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予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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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3-03
(聖曆4222年四月 烏茲赫羅帝國 首都連由里思城)
就在阿倪涅被帶到警局的同一時刻,另一個地方正上演血腥戲碼。
從某戶住家傳出淒厲慘叫,附近的鄰居深鎖門窗一步也不敢踏出去,因為、那周圍的幾戶人家全被殺光。
「求、求求你,至少放過這孩子……!」背部挨下長條血痕的婦人緊抱住懷中孩子拚命求饒。
修昂無情舉高手杖刺穿婦人身軀,一下、兩下直到婦人再也發不出聲音。
感受母親斷氣孩子由驚嚇轉為憤怒,嬌小身子脫離保護撿拾地板的破碎酒瓶扔向修昂。「你去死!」
擋下酒瓶攻擊往孩子腿部用勁敲打。
「啊啊——!」
聽聞屋外騷動判斷警察即將前來圍捕,帶著沾滿全身的血漬準備離開住宅區,壓低嗓音陰沉開口。「務必記住這股恨意,它會使你充滿力量。」
第一次毫無目的的傷人,只為發洩心中莫名情緒。
為什麼救我?為什麼當作沒殺過我?為什麼一副我遺忘重要事情的模樣?
我恨你啊、我當然恨你,那雙有所覺悟的眼神想表達什麼?我不懂,不管是現在、抑或十三年前。
回據點的路途與幾名警員對峙,身上好幾處擦傷,側腹被子彈貫穿造成不小的出血量。將禮帽和外套隨意丟棄地板,按壓傷口縮捲床鋪,血液迅速染紅棉被及床單。
獨自一人的空間令修昂倍感不適,呢喃碎唸。「薇兒去哪裡……?」
閉上眼簾在時間緩慢的流逝下墜入黑暗。
細微窸窣聲把修昂從沉睡中吵醒,尚未清晰的視線看向替自己包紮的薇兒,腹部傳來陣陣疼痛。
留意修昂清醒她附帶責備語氣說道。「尚格先生,您沒有止血的話傷口不會癒合!」
見包紮完畢修昂坐起身環抱薇兒。
「尚格先生?」她有些慌張的驚叫。「您怎麼了?」
「一下子就好……讓我抱一下……」回應的聲線輕柔卻虛無飄渺,覺得擁抱親暱的人可以使他安心。
緩緩放鬆僵持半空的雙手,直覺告訴她修昂肯定遇見阿倪涅。
每次跟那個男人扯上關係,尚格先生總是變得暴躁易怒又……脆弱。
更換一盆乾淨的水浸入毛巾再擰乾,薇兒替修昂擦拭臉部與頭髮,克制視線別瞄往他正在脫去褲子的下半身。「換好衣物後我陪您到醫院。」
「我很累,不想出去。」他隨興浸濕另一條毛巾毫不避諱的擦拭身體。「一直聞到一股香味,那是蘋——妳在做什麼?」
「因、因為下面……」整張臉紅得像沾染顏料似的,手掌平放視線下方遮擋不該映入眼簾的畫面。
「妳不是沒看過我的裸體吧?」
「呃……!」轉身迅速取出衣櫃乾淨的衣物放至床邊椅子,結巴勸導。「請、請您至少先、先穿上最裡面的……不,外面的褲子也、也請穿上!」
微微嘆氣後按照薇兒的要求穿起褲子,否則她真寧可背對他一整天。
「……您昨天說葛林姆酒館的店員受到警方威脅、無法再享用那裡蘋果派,好像很失望的樣子,所以我今天在街上四處尋找會不會有您喜歡吃的味道。」
「笨蛋,被人認出妳怎麼辦?」把手中的毛巾扔擲髒衣服,抽走薇兒手拿的毛巾重新洗過擦拭上半身。
「很抱歉……不過我雖然是在一家破舊的小店舖找到,派的造型和尚格先生之前提過的一樣,而且老闆的名字也叫做薇兒。」
「咦?」
在死後數次產生記憶混亂的修昂即使曾經遺忘某些人的名字跟長相,也忘不掉他們的存在。暫停動作走向前打開桌上的盒子,裡頭盛裝跟記憶相似的蘋果派,濃郁香氣瀰漫身周。
派皮不會過厚正好突顯蘋果的存在,果片順時針擺設成圓圈,在第一層上方疊放第二層,焦糖平均分佈使色澤亮麗鮮美。切下一塊放入嘴裡,蘋果的微酸和焦糖的甜度相互融合,加上派皮適當調和口感,甜而不膩的滋味擴散開來——那是在死前幾天念念不忘的味道。
「妳來到首都了嗎,薇兒……」
她對修昂脫口的話語產生疑惑。「尚格先生,您認識那位薇兒女士嗎?」
「她是我家以前的女僕,我很喜歡吃她做的蘋果派。我當時就是以她幫妳取名字的。」
隔著幾步距離看不見修昂正用何種表情敘述過往,擅自揚起一股興奮。「那您下次跟她會面吧,她如果知道您活著——」
「她能夠接受現在的我嗎?還是像母親他們一樣抗拒我?」他的聲音有些沉悶。「遭受排斥的話我會忍不住將她殺掉的……」
越是期待、失落越大,越是信任、越容易招致背叛,不如一開始都不要有所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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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16年七月 烏茲赫羅帝國)
成為魔神的半年間,修昂發現對於生前的記憶偶爾只有模糊印象,過幾天又像拼圖一樣一塊塊拼回去——那是困在惡夢七年的後遺症。超越真實的夢境使他精神幾度崩潰,無法逃脫也無法反抗,最後將夢境內容與真正的記憶重疊。
除此之外一不留意便會被歷代尚格的經歷侵襲腦海,進而產生混亂失去自我。
他變得討厭獨自一人,一旦沒有說話對象便不安的慌張急躁。是誰都好,無論什麼身分、是死是活都沒關係,像是要確認存在般,不斷的、不斷的訴說自身過往。
『——謝謝你聽我講話。』展露純粹笑顏將鋒利刀刃對準破碎頭顱的男人喉嚨用力刺下。『死後再見。』
男人在殘破的哀號後血液四濺倒臥地板,血水流瀉擴散。
維持笑意坐回椅子直盯男人不再動彈的身體,幾分鐘後視線追逐普通人看不見的身影一同移動。『唷,一瞬間脫離痛楚的感覺如何?』
『沒錯,你已經死了,現在是鬼魂。』
『哈哈,就算你變成鬼魂也不能拿我怎樣,不過是如同空氣般的存在。』
『我想為聽我講話的這件事給點回報,提醒你鬼魂如果沒有形體很容易消失,之前有好幾個人跟在我身邊不肯投胎轉世,過沒幾天就蒸發掉,希望你別像他們一樣愚笨。』
『死神是很懶惰的,不會勤勞帶領鬼魂去轉世的場所。』
鬼魂即是沒有形體的靈魂,魔神則是在那之後變化出的物種,修昂既能看見、也能和他們說話,但彼此無法碰觸對方。
比起鬼魂他更樂於跟活人講話,至少講完同時胃部飽餐一頓。有些被他殺死的對象以為自己還活著,一見修昂立刻逃之夭夭,連取笑的機會都沒有。
他總在想為什麼人類畏懼看不見也摸不著的鬼魂、卻不願認同擁有形體與歷史記載的妖魔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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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16年八月 烏茲赫羅帝國)
從離開鄂圖尤夏鎮不久一直有人在追蹤他,一再甩開、一再被追上,試圖逼問他們透過情報搜尋自己的那個人是誰怎麼都問不出來,而那個人也未能實際見到他。
修昂心裡有個底,除了家人以外唯一會關心自己的只有作為朋友的那赫,但調查七年前事件的結果顯示那赫幫助把自己害死的兇手,這點使他不能諒解,一想到可能再次體驗遭朋友背叛的滋味他便害怕得不敢和那赫聯繫。
每當甩掉一批人又換另一批人搜尋,感到厭煩的修昂索性無視,選在適時利用他們取得糧食。就在這時候,他意外獲得長久以來想知道的重要情報。
『麥修.波里波一家似乎移民到法朗剋斯國的樣子。』
『調查無關的事做什麼?我們的工作不是定期將尚格.波彼的行蹤回報給委託人嗎?』
『你忘啦?前幾天仲介人交代我們追加任務。』
『是這樣嗎……不過那位委託人到底是誰?聽說參與這項任務的人及仲介人已經更換好幾批,肯花費大筆金額不斷搜索想必是個有錢人吧?』
『誰知道。之前那些人死的死、瘋的瘋,不小心點可不行啊。』
『瘋?』
『聽目擊者說他們只是被尚格.波彼盯著——』
『即失去自我直到死亡。』修昂從男人們身後搭上肩膀,滿臉笑意插入話題。『雖然上一代尚格沒有向我說明關於能力的運用,但那大概是惡夢。』
『咦?』
『尚、尚格.波彼!』
『重覆看見自己各種不同的死法、不想回憶的景象以及歷代尚格們承受的痛苦經歷。』加重手中力道,笑容變得扭曲而歪斜。『那是由魔神主宰一切的世界,誰都無法從真實且深入心底的夢境逃脫,也沒人能夠拯救他們。』
『噫——』
男人們甩開修昂觸碰才感一陣刺痛,發覺肩膀插刺細長銀針。
『這、這是?』
『針上有毒,別碰比較好。』抬舉戴手套的雙手展示指縫間壓夾的幾根針。『乖乖回答我的問題就拿解藥給你們。』
『唔……!』
『麥修.波里波一家在法朗剋斯國的哪裡?』
『怎麼能輕易洩漏情報,這是委託……嘶!』眼鏡男撫上臉部抓捏皮膚。『好、痛!』
『我四處打聽很久,好心告訴我嘛,可以撿回一命不是很好嗎?』
『喂、快點告訴他,我才不想死在這裡!』黑痣男激動搖晃眼鏡男手臂。
『嗚……他、他們在七年前前往法朗剋斯國的撒多明港,有提過想移民、但沒講出目的地,所以只能到當地探聽……』
『嘖,真沒用。』煩躁咋舌把剩餘的針全數插入眼鏡男頸脖。『你沒說謊吧?』
『沒、沒有!快把針拔出來,解藥——』
『沒有喔。』脫掉手套取笑似的凝視他們。『解藥早就被我用完,我只是想著哪天或許能派上用場才留下這些針,連上面有沒有殘留毒素都不知道。』
『你……!』
『我的行蹤一直曝露很麻煩,還是得請你們去死。』
如果家人能夠接受我的話,即使不要朋友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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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16年九月 法朗剋斯國 撒多明港)
法朗剋斯國作為烏茲赫羅帝國的邦交國已有一百多年,雙方在此之前交戰幾十年,直到政治婚姻的推動才簽訂和平條約。
被不同的文化風情所吸引,不少烏茲赫羅人紛紛移民法朗剋斯國定居。撒多明港即是距離烏茲赫羅帝國最近的港口,除了作為法朗剋斯國國內最大的交易場所,也是移民的必經之地。
多虧富有人家的裝扮,攜帶武器未被發現、不必檢查身分便能搭乘輪船。航行半個多月,修昂終於抵達從未接觸的陌生土地。
『先生,聽說您在找我?』尚留稚氣外表的少年面不改色的停駐巷口注視血腥現場。『我就是迦納.比鄔。』
打量眼前的少年,一邊摸索幾具屍體上值錢的東西。『還以為販賣情報維生的傢伙會是邁入中年的大叔,沒想到還未成年。』
『很多人這麼說,不過我已經十七歲,以法朗剋斯的年齡來算比烏茲赫羅早一年成年。』藍綠色的髮絲經陽光照射顯得透明,清澈的海藍眼眸頗有興致的直盯修昂。『您呢?看起來頂多二十歲,明明穿著高貴衣裳卻在打劫,特地遠赴異國想獲得什麼情報?』
『我想尋找七年前移民法朗剋斯的烏茲赫羅一家四口,在找到之前麻煩你陪著我,這些不夠的話我再去取款。』隨意扯下一塊布料包覆項鍊及戒指,連同沾染血漬的錢袋一起丟給迦納。『翻譯、嚮導、情報我都需要,只准答應不準拒絕,也不能通報警方。』
他保持微笑接住幾包沉重袋子。『賺錢機會主動奉上何必拒絕?這是筆美好的交易。』
與預期不同的反應令修昂感到有趣,擦去雙手的鮮紅,抽回泛有血光的短刀站起身。『……你是同類?』
『不不、我的興趣可不是殺人,只是被威脅慣了,比起無意義的反抗不如享受當下氣氛,畢竟是自己選擇的工作。』迦納搖頭否認,而後著迷的凝視如羽扇濃密睫毛的美麗眼眸。『不過我必須提醒您,您要找的那家人除非像您的外表令人印象強烈,否則無法保證能尋獲。您的長相作為男人過於美麗,若不看裝扮、光聽聲音無法分辨出您的性別。』
對於自身外表的形容使修昂皺起眉頭。『我要找的波里波一家中的父親和兩個女兒都是紫色虹膜,在法朗剋斯應該不常見。』
『何止不常見,它可是非常稀有,之前甚至有人搶著移植紫眼人種的眼球呢!於人口進出混雜的撒多明港長大的我還是第一次實際見到。』不自覺踏步向前迫使修昂警戒的往後退。『我聽過烏茲赫羅的波里波家族傳聞,無論血緣多稀薄都能生出紫色虹膜的孩子,您是他們的家人?』
『不是。』避免生前身分曝光被抓住把柄,即使有揭穿謊言的可能仍選擇否認。『我是魔神尚格.波彼,正在尋找同樣擁有紫色虹膜的波里波家族後代。』
『尚格.波彼?哈、哈哈……!』滿載雀躍的迦納對修昂的自我介紹產生更加高漲的情緒。『我見過不少冒稱魔神的騙徒,希望您真的是魔神本尊!』
『你就住在這種破舊地方?』跟隨迦納身後進入老舊公寓,修昂嫌棄的遮掩口鼻。
『我的資料全放在這邊,請忍一忍。』迦納停留在寫有比鄔的門牌前抽出鑰匙開門。『您若無法忍受,可以考慮至高級旅館等候消息。』
『我的委託可是直到完成前一起行動,誰知道你會不會守約。』走進屋內環顧堆滿文件的狹小空間,踢開雜物抓起掛在牆壁的外套鋪墊椅板自然乘坐。
關起門走向資料櫃對修昂的舉動沒有不悅。『明明是您來委託卻不信任我,該說您做事謹慎、還是戒心太重?』
『給予信任的下場只有招致背叛。』
『我的原則是一旦接下委託不會破壞條約,請您放心……即使這樣講您也不相信吧?』聳聳肩表示無奈,不懂修昂有何顧慮。『我從小孤身一人,想生存下去僅能靠自己努力,所以能了解您的想法,但自稱魔神的您有什麼好怕?得到了永恆的生命,經歷再多次失敗也沒關係不是嗎?』
擅自翻動桌面文件的手指停頓下來,咬牙低語。『如果隨便就能復活我也不用那麼辛苦。』
『各地流傳的魔神傳說與實際有所出入嗎?』
轉變的情緒引起迦納回望蹙眉狠瞪自己的修昂。
『你沒有探究我自身的權力,能知道的只有死人。』
『不考慮跟活人講嗎?我對魔神的存在十分好奇,波彼先——』
紫眸深處突然產生寒意襲擊迦納,直覺往後退卻被腳邊雜物絆倒地,他舉起雙臂遮擋面前,隱隱顫抖下的稚氣臉龐不經顯露畏懼,像是被猛獸盯上的獵物無從反抗。
『閉上嘴乖乖做事,否則你會比死還難過。』
『對、對不起……』
之前一直沒有留意,似乎有那麼一瞬間黑暗侵襲全身,彷彿會把整個人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