙眼睛冷淡地回望他,「我憎恨上族。以焰形者而言,你是不世出的奇才,善加利用你的力量,就能達成我的目的。為此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準備。」
  「準備?」蓮生的拳頭漸漸握緊。
  「我早就看出你有能力,但也看出你絕對不會把那股力量用在和朝廷敵對上。你只會和他們同流合汙,壓根不去想有多少人要為你們的作為淌血流淚。」冰烈冷笑,「要怎麼樣讓這樣的一個人反過來攻擊自己的族群呢?給他一個契機,讓他體會到平民的痛苦?不,這不夠。他也許會開始反思,但並不會採取更激烈的行為。」他的語氣像在談論天氣,眼神卻極其陰冷,令蓮生渾身發寒,「我得給他一個更強烈的理由。仇恨。替他塑造一位極其可憎的仇人,再奪去他的容身之處。」依然是淡然的口吻。蓮生感到自己在很快地逼近沸點。「所以我趁他剿滅叛亂者後突襲他,用帶毒的武器讓他動彈不得,卻不下殺手,把他困在那裡;自己則趕回京城,放出他沒有在剿滅叛黨後迅速回奏,是因為想佔地為王的消息。朝廷果然信以為真,將他的家人全部處決──」
  蓮生沒有再聽下去,他的耳中已被血液鼓動的聲音佔據。
  他迅速抬手,但他的肩膀才剛一動,冰烈就忽然壓低身體,往前朝他撲出,速度連虎豹都望塵莫及。
  好快!蓮生打斷繪形的動作,靈敏地往後一閃。仙氣和強化體能的人形術救了他,原先應該埋入他腹部的刀柄只打中空氣。他不敢大意,再次後退拉開距離,把法杖和圓盾擺出架式。
  不知為何,冰烈沒有繼續攻擊,只是站在原地盯著他,若有所思。
  他在評估,蓮生發覺。剛才我的反應動作超出他的預期,所以他不敢貿然進擊。可是,為什麼他用的是刀柄?為什麼不直接出刀?
  「我懂了,」冰烈嘆了口氣,「又是那老妖的傑作。他真會給我添麻煩。也許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內。」
  「你什麼意思?」蓮生忍不住問,他一時幾乎忘了眼前的人是誰。
  「不怪你沒能看出來,畢竟當局者迷。但在我看來這實在是明顯得太厚顏無恥了。給你一個絕佳的理由,讓你去營救一個可以讓你想起你女兒的孩子?那孩子的經歷還恰好可以讓你反思過去的罪孽?」他嗤笑一聲,「據我猜想,這就是他的目的:讓那孩子成為你新的家人,成為一道能夠使你放棄復仇的枷鎖。雖然我不認為這計策會成功,但真的讓我捏了把冷汗。」
  蓮生立刻知道他說的是真的。的確,霍先生玩的這一手實在太明顯了,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呢?「為什麼你認為他不會成功?」
  「他低估了你的仇恨。我可是花了很多功夫才確保你能走上這條路。」冰烈說,表情沒有半分得意,好像只是在敘述一件歷史事實,「再說,要是事態不妙,難道我會任其發展嗎?要是那孩子成為你重要的人,那我就再利用她讓你回歸正道就好。」他諷刺地微笑。
  「你這怪物。」蓮生低咆,抬手繪形,冰烈也迅速反應,壓低身體飛速靠近,先前的一幕再次重演。
  但兩人才剛開始動作,遠處便傳來一陣又急又密的馬蹄聲,顯然又有追兵將至,而且聲勢浩大。兩人立刻停頓,臉上都微微變色。
  「先休兵吧,這樣下去雙方的目的都無法達成。」冰烈率先冷靜地說,他指著一旁的山峰,「到那裡去做個了斷。」
  說完,他便轉過身去,竄入道旁的密林。出乎意料之下,蓮生還不及施術就丟失了目標。他咆哮一聲,追在他身後,消失在一片綠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