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急轉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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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3-16
一下碰撞讓小楓驚醒過來。她睜大雙眼,努力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眼前一片黑暗,她的嘴裡有血的味道。是因為她不夠聽話,又被他們打了嗎?她想伸手摸摸作痛的下巴,手卻卡到某個硬物,抬不起來。為什麼她什麼東西都看不到?還有她的蟲子呢?為什麼她感覺不到牠們了?
周圍有種奇怪的沉默。車輪轉動和顛簸的聲音似乎已和背景的蟬鳴融為一體,成為自然現象的一部分。不時有人咳嗽、嘆息和呻吟,卻完全沒有人說話──公差是因為勤務在身,囚犯們則是因為已無話可說。
她身在一串長長的囚車中,和其他幾十個要被處刑的犯人一起被押往刑場。
對了……我用自己的眼睛殺了他們,然後就被抓了起來,我的蟲都被他們弄死了……我很快也要死了嗎?
輪迴是真的嗎?礦坑裡有很多人都相信,人死後,文殊大仙會根據他過去幾十幾百世的的功德與罪業,讓他重新開始一段應有的生命。如果那樣,她來生可能只能當一頭待宰的豬,整天在泥糞裡打滾吧。
不,不會的。我沒有做錯事。小楓試著在心裡勉勵自己,他們才是真正的壞人。文殊大仙是最有智慧的神明,祂一定明白的……她想抬頭,但卻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癱在囚車上,任它帶著自己前行。
在顛簸中,小楓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完全看不到──她還可以感覺到光。那懸掛在天上的明亮和溫暖,像是睡覺時蓋在身上的毯子,輕柔地安慰著她。
她覺得自己可以安心墮入黑暗了。
雖然她心裡還惦記著兩個人……一個是從外面來到礦坑的大叔,大叔對她很溫柔,冒險教會她怎麼使用力量。她希望他在那晚也像她一樣逃出了礦坑。另一個則是……
忽然,一陣強烈的光明閃現,跟著是一下強烈的碰撞──前方的隊伍忽然停下,後方的隊伍卻仍繼續前進,於是亂成了一團。
如果小楓的眼睛還能看見,肯定會像周圍的公差和囚犯那樣伸手遮擋、緊閉雙眼。但她只是呆呆地轉向光明的方向。
不知為何,她明白了。那就是他。
※
蓮生用拇指按著油燈上的形紋──暫時性的焰形術可以調整物體的能量強弱,或者操縱能量的指向──汲取回寄宿其中的真元。形紋頓時消散,油燈變回原先的亮度。同時,他迅速扯開蒙在眼前的布條,並從眼角的餘光看到柳月也採取同樣的行動。
「上!」他暴喝一聲,柳月立刻從拔出腰間的長刀,躍出他們藏身的樹叢,衝向仍因突如其來的強光目不見物的公差。領頭的形者還沒反應過來便血濺當場。
蓮生則趁此空檔,拿出事先點燃的火炬,以及魂金法杖,將杖端抵在火炬上繪形。金屬是焰形術的媒介,只要在腦中想像準確的意象,金屬就會變成一根汲取形者真元的繪筆,塗抹出蘊含力量的線條。
蓮生此刻繪製的,是改變熱量指向的形紋。形紋成形的瞬間,他感到一陣寒冷,彷彿手握的火炬忽然熄滅。但火炬仍在熾烈燃燒,它產生的熱量也並未消失,只是被集中起來──順著火炬的尖端,匯集成一根無形的長槍,大大延伸了熱能所能影響的距離。
然後蓮生將「長槍」刺向公差身上,點燃了地獄。
凡是處在火炬尖頭延長線上的人,衣服和頭髮立刻起火燃燒,焦臭與慘叫四起。蓮生對眼前的慘狀無動於衷,只是小心地控制著火炬。每當找到目標時,他就迅速往下揮動火炬,將「長槍」的尖端對準目標,一旦引燃就重新舉好握正,以免誤傷,如此周而復始。焰形術的破壞力本就是五形術之最,一個不小心,就連自己也會遭受池魚之殃,何況他們這趟可是要來救人的,得格外注意火頭的延燒。
柳月出手時卻沒有這層顧忌。他的速度被形紋大幅強化,進退有如鬼魅,即使在光天化日下也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儘管已熟悉他戰鬥的姿態,人形者在近身戰的能耐仍不禁讓蓮生心驚。他只燒了幾個公差,柳月就已砍倒了十幾人,沒有一個公差能在他手下走過一招;眼睛再眨上幾下,柳月已用長刀劈開了囚車,將少女抱起,負在背上。
「撤!」柳月喊道,背著少女衝了回來,將她放進馬車裡,躍上馬車。
蓮生的動作稍慢一步──他沒有忘記要先驅散火炬上的形紋,否則馬車的頂棚也會被燒毀──跟著躍上馬車。
「照剛剛說過的路走,快!」蓮生從車窗探頭,朝趕車的小夥子吼道。這傢伙已經面無人色。「不然我們就把你扔在這,自己趕車!」
也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小夥子終於回過神來。他緊張地吹起口哨,馬鞭奮力一揮,拉車的兩匹馬一起嘶鳴,衝了出去。
馬車在大道上疾馳。後方,十幾名公差騎著馬追了上來。蓮生探出車窗,重新在火炬上繪形,將「長槍」指向任何膽敢靠近的人。在幾個人又燒成火團後,剩下的人都從命不如恭敬,不敢再追上來了。
蓮生驅散形紋──上頭的線條仍然相當清晰。這個他自創的術式雖然強大,消耗的速度也很快,不過魂金克服了這個弱點。他仍手持火炬和法杖,不時探頭看向後方(柳月則注意前方),沒有放鬆警戒。
他趁隙瞄了瑟縮在車廂一角的少女幾眼。他一度擔心她是不是已經死去,因為她實在太安靜了。不過少女還在淺淺地呼吸,而且──不知為何──正抬頭對著蓮生的方向。她的衣服破爛髒亂,頭髮糾結,原本應該是眼睛的地方只有兩個漆黑的空洞,看起來像一具製作失敗後被廢棄多年的人偶。
該死的!說些什麼啊!蓮生的喉嚨哽住了。他真的感到自己沒什麼能說的話。就連安慰和安撫都會是謊言,因為這就是他造就的慘狀。
這遠比殺人還要困難。
但他終究鼓起了勇氣,準備開口──
少女卻先一步說話了。
「你是那個人,對不對?」她的聲音像是枯木一般嘶啞,讓蓮生心中又是一陣劇痛,他甚至沒去想對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那個……」一陣突來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
「先幫我拿著!」蓮生喊道,柳月會意地接過蓮生手上的火炬,繼續警戒。蓮生趕忙拿出水囊,湊到少女嘴邊,一邊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幸好她順利地一點一點喝下了水,慢慢止住了咳嗽。
「你是那個人,對不對?」少女又問了一次。蓮生本來想勸她別說話,好好休息,但話又一次鯁在喉嚨。她認出我了。她知道我是誰。「那天晚上帶著火過來的人。」
「我……我……」他結結巴巴地說。
少女以漆黑的眼窩望著他。是他看錯了嗎?一定是。否則她的臉上不可能毫無怨恨與憤怒,反而露出一絲嚮往……
他吞嚥了一下,再次試圖開口──
卻也再次沒能做到。
他起初以為這只是罪惡感的影響,但看到少女的臉上也顯露驚愕時,他暗叫不妙。他雙手一鬆,癱倒在車座,法杖落在腿上。柳月也同時全身一僵,點燃的火炬掉出車窗外。此時,不只是嘴巴,三人身體的每一寸都像是斷了線,動起來艱難萬分。
這、這種感覺……簡直像是被音形術束縛住一樣!但是怎麼可能?沒有哪個音形者可以在一瞬間支配他人。而且根本沒有人在吹奏音樂──
音樂……
車窗外傳來隱約的口哨聲。蓮生像是被焰形術釋放的能量忽然擊中,全身一震。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柳月也臉上變色,「趕……車的……」他顯然想踹開車門躍出去摘下那人的腦袋,卻只能吃力地吐出幾個字。
馬車忽然放慢了速度。口哨中斷了一瞬間,隨即被一種簫類的樂聲取代。兩人的身體變得更加疲軟。與此同時,馬車重新加速,卻改變了方向。
五形術。操縱五種不同形狀的法術。就如同蟲形術不是只能操縱蟲子,以及焰形術不是只能釋放火焰一樣,音形術也不是只能透過音樂控制他人──
趕車的小夥子是音形者。口哨就是他灌注真元的聲音。
這實在很聰明。稍有見識的形者都知道要提防絲竹,卻不會有人去注意區區口哨。這種施術法相當粗劣,但只要時間夠久,一樣可以發揮效果。而且音形術就像是慢性毒藥,雖然藥量要在體內累積到某種程度才會「發作」,相對的在生效之前根本無從察覺──恐怕從兩人上車起,那個小夥子就已悄悄在施術了。
蓮生和柳月四目相對,從對方的眼中看出少有的驚懼。他們還勉強可以動彈,全是拜身上的人形術所賜。沒人知道箇中奧秘,但形者本就比常人更難被音形術控制,身上附有人形術時更是如此。
但情勢仍然是壓倒性的絕望。他們已看出馬車是往鯨眼的方向前進。他們的名氣確實已大得相當危險,尤其身為通緝要犯的蓮生更是值錢──趕車的小夥子八成是想藉由出賣他們飛黃騰達吧。透過雀躍的簫聲,他們可以輕易想像出他得意的表情。
柳月的眼神忽然變得堅定。他一寸寸朝蓮生伸長他的手指。蓮生也明白過來,咬著牙掏出懷中的短劍,緩緩湊近柳月的手指。在過了幾百年後,短劍終於刺在了手指上,血滴滲出。
快啊!
柳月以顫抖的手指,在蓮生的手背上繪形。他用眼神向蓮生示意,一成形就立刻行動。雖然知道他已盡了全力,但這一刻仍然漫長地讓人難以忍受。
快啊!
形紋終於成形。蓮生身上的枷鎖忽然一輕,但還沒有輕到能讓他躍出去宰了那個小夥子的程度──柳月想必也知道這點,所以才繪形在他,而不是自己身上。對於他一瞬間就思考得如此透澈,儘管在這種情況下,蓮生仍不得不感到佩服。
現在輪到他發揮巧思了。他勉強可以繪形,但任何他所知的焰形術都沒有辦法在不殺死他們三人的情況下,隔著車廂解決那個音形者。所以他只是拾起法杖,對著柳月繪製形紋。
鮮橘色的線條漸漸憑空成形。就如同蟲形術不是只能操縱蟲子,以及音形術不是只能透過音樂控制他人一樣,焰形術能釋放的也不是只有火焰──
一道閃電猛然轟出,正中柳月。柳月全身抽搐,痛苦地放聲嘶吼,身上冒起焦煙。
但這一手奏效了。電擊給予的強烈震撼與苦痛,瞬間打破了柳月受到的束縛。他立刻踹開車門,一躍而出。即使隔著車廂,仍然能聽見他扭碎音形者頸子時發出的喀擦聲。
身上的重壓忽然消失,蓮生不由得舒暢地吐了口大氣。馬車再次放慢,然後又一次改變了方向。他瞥見少女垂著頭一動不動,他不禁嚇得冷汗直冒,幸好伸手一探下尚有鼻息,顯然只是暫時昏暈。
才剛放下心來,他就又聽見一聲咒罵。「去他的!」柳月接著把更髒的話都咒了出來,蓮生趕忙將頭探出車窗查看──
映入眼中的景象讓他全身血液瞬間凍結。
幾名騎手乘著駿馬朝他們逼近。來人清一色穿著驍騎營的軍服──這是京裡一支全由形者組成的禁軍。那個地下組織必定在他們離開後沒多久就出賣了他們,所以驍騎營才會從城裡趕出來。該死的!
蓮生掏出一支新的火炬,直接用永久焰形術點燃──暫時性的形術只能干涉物體上既存的能量,無法憑空釋放能量,而現在不是節省真元的時候了。他故技重施,揮動「長槍」攻向追兵。
瞬間就有兩三人被點燃,其他人受威勢震懾,紛紛停了下來,很快被馬車拋在後頭,縮成了一個個小點。但還來不及放心,就有一個銀色的身影重新逼近。
來人全身罩著厚重的鎧甲,卻以不下駿馬的速度狂奔。他身上必定被數名人形者施加了多道強得誇張的形術,否則不可能有如此荒謬的體能。蓮生的「長槍」在鎧甲面前完全無效,他拋下火炬,轉而放出幾道閃電,卻一樣全沒了消息。不知為何,這具鎧甲居然能夠阻絕閃電。
「再快一點!」他轉頭朝柳月吼道。
「沒辦法!」柳月回吼道,「這已經是極限了!」
蓮生咬牙。這樣下去被追上只是遲早的事情,那個銀色的身影又變大了許多。無數種使用焰形術的方式在他腦中閃過,又一一被他否決。他挫敗地咆哮,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無力。
「不,」柳月忽然說,「或許還有別的辦法。」
「有辦法就快說!」
沉默。然後,「我留下來斷後,你帶著那孩子離開。」
「什麼?你瘋了嗎?」蓮生吼道。
「謝謝,我很正常,」柳月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諷刺,「如果你停止耍蠢,你就會發現這是唯一的辦法。否則這樣下去我們三個都會完蛋。」
這話不無道理,但是……「那為什麼不是我留下來?」他忍不住問。
「因為你拖不住他們,笨蛋!」柳月吼道,「我至少還可以靠速度周旋一陣子。快給我到前面來接手!」
蓮生糾結地在原地搖擺。
「別讓我說第二次,快滾過來,白癡!」
蓮生的神智仍因極度的驚愕而麻痺,但他的身體卻已自動探出車廂,跨到車夫的位子,從柳月手上接過了馬鞭。
柳月一伸手,驅散了他稍早前附給蓮生的形紋,他方才被閃電擊中的左手已皮焦肉綻。他雙手蘸了鮮血,分別在自己身上繪形,速度快如電閃。完成後,銀色的身影幾乎已來到馬車後方。
「我走了。」柳月說,他已全副武裝,一腳跨出,準備躍下,沒有轉頭。
「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蓮生艱難地說。
「沒有。我會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我可不會因為這幾個廢物就掛在這裡。」他倨傲地冷哼一聲,但蓮生知道這是在逞強。終於,他沉聲說,「再會。」沒等蓮生回答,他足底一點,就這麼從全速奔馳的馬車上躍下,重重落地。金鐵交擊的聲音隨即響起。
蓮生沒有轉頭看他最後的戰鬥,只是機械地驅使馬車前進。隨著雙眼一次次濕潤,他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有哭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