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命運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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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2-29
2007年,4月,30日

他一路都在奔跑,就為了早點抵達那塊綠油油的草場。

尼可拉斯的確興奮過頭了,但不能怪他,這年級的男孩總是特別好動。何況草地柔軟又沒有露水,正適合在上頭翻滾。誰能拒絕這項誘惑?

「快點。」尼可拉斯迫不及待的催促。「快點啊!媽媽。」

草綠色衝進他的眼簾,似乎和天空一樣無盡。澄澈的藍天幾乎看不到雲彩,顏色像極了自己的雙眼。

「尼克!」他聽見大叫,在原地停下,母親很快的趕了過來。尼可拉斯瞇起眼,看見黑點越來越接近。那是一個男人,朝著他們方向走來。

男人佇著一柄黑色長杖、穿著墨黑如夜的禮服,頭頂禮帽,一身行頭裝扮活像生活在上個世紀。他是那麼的格格不入,突兀又驀然地闖入這片光景。

「潘妮。」他說,語調透著狡黠和滑膩。讓人聯想到誘惑夏娃食下分別善惡果的毒蛇,就差嘶嘶吐著蛇信。

潘妮佩蘿——母親把他往後攬,用身體和衣襬阻隔了他好奇的視線。尼可拉斯探出半顆頭,惹來母親一記憤怒的瞪視。

「亞瑟˙斐迪南,滾出我的生活,離我兒子遠點!」尼可拉斯有些恐慌,他從沒見過母親對誰這麼兇過,而且他們還擁有相同的姓氏。

「他也是我兒子。」亞瑟說。「妳比我想像的還要固執,也還要愚蠢。妳使用的禁術不能封印他的血脈,只是徒傷自己的身體。惡魔就是惡魔,是恩賜也是詛咒。他會是最強大的魔法師,卻也是易失控的怪物。沒有人能改變諾倫三女神*定下的軌跡。」

尼可拉斯聽得一頭霧水,抬頭向母親求助。但潘妮佩蘿顯然知道了什麼,瓜子臉失去了血色,也不再說話。

男人蹲下身,目光與兒子齊平。尼可拉斯訝異於兩人的眼睛有多麼相似。不論是淡色的瞳膜還是眼角的的彎度,彷彿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有那麼一刻,尼可拉斯在當中讀出了悲慟,不過他懷疑自己看花眼。

亞瑟輕撫他的頭髮。

「你無法逃離自己的命運,就好像你無法切斷血脈的聯繫。如果某一天你發現有股陌生的力量正蠢蠢欲動,啃食你的意志力。當你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湧現嗜血的念頭。屆時,記得呼喚我。我會告訴你一切,包含怎麼控制你的本性。」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離開了那片綠茵,取而代之的是安妮˙克里斯多夫和她的笑容。

「早安,睡美人。」她說。安妮穿戴整齊,十分隨意的坐在他的床緣。

「妳怎麼會在這?」
「來提醒你加快速度,我們就要遲到了。」

尼可拉斯並不在意她說了什麼,他的注意力全在安妮晶亮的眼眸上,裡頭彷彿參著星屑。

就像綠寶石,尼可拉斯忖道。

他真想蒐藏它們。放進玻璃罐、搭配合適的光源,肯定非常漂亮。

事實上,他的確可以。他的手摸到了冷硬的金屬物體——一把匕首。尼可拉斯有些亢奮,用力的握緊它。他品嚐這個念頭,感覺歡愉在四肢傳遞。

「尼克?」安妮有些不確定的呼喚,卻沒有打算移動的念頭。金髮少女愣在原地,就像被花豹盯上而渾然不覺的瞪羚。
喔!傻女孩。野獸揚起頭,發出勝利的吼聲。

刀刃劃破皮膚,輕鬆的像切過布料。安妮沒有尖叫——大概是過於震驚吧!濃稠的血液順著臉頰滾落,沾染了她純白的衣領。

紅色、紅色、紅色,他的世界被瞬間淹沒。

✩✩✩

尼可拉斯從黑暗轉醒。他望進兩潭深邃的蒼翠,青年的面孔在看上去有些模糊。修長、鋼琴家的手指搭在尼可拉斯肩頭——那是將他拖出夢魘的手、強納森的手。

他的胃一陣痙攣,方才的夢境太過逼真,情感太過真摯。如同那些扭曲、令人作嘔的他的想法全都是出自他的腦海。
噢!那的確是他,尼可拉斯在某一個瞬間和怪物重合。更精確的說法,這東西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用最黑暗的秘密所餵養,他的本能、他的惡魔部分。

尼可拉斯大口喘息,像條離水的魚,在烈日和陸地的夾擊中進行最後的搏鬥。尼可拉斯反手握住金髮青年的前臂,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了上去。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指甲深深陷入對方的皮膚——尼可拉斯抓著強納森的方式好比溺水者死咬救生圈;賭徒端詳手中最後一枚硬幣。壓上了他所有籌碼,渴求一份救贖。

「尼克?」

漂亮的花兒落在床頭,有紅艷的玫瑰、紫的羅蘭,還有許多他認不得的白色小花。這些花朵在碰到皮膚的剎那便淡化、消散,像墨在水中暈開,剩下一抹淡淡的芬芳。

記憶的閘門開啟,有如泡沫冉冉升起再浮出水面,畫面逐漸清晰。尼可拉斯回到了兒時,每當他做噩夢,母親先是用毛毯包裹他,再為他沖上一大杯加了蜂蜜的溫牛奶。

然後,影像消失了,只留下暖意。

「好點了嗎?」強納森的聲音在他髮頂響起,一如金髮青年的魔法,彷彿在說:放心,一切會好起來。

尼可拉斯放開魔法師,胡亂抹了把臉。指尖傳來的濕潤使他一陣尷尬。

「抱歉,讓你見到我這副德性。」尼可拉斯忽然有種錯覺,年長的魔法師專挑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刻出現。

「發生了什麼事?你在尖叫,我可以感覺到大量的魔力波動,你的魔法很混亂。」

尼可拉斯吸了口氣,猶豫再三後仍複述了他的夢,說起他父親、源自血緣的咒詛,但保留有關安妮的片段。他不能想像魔法師知道後的反應,就連尼可拉斯都覺得噁心。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

「也許該給你父親寫封信?」強納森建議。

他搖了搖頭。「那個男人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更別提他曾經傷害過我母親。」

「聽著,你必須把這件事告訴教授。」

「我有四分之一惡魔血統,誰也不能改變這件事。」尼可拉斯說。怒意從胸膛萌發,在心扉紮根,他開始大吼:「我該怎麼告訴教授?嘿!你猜怎麼著?我是一個隨時會爆發的不定時炸彈,需要嚴加戒護,你們可以在我失控的時候把我關起來,再弄個嘴套什麼的。」

「尼克,我知道你很緊張,遇到這種情形誰都會害怕,發脾氣不能解決任何事。」

「不!你不知道,你是強納森,完美的克里斯多夫。你他媽的什麼都不懂!」

「夠了!」

這不是他的錯,強納森也沒有義務幫忙,尼可拉斯仍舊控制不了,一股腦兒的把怒氣往魔法師身上撒。

「他們會用獵人行刑的方式對待我……」

「我說夠了!」金髮青年拔高音量。

「……給我銬上手銬和腳鐐,也許再——」

火熱漫過半張臉,尼可拉斯驚愕的望著強納森懸在空中、發顫的手,一時之間忘記自己正在生氣的事實。

「抱歉,尼克。」魔法師撩起垂在前額的金髮,語氣急切。

「你不曉得我有多麼心急,當我無法待在你身邊,無法即使給你幫助,在我遠行的時候誰來……誰來替你分擔?」

「去哪裡?」尼可拉斯擠出句子,嘶啞的像幾百年都沒有說話,他花了一段時間才再次找回聲音。

「我要提前離開,展開我在倫敦的實習生涯。」強納森道。「時間至少兩年。」

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以改變很多事。就忘記一個人而言,兩年的時間措措有餘。

在新的地方,強納森會遇到更加志同道合的人,他會結交新的朋友,進而不再想到自己。缺乏聯絡,金髮青年終將徹底把他遺忘。當人們再次提起他,魔法師只會說:尼可拉斯?他誰也不是。

「嘿!我不知道你小腦袋瓜是怎麼運轉的,但我能保證,那絕對不會發生。」強納森用一種輕柔、安撫的語氣說。「我會寫信給你,一個月一次。不,一個星期一封更好,只要你願意。」

「好吧!」尼可拉斯勉強道。

聽見他的答覆,金髮青年明顯鬆了口氣。

「我理解你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教授,我會盡可能的尋求資料和管道,給你協助。答應我,如果同樣情形再發生,你必須告訴一個信任的人,一個有能力處理的年長者。」他想到海倫,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同為惡魔混血,她會是一個傾訴的好對象——但願她記得初擁前的往事,要知道人類的歲月只是吸血鬼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環。

尼可拉斯考慮給她捎封信。

「我答應你。」

金髮青年綻放出一抹微笑。「很高興我們達成共識。另外,我是來道歉的。」

「道歉?」尼可拉斯問道,強納森什麼時候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為了法陣。這一年我想了很多,發現自己的確太心急、太狂妄。我不希望這件事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

「噢!很高興你……想通了。」他有氣無力的說。

尼可拉斯試圖專注,奈何自己實在太累了。接連兩個夢境耗光了他的體力,甚至比休息前還要疲憊,他剛剛還發了一場脾氣。況且,金髮青年在這裡,更加劇尼可拉斯放棄抵抗睏倦的慾望。

有他在是如此安心。

當他和強納森相處時,總是有一個奇異的感覺在引領自己,彷彿尼可拉斯足以做到任何事。

包括建造一扇門!
任何事……

通往地獄的門。
尼可拉斯闔上眼皮。

*北歐神話中的命運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