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錯誤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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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2-17

『阿倪涅,拿著這筆錢要走多遠就能多遠,你想去哪裡?』
兩人並肩走在街道上,修昂興奮的搖晃懷中些許沉重的錢袋。
『去哪裡都行,我已經受夠你了。』阿倪涅搶過錢袋,丟掉皮箱輕視他微愣的表情。『總是陪你胡鬧,還有什麼交換心臟,真可笑。這些錢當作對我的賠償,你——』
『咦?』
伴隨行駛而近的馬車聲,使力將反應不及的修昂推往車道,臉上浮現計畫得逞的狡詐。
『去死吧。』

一陣天旋地轉後感受周圍吵雜、身體劇烈疼痛,仰躺地面望著人群團團包圍他。

『咳、咳痾——』咳吐濃厚血痰,眼角流下熱液視線逐漸模糊,抬舉折成奇怪形狀的手伸向阿倪涅。『阿倪涅、救我……身體動不了、咳、好痛……阿倪涅、快救救我……』
人群中的求救對象卻扭曲殘酷笑容盡情鄙視。『哈哈,活該!』

——這是修昂對生前最後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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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22年四月 烏茲赫羅帝國 首都連由里思城)

「昂……」
「修昂——」
「你沒事吧?會痛嗎?修昂?」
阿倪涅將修昂扶坐起身檢查傷勢,既沒流血也沒傷及骨頭,但似乎還沒從驚嚇中回神。
「阿、倪……涅?」疑惑中夾帶些許不確定輕喚眼前人。「你終於、肯救我……?」
「你在說什——」
「快點把我送去醫院啊,你看我流這麼多血……哎?」環顧身周反而驚愕自身狀態。「血呢?我明明流了很多血……」
直盯混濁的紫色眼眸阿倪涅試著詢問。「……你把生前的狀況與現在混淆嗎?」
「生前?」突然被不該存在的詞彙打醒,瞳孔驚嚇收縮慌張起身拉開距離,暫停運作的腦袋重新思考究竟發生什麼事。

在快被馬車撞上那刻突然有人飛撲過來保護自己脫離危險,那人正是生前害死自己的阿倪涅。
禁錮於惡夢的七年間希北一再重現生前的影像給他看,他不只對阿倪涅感到畏懼、也對朝他行駛而來的馬車無比害怕。但為什麼眼前的阿倪涅會救自己?為什麼恰巧出現在這裡?

「……這是你安排的?」迅速撿拾飛散身旁的大禮帽及手杖緊握手中,警戒的往後退幾步。「你又想做什麼?一直戲弄我還不夠嗎?」
「我只是剛好經過……」
阿倪涅站起身想解釋,修昂卻滿載嫌惡隱約顫抖。
「當初把我推向馬車、現在假裝來救我,你再怎麼想洗刷過去罪孽都沒用!明明被逮捕、也有目擊者,為什麼那赫願意幫你脫罪?」

阿倪涅注意到了、兩人記憶有所不同的地方。

「……我把你推向馬車?」
「哈……別裝傻,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流很多血苦苦哀求你救我,你不只嘲笑我、甚至故意放任我死去!」講述的同時憎恨浮上心頭緩緩壓抑懼怕。

不對——

「修昂,你……記得你生前說過什麼話嗎?」
「我生前一直叫著你的名字跟你求救啊!」
「你不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約定?你上次好像也這樣說?我根本沒和你做約定,你連答應不離開我身邊都是騙我的。」修昂深深蹙眉抗拒阿倪涅的說詞。「別再扯謊,希北可是一再、一再、一再的讓我在夢中看見那段畫面。」
「希北……夢中?」

聽取關鍵字眼阿倪涅快速整理思緒銜接違和感。

『我想替修昂完成他的遺言。』
『若波波抱持仇恨復活,他究竟是以什麼作為目標回歸人世?』
『修昂大概在恨與我交換心臟的事。』
『原為魔神的希北.戈拉特一直觀察修昂,特意在修昂死後挑選為新的魔神嗎?』
『若要聯繫我們早該聯繫。』
『看見那雙紫色眼睛的人都會發瘋、有的當場喪失心智。』
『為什麼要剝奪我的希望?』
『明明害死尚格先生!』
『他在害怕我。明明如此憎恨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畏懼我。』
『你終於肯救我?』

「原來如此……」眼中富藏愛憐及覺悟扯起悲傷笑容。「儘管恨我,那是你的生存動力,只要你能滿意、只要你確實存活人世就足夠。」

聽著理所當然的話語莫名產生無法忽視的疙瘩,修昂不明白這份情感,卻感受到無比熟悉的氣息,與生前異常的阿倪涅截然相反的那過去總是處處維護他、對他溫柔的阿倪涅,這股矛盾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帽——!」駕駛返回馬車不顧及街道上的行人再度直衝修昂。
「借我一下。」阿倪涅擅自抽走修昂的杖柄奔往馬車,和馬匹擦身的瞬間抓住駕駛座一躍而上。
「你是誰啊?給我下——」話還沒說完男人的心臟便被刀刃刺穿,大吐血水。「咳!嗚……」
「不論何種理由敢傷害修昂都得死。」勒緊韁繩迫使馬匹停駐修昂面前,冰冷眼神輕視男人,拔出刀刃以男人的衣物擦淨血液。
此舉引起修昂憤慨大喊。「你到底在做什麼,跟你無關的話不需要你插管我的事!」
跳下車的阿倪涅表情轉為柔和,將刀刃放回杖柄。「我會把阻礙你生存的人全部剷除,包括我自身。這是我的贖罪、也是我的自私。」
他咬緊牙根覺得兩人根本說不通。
環顧四周騷動阿倪涅低語。「修昂,你先離開,剩下交給我處理。」
「……別再叫我的名字,太噁心。」
修昂帶著厭惡轉身往小巷跑走,滯留原地的阿倪涅垮下微笑垂頭無聲呢喃。
「沒事的……沒事的……」


阿倪涅被帶進警局的偵訊室,耗費許久仍盤問不出警方真正想知道的消息。

「埃瓦先生……」坐在阿倪涅對面的警員無奈嘆氣。「您再不老實講您為什麼會和尚格.波彼接觸,我很難向上頭交代。」
「我不是說了?僅是看見有人差點被馬車撞才去救他而已,我並不認識那位尚格.波彼。」
「所以您為什麼會替您自稱不認識的尚格.波彼殺人呢?」
「因為那名犯人刻意駕駛馬車在街上亂撞,非常危險。」
「不,重點是他沒有撞傷其他人,您卻一刀對準心臟將他殺害,而且兇器是尚格.波彼的刀,明顯在保護尚格.波彼。」
「我沒有單獨保護他的意思,我身上沒帶槍只好借他的武器用,緊急時刻對準心臟是按照軍方教導我的攻擊理論。」
「那您被目擊與尚格.波彼對談、甚至爭執又該如何解釋?」
「我在關心尚格.波彼的傷勢時似乎傷及他的自尊、氣憤的要我別管他。」
「請您別再裝傻!」警員近似崩潰的抓撓後腦連帽子都掉落桌面。「啊啊、一再重複講這些話您不累嗎?」

在連由里思城警局享有盛名的阿倪涅不單純是抓捕多數罪犯,也因在軍方訓練的身手比真正的軍人來得好,為他並非警察、並非軍人的身分添加不少話題性,作為奇俐坦家族的女婿跟那赫的朋友更令警方不敢怠慢。
他清楚他們的顧慮,慶幸負責偵訊的警員不聰明,試圖不斷迴繞對話讓警員放棄調查。

「我講的是實話。不過被我殺掉的男人本身是罪犯,我應該不必受追究?還是你們有非得從我口中套出的情報?該說的我都說了。」
「呃……」
「難道是上個月聖維伯醫院被尚格.波彼威脅的事,使警方認為聖維伯醫院與尚格.波彼有何關聯,因此將妻子在那邊工作的我順帶懷疑?但我記得聖維伯醫生他們接受過偵訊了。」
變臉色的同時聲音染上結巴。「不、不……您想太多,警、警方怎麼會對您有所懷疑?」
「你不是篤定我和尚格.波彼有關係嗎?」
「那……那是……」
「這麼說來,那赫好像提過你們對聖維伯醫生他們使用暴力——」
偵訊室的門突然開啟打斷話題,另一名警員恭敬鞠躬。「埃瓦先生,很抱歉耽誤您的時間,您已經可以回去。」
瞟眼像是鬆口氣警員,阿倪涅不再多說什麼緩步走出偵訊室,留意警員們細語的嘴型。
「尚格.波彼正在住宅區殺人,跟埃瓦先生應該沒有關聯……」


利用他人的不幸、又碰上有人犧牲才得以釋放,僅存的一點良心為此感到不安稍加反省。
當時被憤怒沖昏頭,根本無心思考如果殺掉的男人不是罪犯而是一般民眾該怎麼辦,滯留現場僅是替修昂轉移焦點罷了。即使身為奇俐坦、博薩德兩家的關係者也不會被隱瞞犯罪事實,尤其奇俐坦家族一直企圖把自己趕離艾爾菲身邊,雖然他不在乎離開妻兒,但擔心若判決下來必須坐牢的話就無法接觸修昂。
阿倪涅默默在心裡祈禱目擊者中沒人聽見對話內容或自己喊了修昂的名字,否則關係一旦曝光恐怕牽扯那赫。
突然想起重要關鍵,原本慢步回街道的阿倪涅加快腳程跑向馬車聚集位置。

不快點把那件事告訴那赫的話可能真會危害他——


剛送走一組病患,站立門口的那赫遙望熟悉身影急速奔馳而來毫不猶豫選擇進屋關門。
「喂!開門啊那赫!」外頭的人奮力扒開門板一邊叫喊。
「滾。」不溫不熱的吐露一字想把那人推擠出去。
「夾到手了,等一下啊!」
「被夾斷與滾開選一個。」
「只有殘酷的選項嗎!」
「……」
「欸?為什麼你身上有槍?為什麼要上膛?不是啦,你先聽我說——!」


「艾爾菲看到傷口又會囉唆的……」瞄一眼肩頭的彈道擦傷阿倪涅顯得無奈。「而且這套衣服上個月才買。」
那赫優雅乘坐椅子輕輕攪拌泡好的黑咖啡。「少說廢話。」
「……」阿倪涅主動靠近藥品櫃尋找藥膏,為自己沾取一點塗抹傷口。「這些是我的推斷,不過應該錯不了。首先關於魔神的能力,目擊受害者狀況的人皆以『發瘋』、『喪失心智』形容,也有人認為那是一種催眠術,其實受害者都進入了魔神給予他們的夢境。」
「夢境?」
「當人類在作夢時多半無法判別自己身在夢裡,若受害者無法從中脫困也就由發瘋轉化為喪失心智,失去自理能力而長期挨餓或脫水造成死亡的人並不少。能夠抵制的方法撇除不對視外、大概必須令魔神本身感到害怕,之前修昂不確定自己是否沒辦法對我使出能力才刻意避開視線,今天的狀況則是他在差點被馬車撞上後見到我、所以無法使自己回歸正常狀態。」
「能力是依靠眼睛發動,若眼球損傷也是同樣道理。」
「我會盡力阻止那種事發生……修昂說希北.戈拉特讓他在夢中重複看見死前的畫面,又提到他是被我推向馬車後無視他的求救並加以嘲笑下死去,也不記得我跟他之間的約定,跟我擁有的記憶完全不同。這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在說謊、二是修昂被希北.戈拉特製造的夢境給欺騙。」停頓話語阿倪涅朝那赫淡笑。「你相信哪一種?」
抽出攪拌棒那赫蹙緊眉頭。「繼續說。」
「之前我們有猜測希北.戈拉特明明在修昂死後進入他的墳墓裡、為什麼修昂卻經過七年才回到人世吧?每一位自稱魔神的人在現身以前都擁有一兩年的空白期,可是不會在大概是繼任儀式的空白期花上太多年。假設希北.戈拉特本身刻意將修昂留在裡頭,那麼長期存於夢境看見假造畫面的修昂必定會將它當成真實記憶,對我有所畏懼以及記憶不同的部分也能說得通,他除了記恨交換心臟的事同時記著是我親手殺害他。」
「還有一點,波波或許認為你把他生前有可能作為他未婚妻的女人娶走是向他挑釁。」
「咦?未婚妻?難道……」
「當時米柯羅夫人想讓波波結婚的對象便是艾爾菲,不過碧女士並沒有答應。」
「呃……為什麼你都沒提過?」
「有跟你說的必要嗎?」
「……」阿倪涅垮下臉輕嘆氣息。「總之你也得小心修昂,他一直沒有和你聯絡、一開始避開我們對他的搜尋恐怕以為你支持我的行動。」
「與其擔心我不如早點回家保護你妻兒。」品嚐一口咖啡,溫熱液體流入喉嚨。「發現所謂的替他完成遺言僅是白費力氣後想放棄嗎?」
「不,就算他全忘了我也會幫他記得。」


待阿倪涅離開診所那赫拿起話筒撥打電話。
「我是那赫.博薩德,請幫我接給範倫局長。」
「許久沒聯絡,範倫局長——是的,雖然有些唐突,我想詢問四二零九年三月八日的修昂.波里波死亡事件,當時撞擊他的馬車駕駛——依舊沒消息嗎……」
「不,單純有點在意——目擊情報只有當時的調查嗎——好,謝謝您。」
掛上電話,富饒心思的臉龐凝望門板。

不會錯的,當初殺死波波的兇手是希北.戈拉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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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09年三月 烏茲赫羅帝國 鄂圖尤夏鎮)

『阿倪涅,拿著這筆錢要走多遠就能多遠,我們去世界各地旅行吧!離開烏茲赫羅帝國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下去!』修昂興奮的搖晃懷中些許沉重的錢袋。『我要自己決定結婚對象不讓任何人干涉,娶一個漂亮的女人、然後生孩子,用你的心臟把我的生命延續下去。』
與修昂並肩走在街道,阿倪涅一路沉默聆聽話語。
『你在途中死掉的話我每年都會到你的墳前祭拜、不令你孤單寂寞。』
『……即使我們交換心臟不一定真的交換壽命,才剛動完手術不可能跑太遠,至少先在附近的城鎮調養身體,或回去找那赫——』
友人的誠心奉勸使他揚起怒氣。『好不容易跑出來,怎麼可能回頭!』
『但如果你的身體沒有好起來……』
『明明是你說的傳聞卻不確定,一再保證陪伴又反悔,你不去我自己去!』
『修昂、不是的……!』
『我才不要在這個小鎮浪費新生命,不管去首都或者哪裡,我就是要離開!』他用力推開阿倪涅逕自往車道衝去。『看著吧,我——』
『修昂!』

一輛馬車急駛而近迎來短暫黑暗。

仰躺地面感知劇烈疼痛及周圍吵雜,朝望阿倪涅著急對人群嘶吼。
『快點叫醫生來啊、快點!剛才的馬車呢?快把他、把修昂送去醫院!』
『呃……嗚……』
『修昂!』發覺修昂睜眼阿倪涅立即伏跪身側,緊握折成奇怪形狀的手,伴隨哭號一次次呼喚他的名字。『修昂,振作一點!修昂——』

彼此相處八年修昂確信阿倪涅在他面前哭泣的次數不超過一隻手,之所以會哭的原因全為了他。

『咳、咳痾——』咳吐濃厚血痰,眼淚順流臉頰。『阿倪涅、救我……身體動不了、咳、好痛……阿倪涅、快救救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明明……咳、交換心臟……為什麼?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不會的、醫生馬上就來救你,你不會死的!』阿倪涅勉強拉扯難看笑容安撫修昂。『不用擔心,我們已經交換心臟、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逐漸模糊的視線只剩阿倪涅悲傷的臉龐。
『你不是要遊歷世界嗎?我們一起去,約定好了……』
『嗯……約好、了……』闔閉眼簾,脫力的手往下滑動再也講不出任何字句。
『……』將那隻手緊貼面頰感受溫度一點一點消失。『為什麼不說話?修昂……』
人群中走出一名男子,先測量修昂鼻息再觸摸脈搏,輕輕嘆氣。『男孩,他確實死亡,請節哀吧。』
『……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嘶啞吶喊,淚水不斷滴落修昂臉上。『本來是我要死的,我不該跟你交換心臟……對不起……對不起……修昂,求求你睜開眼睛,修昂——』
『男孩,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人死去是無法再活過來的,醫生想治療也來不及。』男子對阿倪涅伸出手。『你們應該不是兄弟?請你聯絡這孩子的家人讓他們處理遺體。』
另一名女子輕拍男子肩膀搖搖頭。『給他一點時間道別,死亡對孩子來說特別殘酷。』

騷動人群有的顯露憐憫,有的冷言冷語。

『真可憐,那孩子年紀還小……』
『馬車呢?』
『撞到人也沒停下,早就跑遠。』
『或許是故意的,我看見駕駛者在笑呢。』
『不,是那孩子自己衝向馬車,不能怨誰。』

阿倪涅無視身旁的一切,對眼前逐漸消逝體溫的人痛徹心扉哭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