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霍先生
本章節 7759 字
更新於: 2020-03-16
蓮生揮出第三百記拳頭,然後以同樣迅速俐落的動作收拳,喘了口氣。體內的燥熱與體表汗水帶來的涼意,如同太極般形成絕妙的平衡。
在幾個月前,如此激烈的鍛鍊會讓他筋疲力竭,但他現在只是有些疲累而已。大多數的形者與上族──以及過去的蓮生──會認為把自己鞭策得汗流浹背,實在是毫無必要或有失身分。畢竟,焰形者又不是靠自己的拳頭在作戰,把時間花在改良形紋上難道不比練武強嗎?
但這在實戰中的確至關重要。就像霍先生說的,既然你復仇的目標是頂尖的人形者,那麼你至少要把自己的肉體錘鍊到能讓對方驚訝的程度。
蓮生沒多休息就跑出山洞,打算再去周圍的空地跑上一輪,但這時另一個身影從山洞旁的樹叢竄出,揮拳便向他攻來。
來人不但有超出常人的體能,出拳的動作也蘊含千錘百鍊的精密。雖然揮來的只是一個拳頭,卻如刀刃般銳不可當。
蓮生立刻往後一退,從懷中拔出圓盾和短劍,用圓盾「噹」的一聲擋下了拳頭,繼續迅速後退,另一手的短劍在同時憑空繪形。
那人也踏步追擊。眼看另一拳已打到蓮生面門前,卻忽然停頓──蓮生雖然沒有真的灌注真元施術,但已完成繪形的動作。勝負已分。
柳月將拳頭收了回去,但蓮生沒有垂下武器,依然緊盯著柳月不放,準備應付下一波的攻勢。柳月給他上過很重要的一課──隨時保持警覺。為了讓蓮生切身體會,他時常以偷襲的形式出手,或是在假裝訓練結束後忽然補上一擊。起初蓮生經常挨打,但現在已經能應付自如了,而在最近幾次的實戰中,他也開始感到,這確實是很有用的訣竅。
「做得不錯,反應很快。」柳月說著,轉過身去。蓮生這才稍稍放鬆。
「現在我已經能和那傢伙抗衡了嗎?」
「抗衡?」柳月冷笑一聲,「可能我們兩個一起上也無法在肉搏戰中打贏他。有道是:拳怕少壯,棍怕老郎。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在肉搏戰中,體能遠比技巧重要,但以兵刃打鬥時,技巧才能決定勝負,是吧。」
「沒錯。但不論是體能或技巧,我們都和他相去甚遠。」
「連你也是?」
「就我所知,他對自己施加過十幾道永久的人形術式,而且全部都是強化反射神經和爆發力的。」柳月隔著頭巾撓了撓頭,「雖然同樣是人形者,我可沒有這種條件。」
蓮生雙眉緊皺。他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個速度驚人的身影──那毫無疑問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明明就在眼前活動,卻像鬼魅一樣無法看清。
和暫時性的人形術不同,永久性的雖然效率較高,但會不可逆地改變受術者的身體。除了這層風險,永久性的人形術還需要數人份的大量鮮血作為媒介,等於每次施術都得獻上相應的貢品。即使在上族之中,能用這種方式反覆強化自己的人形者也相當罕見。但反過來說,有能耐這麼幹的人,無一不是頂尖的強者。
「真要說起來,恐怕連現今在位的人形能者也不是他的對手。」柳月說。
「人形能者?他的強化幅度不可能比十幾道還少──」
「是沒錯,但他強化自己的方向太分散,顯得大而無當。相反的,冰烈可是把每分真元都花在刀口上。那種以高速搶攻和反射速度迴避,取代防禦和再生能力的戰鬥方式,確實非常強勢。我在他手下能撐個五秒就算不錯了。」柳月淡淡地說,「不過無所謂。我們不需要在他的領域跟他一決勝負。只要逮到機會,你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他。這些訓練不是針對他的策略,只是提升用來提升你的實戰能力而已。」
蓮生點點頭。
「對了,霍先生叫我們過去。」柳月像是想起來似的補上一句。
「做什麼?」
「他沒說,看著辦吧。」
蓮生嘆了口氣,心裡不禁納悶霍先生葫蘆裡又在賣什麼藥了。兩人在沉默中往山腳村落跑去。
※
蓮生一直覺得這間木屋很奇異,不論陳設或格局都是如此。有人說過房間的樣貌是一個人內心世界的體現,也許確實如此。房中央有一張矮得詭異的桌子,像是烏龜一樣趴在那裡,在桌邊坐下時不用椅子,只要直接把屁股往地板上一擱就好了。
一旁的書架上沒有任何書本,取而代之的是許多器物:一瓶白色的沙子,一罐底部有許多碎屑的酒液,一件由幾顆寶石與細長的條狀金屬構成的飾品,一柄收納在銀灰色劍鞘中的長刀⋯⋯有的樸拙,有的炫目,像是孩子的玩具與大師的藝品陳列在一起,並不和諧,卻有一種矛盾的美感。
屋子的主人沒有坐在矮桌旁,而是端坐在後方的壁板前,眼中閃爍著變幻不定的光芒。如果說柳月的五官像刀刃一樣銳利,那麼此人的面容就像是奇萊峰般陡峭。他一頭純白色的髮絲披垂在肩上,像是不受禮教的野人,看起來卻驚人的自然。
這就是霍先生,玄黃過客裡最受尊敬的一位導師。
蓮生只知道他姓霍,大家都稱他一聲先生,但名字叫什麼就不清楚了。霍先生的年紀也是個謎。他的智慧與談吐勝過許多長者,臉上卻才剛出現一絲皺紋。人形者多半都有額外的身體機能,老化的速度也因此較慢,但即使把這考慮在內,霍先生的外貌也實在太年輕了一些──蓮生猜想他至少已年近古稀。
據說遠古時有些神通驚人的人形者修成了長生不老之術,甚至升天成仙。蓮生一直認為,這些不過是上族的人形者們為了給自己增添光彩編出來的可笑故事。但霍先生……有可能嗎?
兩人叫了聲「先生」,鞠躬行了一禮,在桌邊坐下。
「雷司之子。」霍先生對他們點頭致意。
霍先生總是對蓮生和柳月用那個奇怪的稱呼,被問起時只說是因為他們讓他想起一個叫雷司的舊識。蓮生不知道那是誰,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和他有何相似之處。
「托你們的福,又能應付咱們一陣子開銷了。」霍先生說。
兩人各說了幾句客套的話。前幾天,他們和其他幾人接下了任務,去立鯨北部的第一大港,劫奪了一批預計上船的貨物,全是上族搜刮民脂民膏而來的。光是他們分得的部分就已頗為可觀,其餘的利益自是可想而知。
「對了,把這個拿去。」霍先生從懷裡摸出一個油布包,扔給蓮生。他伸手接下,掂了掂,感覺像是某種輕盈的硬物。
「這是?」
霍先生神秘地微笑。
蓮生拆開了油布包,一根爛銀的金屬棒滾了出來,落在他的腿上。金屬棒的粗細和長度都很像筷子,細看之下在爛銀中似乎透出一絲暗紅的光澤。
蓮生立刻像見了鬼似的瞪圓了眼睛。
柳月也倒抽一口氣。「這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東西吧?」
「不錯,這整根都是以魂金製成。」霍先生說,「那批貨裡面不是有個打不開的小盒嗎?其實那裡面什麼都沒裝,它本身就是寶物。厚厚的外層是鋼製的,裡面魂金的芯只佔了一小部分。我派人把它熔掉之後,再取一半重新鑄成了這根法杖。」
法杖。這個說法有些誇張,不過對焰形者而言,這根貌不驚人的金屬棒確實是最好的施術工具。
五形術有各自的施術媒介,比如人形術是鮮血,焰形術是金屬等等。雖然選用的媒介會影響施術的效果,但只要是能用於施術的媒介,效果通常不會相差太遠。
不過天材就另當別論了。五大天材分別對應五種形術,以它們為媒介繪製的形紋,不但消耗的真元大大減少,效果也更強大──最重要的是,可以使暫時性的形紋維持非常長的時間。這些特性加上稀少的產量,使它們成為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逸品。
而能用於焰形術的天材,正是這種被稱為魂金的金屬。去他的,這東西值多少錢?以往蓮生用過最大的魂金,也不過是杖頭上鑲的一小粒珠子。尤其現在魂金的產量不比以往,因為──
不,別去想那地方!蓮生在心裡搧了自己一巴掌。「先生,這太貴重了!」他開口,僅僅是為了轉移思緒。
「對啊,所以我不是取走了一半嗎?」霍先生的口吻一本正經,臉上的表情卻是另一回事,「如果沒有這麼貴重,我可能會全部給你呢。」
「先生──」有時蓮生實在很受不了他的玩笑。
「沒關係的,你就拿去吧。」霍先生呵呵笑了幾聲,正色說,「別看這東西價值連城,這麼燙手的貨現在根本賣不出去。反正我們這裡也沒其他的焰形者,與其讓絕佳的筆硯深鎖櫃中,不如讓宗師揮灑它們盡情創作,你說是吧?」
這話倒也在理,於是蓮生不再推辭,小心翼翼將「法杖」收入懷中。「我該如何──」
「回報我?」霍先生接話,「使用它的時候,記住這東西是多少人犧牲付出得來的,就是最好的回報了。」
蓮生全身一震,抬頭一看,霍先生正以平靜的眼神看著他。去他的,他當然早就知道了。「我會記住的。」他悄聲說。
霍先生微微頷首,「話說回來,你們這次沒多傷人吧?」
「只殺了兩個拚死攔路的形者。」柳月淡淡地說,「算上受傷的人就不知道了。」
霍先生神情肅穆地點了點頭。
「怎麼,這次您不對我們說教了嗎?」柳月有些好笑地問。
「如果有人在鬧市上放出一頭猛獸,許多人被撕咬致死,那頭猛獸應該為此負責嗎?不。該負責的是放出猛獸的人。」
蓮生深思後才開口:「既然如此,您為何一次次地將我們這兩頭猛獸放到鬧市上?」
自從他加入玄黃過客後,霍先生已經前後派了好幾次任務給他和柳月。上次的行動已經算是比較溫和的了,但仍難免殺傷。而前幾次淨是針對上族的攻擊或破壞行動……
蓮生和柳月都沒有蠢到會在戰鬥時手下留情──尤其他們的戰力並沒有強到可以和敵方正面對決,只能藉助奇襲速戰速決。而蓮生的武器──焰形術,在避免傷及無辜這方面,也向來有些障礙。
「因為我知道你們無論如何還是會去做一樣的事情。這個國家已經病入膏肓,你們就是腐敗後開始毒害整個身體的部位。」霍先生目光炯炯,「但毒藥用得恰到好處,也能夠以毒攻毒。銳利的刀子在大夫精密的操作下,也可以成為治病的工具。」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完成您的期待,先生。」蓮生瞥了柳月一眼,「我和他不同,不是立志推翻朝廷的英雄。」
柳月輕輕哼了一聲。
霍先生擺了擺手,「你還記得我說給你聽的那個故事嗎?」
「被復仇的火焰吞噬的革命家?」
「是啊,最後他殺死了長生不死的皇帝,取代他成為了神。世界在他的暴戾下走向毀滅。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發現復仇心早已膨脹成了他的主人。他暗自後悔,如果他不是那麼執著於憎恨,沒有把眼光從所有美好的事物上移開,他也許可以培養出一個比復仇更宏大的願景──」
「所有美好的東西早已隨著我的家人一起死去。」蓮生咬著牙打斷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一拳捶在桌上的衝動。
「都是這樣想的。」蓮生沒有抬頭,但他卻覺得自己可以感覺到霍先生銳利的眼光,「我並不期待你推翻朝廷。我只期待我的故事可以改變你的命運。」
「但願如此。」蓮生言不由衷地說。他知道霍先生是真心實意在關心他,也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但他覺得自己和這些東西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白膜──雖然可以感覺到它們的存在,眼睛看來卻是一片模糊,也壓根不想伸手觸碰。
霍先生顯然看得出他的想法,但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悄聲嘆了口氣,眼底閃過一絲悲傷。不過再次開口時,他的眼中再度閃爍起狡黠的笑意。
「雖然我覺得自己應該再多嘮叨一些符合身分而富有寓意的廢話,不過還是先放你們一馬吧。我有一個緊要的任務要派給你們。」
這麼快?雖然這次他們兩個不用養傷,但以往為了避風頭,霍先生甚少讓兩人在短時間內連續出動。也許這次的任務就有這麼重要?
「幾天前,一名平民蟲形者在千榖被以濫用蟲形術的名目逮捕,現在已經被押往鯨眼了。我希望你們能她被處決之前把她救出來。」
※
聽到這個荒謬的要求,蓮生的第一個念頭是,老人家的腦筋終於也開始糊塗了。鯨眼?那可是立鯨的首都,防衛之嚴密,不是其他縣城所能比擬。如果是像先前一樣隱密行動,那還好說,但大搖大擺地進去劫囚?或許比摘下皇帝的腦袋容易,但也不過是第十八層地獄和第九層地獄的分別罷了。
在進一步說明後,這主意聽起來沒那麼瘋狂了。據霍先生所說,如果他們盡快趕去(以人形術加持),還來得及先去鯨眼旁的縣城租幾匹馬和馬車,再趕到道上攔截囚車兵隊。這隊囚車只有幾十輛,按照編制,只會有百來個公差,再配上一兩名形者護持而已。以他們兩人的戰力,只要對領頭或押隊的形者展開奇襲,撂倒他們,剩下來的就不怎麼難辦了。
最大的變數是他們一邊應付追兵,一邊帶著目標逃離的過程。他們撤離時會走一條同樣往北但繞過鯨眼的道路,兩側都有山林,一旦追兵跟丟,就很難確定他們逃離的方向。霍先生也會派人在中途接應他們。順利的話,他們過幾天就能帶著目標回到這裡。
但這樣的說明並無法讓蓮生完全釋懷。
不管怎麼說,霍先生可是要他們為了區區一個形者甘冒大險。以往他們執行的任務或許危險,但一定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可是這次⋯⋯
「那人是我們的其中一位導師嗎?」柳月不動聲色地問。
「不,現在她還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柳月好像想不到什麼可說的了,他的視線開始不時挪向放滿古怪東西的書架。
至少蓮生忍住了翻白眼和扶額的動作。「先生,沒有不敬的意思,但即使是為了稀少又珍貴的蟲形者,我也不認為值得冒這樣的險。」尤其我們前陣子已經太惹人注意了。
「我有同感。」柳月說。
「我可不這麼認為。」霍先生毫不氣餒地微笑,「等聽我說完那孩子的事情後,你就會欣然接受了。」
「那孩子?」
「噢,是啊。那個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二三歲,身形很瘦弱。她操縱蟲子殺死的,是一直以來都在凌虐她的同族。」霍先生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為了有足夠的真元,培育出帶有劇毒的蟲隻,她分解了自己的雙眼。」
蓮生心中一震。他時常聽柳月提起,也看過平民在朝廷的暴政下飽受折磨。但這件事的慘烈超越了他以往的所有見聞。
下一秒他卻幾乎要笑出聲來。你以為你是誰?雙手沾滿血腥的怪物。因為他的作為死去的無辜之人根本不知凡幾,其中可能也有孩子。而現在他卻在同情這區區一個小女孩。去他的愚蠢。
「這與我無關。我不在乎。」蓮生冷硬地說。他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但霍先生仍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每個字都鏗鏘有力。蓮生一陣踉蹌,對於他,這些字句如同晴天霹靂。
「是嗎?那麼有件事你應該會感興趣。那孩子是奇萊礦坑出身的人。原本她應該會在那裡平靜地勞作至死。叛亂事件發生後,她沒有加入戰鬥。因為這樣,她和其他不願戰鬥的族人,一起受到反叛者的敵視,但日子也還算過得下去。她真正墮入地獄,是從礦坑崩壞的那一晚開始。」
蓮生像是被音形術的術力束縛,整個人動彈不得。
奇萊礦坑。魂金的產地。一個又一個漆黑的深洞在山體裡錯綜複雜地連成一體。渾圓的蟲子推著土球和岩塊鑽進鑽出……
他彷彿看見自己又站在黑暗的坑洞前,手裡握著熊熊燃燒的火炬,周圍是一團團蟲子和人體疊成的火堆,發出刺鼻的氣味……
「你認為我們應該讓她就這樣死去嗎?」霍先生柔聲問。
※
「愚蠢……去他的愚蠢。」柳月嘶聲道,「我真不知道你腦袋裡是少了哪根筋。」
他們已經可以看見小縣城的城門了,兩人一起放慢腳步。儘管有人形術提供額外的體能和耐力,一口氣趕過來仍讓他們氣喘吁吁。
「那你為什麼也跟過來?」蓮生反問。
「因為看在文殊大仙的份上,如果我不跟著來,你也會自己去送死。」柳月冷冷地說。「為了利用你的力量,我已經準備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罷手不管。」
「我以為你會樂意見到我投身這類的慈善事業。」蓮生反唇相譏,「你不是整天在嘮叨上族的大爺根本不在乎平民之類的鬼話嗎?」
「別胡扯了,你會這麼做只是為了那個女孩子。你認為自己對她有責任。」柳月直視著他。
蓮生沒有面對他的目光。柳月當然也知道他的過去。他背負的罪名可是天下皆知──雖然世人聽說的故事和真相不盡相同。
「這難道不是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
「有理由不會改變你在耍蠢的事實。」柳月嘆氣,一手拍在自己的頭巾上。「因為這個理由本身也很蠢。你只是因為知道了她背後的故事,才會被激發相應的感情,從而開始認為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按照這個邏輯,你應該對所有你直接或間接傷害過的無辜之人負責,不論你是否知道他們背後的故事,而不是只關注這個單獨的例子。」
「我知道。」蓮生悄聲說。「但我就是……沒辦法。」
「好吧,每個人一生中都難免要發瘋一兩次的。只要事後能清醒過來就好。」
「就當作是日行一善,嗯?」蓮生勉強笑了一下。
「如果這樣能讓我們看起來不那麼蠢的話,那麼好的。」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城門前。對於這兩個想無視隊伍直接闖關的不速之客,守門的衛兵露出嚴厲的表情,但等拿出玄黃過客精心偽造的關牒表明尊貴的身分,同時在衛兵手裡塞了個元寶之後,他臉上的神色就大不相同了。
他們順利地進入了城裡。
※
兩人穿過水泄不通的市集,來到一處地下組織的據點──表面上看起來是正常的客棧,但只要多付一些銀子,就會提供客人各種非法的服務。雖然兩人已經喬裝改扮,也被順利放了進來,他們都覺得還是到這種地方比較低調。
他們從那裡租了兩匹馬和一輛馬車後,立刻動身出城。趕車的車夫是個小夥子,笑容像是長在他臉上一樣永不消退。「喲,兩位大爺,這趟是要做什麼買賣?」他搭話道。
「別多問,只要照我們的吩咐去做,不會虧待你的。」柳月說,拿出一錠沉重的銀子。「往千榖去,走大道。」
小夥子接下銀子,伸了伸舌頭,「那好,咱就不多嘴,做咱該做的事情了。」他自得其樂地吹起口哨來。
他們很快來到另一頭的城門前。順利被放行後,小夥子又開始吹起口哨,聲音在馬蹄和車輪聲下斷斷續續。馬車很快就離開城外的石板路,駛向由黃泥鋪成的大道。
兩人在車廂中默默無語,只是盯著窗外流逝而過的景色,感受目標的接近──直到那片宏偉的紅色磚牆闖入了車窗外全部的空間。那是立鯨的京城,鯨眼的外牆。
蓮生像是觸電一樣趕緊收回視線,卻又不由自主地不時往外望去。他猜想,柳月可能也有和他完全一樣的感覺──儘管從外表看來他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城牆阻隔了城中的景象,卻無法阻止蓮生腦中泉湧的回憶和想像。如果當初他沒有汲汲營營追求五形能者的虛名,他現在是不是還在這座城裡過著上族的生活呢?應該是吧。他可能會在天祥樓裡,和妻女家小同桌吃飯;在王家那金碧輝煌的大宅裡作客;或是自個兒溜到隱密的鬥場,在那裡一邊觀賞平民形者互鬥,一邊下注……
不論在哪裡,總之不會是在這裡。不會是這樣一個失去容身之處,散播死亡與災禍的亡命之徒。
彷彿要透過動作甩掉這樣的想法,蓮生抬起頭來,卻剛好看見柳月對著窗外的眼神。他不禁全身一寒。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其中的空虛甚至掩蓋了憎恨。那是柳月偶爾會露出的另一張臉。他再次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真正了解這個人。
柳月似乎察覺了蓮生的目光,儘管他還是動也沒動。「你想起了以前在這裡的生活?」他對著窗外拋出這樣一句話。
「你也是,不是嗎?」蓮生反問。
柳月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這麼恨你的兄弟?」蓮生第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如同他沒有對柳月說過他的過去一樣,柳月的過去對他來說也是個謎。但他覺得自己也快要拼湊出十之八九了。
柳月八成是冰烈同父異母的兄弟,而且是私生子──雖然是在上族富麗堂皇的家中長大,卻只能在檯面下飽嘗辛酸。即便身為形者,也只會更凸顯出他無力改變現實的事實。
柳月冷冷地笑了一下,「誰說我恨他了?」
「但你不是──」
「不,我不恨哪個特定的人。我恨的是整個上族──一群只因為運氣好出身於此,就以為自己有權主宰一切的渣滓們。」那個有著人類外形的東西說,空洞的眼睛暫時停在蓮生身上。「我會幫你和他作對,只是因為這樣有助於達成我的目的。僅此而已。」
讓蓮生感到意外的是,在這一刻,比起畏懼,他更感到憐憫。他至少還有滾燙的憎恨,但柳月有的只是冰冷而極度的空虛。滾燙可能總有一天會冷卻,但空虛卻是永遠也無法填滿的。
「啊,看我居然多愁善感起來。」柳月自嘲地微笑,他看起來又像是平時的他了,「這裡的空氣真是有害健康。」
「反正我們已經要離開了。」蓮生說。
「那倒是。」
馬車終於駛過鯨眼,將他們曾經的家鄉連同回憶留在身後,把他們帶向一如既往的血腥與殺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