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伽爾瑪

本章節 5462 字
更新於: 2020-02-29
  我的名字是伽爾瑪。其實本來只是個代號,不過用著用著也習慣了。
  我被神創造,作為第三造物出現在這世界。我的過去比多數人所知的歷史還要長,而我所知的歷史,也與多數人知道的不同。也因此,我有許多身份和稱號,包括鬼王、血脈之源、第一個使用鬥氣之人、向神挑戰者,以及,被神詛咒者。
  我曾見過神祇隕落,星球重塑。我親身體驗過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數億生命在眨眼間灰飛煙滅,下個瞬間又再次繁榮興盛。數量可比繁星的文明,在我眼前崛起又消逝。
  數千年以來,具有重生權能的我無法死亡,只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去。那些痛楚隨著時間流逝,只剩下一道道無法痊癒的疤痕,和淡漠的失望。漸漸的,我也開始變得什麼都不在乎。
  即使身體不會死,一旦不再抱有期待,心就會死。
  所以我強迫自己笑。我強迫自己與人互動,假裝還對這些有興趣。儘管如今我只能在死鬥中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三百年前,我跟一個後輩在某個深山裡的湖邊鬼混。那時我又一次被深深的失望纏身,決定完全與外界隔離一陣子。等我出山,人們所謂的魔王已經被擊敗,而兩名異界人也死了。
  我知道這一切沒那麼簡單,不過後來碰到林義實的時候,沒有第一次時間認出來。
  一開始僅僅是為了哈里斯報仇。死在戰場上是他的心願,但他背負了太多,顧慮著盜賊夥伴的安全,最後也沒能達成願望。
  在以為林死了的時候,我感到失望。在他殺了我一次之後,我感到一絲好奇。最後認知到他的身份,我終於提起了興趣。
  看著他,我想起了久遠的過往。我也曾經跟他一樣……雖然前幾百年沒有他那麼慘。
  絕望幾乎吞噬了他。但是他仍在戰鬥,用著卑鄙而難堪的手段,只為了保護某人。
  或許還是有東西可以期待,那時我如此想著。
  迫於情勢,我沒有立刻採取行動,只是暗中觀察著。老實說,他能從那個充滿負面情緒的惡靈之中找回自我,令我相當驚訝。
  最後在卑塔的安排下,我終於能夠教他不死身的真正用法,也有了一次與他正面對決的機會。
  他依然無法放鬆對我的戒備,當時我也認為這再正常不過。殺了我的朋友,跟我戰鬥過,還難看的輸了,要是能馬上跟我建立交情,那才叫奇怪。我甚至認為能夠利用這份敵意,讓缺乏動機的他與我認真戰鬥。
  直到那晚他對我說了那些,我才瞭解到我錯了。他的敵意不單單來自先前的衝突,他的消極性也不如我想的那麼誇張。
  而他說的那些,很精準的戳到了我的痛點。在變得什麼都不在乎的過程中,早已不再將他人視為對等的存在,我又何嘗不知?
  越是抵抗心中的低語,那聲音就越來越無法忽視。
  「總會有下一個。」
  那幾天,我的思緒陷入了久違的混亂。
  總決賽的前幾分鐘,我確實情緒化了些。其實他的動作已經有很大進步了,反應也快了許多,但對我來說還遠遠不夠。
  我不想要失望。毆打他的同時,我在心中不斷的祈求。所以當我的拳頭被接下,我們對上了視線時,那漆黑的眼瞳讓我感到戰慄。
  一陣狂喜竄過了背脊。
  殺意毫不留情的傾瀉而出,全身的細胞都亢奮了起來,意識完全集中在每一個動作上,其他什麼都不用想。那是如此美妙,如此暢快,如此令人沉醉的瞬間,彷彿全世界只剩我們兩人。我甚至希望可以這樣,永遠跟他交手下去。
  我就這樣失控到使出了全力。
  即使受了詛咒,也沒拿武器,那發「墜日」的威力應該還是比卑塔在表演賽那時使出的光束砲還要高上幾倍。而他承受下來了,還做出反擊。
  對此,我得承認我很高興,幾乎壓過了被討厭的無奈。不過放出墜日後我冷靜了下來,知道再打下去他的不死身會暴露。
  就在那時,他第一次說出了我的名字。隨之而來的,是居然被我忘記的,看不見的衝擊。
  先展現出吸收鬥氣的能力,誘使我不用鬥氣防禦,再用那看不見的攻擊突襲,以製造破綻。簡單且有效的計謀,我很喜歡。
  這場戰鬥遠遠超乎了我的期待。若是在這時被他殺死,那一切都很完美。
  即使我死不了,我依然可以幻想。幻想自己終於能從孤獨感與低語聲中解脫,幻想自己能夠見到逝去的那些人們。
  但是他最後卻沒有動手。我不知道他在那瞬間突然懂了什麼,但是他留下的話語卻讓我陷入迷惘。
  至今我仍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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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出神了?」卑塔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妳最近狀況不太好?」
  我懶洋洋的躺在窗檯上不動,享受著午後的陽光。「只是在回味前天的戰鬥。」
  林倒下之後,大會判定是我贏了。外界的論調傾向於「受限於不可擊殺對手的規則,林無法動手並耗盡了體力」這種解釋。這倒是不錯的方向,明顯表現出林在與惡靈合作的情況下,仍能控制自己。
  至於那下「看不見的衝擊」,應該沒幾個人注意到。臭小子居然肯在那種場合使用……看來是真的很想揍我一頓啊。
  「這麼滿意啊?」卑塔用風魔法把一封信送到我臉上。
  「很久沒有那麼盡興了。」我拿起那封信,上面的署名寫著格蘭菲亞。「這小姑娘想幹嘛?」
  打開來讀了下,我哼了一聲,隨手扔開。「說之後不會來煩我,還會讓告訴其他人別來。是想趁機賣人情吧。」
  「是嗎?她這樣決定啊。」卑塔若有所思的煮著茶。「應該是認為跟奧羅萊雅的戰爭不需要用到妳,這次不如賺取好感吧。」
  「這小姑娘野心太大了。這種掌權者會帶來動盪。」甚至會帶來破滅。
  昨天頒獎典禮時,她穿的不是禮服,而是裝飾華美的軍服。主持人用的形容詞是「氣宇軒昂」。
  「現在有戰爭讓她忙,算是好事吧。」卑塔把茶注入杯中。
  我瞥了她一眼。這女人應該不至於操弄戰爭吧。
  「慶功宴妳會出席吧?」她如此問道。
  「會啊。」我抓了抓肚子。「我還沒為了拿賽莉絲姑娘威脅他的事道歉。」
  昨天頒完獎還想找他的,沒想到溜得那麼快。可能是不想面對我吧,畢竟講了一堆尷尬的話。
  卑塔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上次聽到妳跟人道歉是什麼時候啊?」
  沒有理會她的嘲諷,我只是打了個呵欠。
  「既然妳那麼中意他。」卑塔拿起茶杯,吹了幾口氣。「有打算跟他一起去魔大陸嗎?」
  「恐怕不行。」我癟了癟嘴。「這次公開露面不在計劃內,我得回去通知後輩們避一下風頭。」
  喝了一口茶,卑塔表情有些凝重的點了點頭。
  「怎麼?妳在擔心他?」我用手撐起頭。
  「是啊。」卑塔露出思索的表情。「前天我在治療他的時候,賽莉絲問說能不能向我學習治療魔法。」
  聽起來是個上進的姑娘。「怎麼了嗎?」
  「聽說教會騎士團的團長決定辭職,也與他有關。」卑塔對上我的視線。「我擔心要接受試煉的並不是他。」
  我瞇起眼睛。
  「妳擔心他是試煉本身?」
  「試煉一旦被通過,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卑塔沉著臉喃喃說道。「如果他的不死之身被收回……」
  我試著想像了一下她所說的狀況。嗯,感覺還挺麻煩的。
  「妳現在擔心這些也沒有用吧。」我挑下窗檯,伸了個懶腰。「也只能多注意他了。」
  卑塔悶悶的又喝了幾口茶。「妳不怎麼擔心啊?」
  「他給了我希望。」我雙手抱胸,露齒而笑。「而且很久沒有這樣相信誰了,感覺還不錯。」
  愣了兩秒,卑塔笑了出來。
  「好吧。我們就希望他能辦到其他人辦不到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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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功宴跟之前的見面會差不多,只是選手不用上台,主辦方講了幾句感言後就進入隨意閒聊的時間。
  不知道那個皇女怎麼弄的,真的沒有人來找我說話。我有點無聊的坐在角落的桌子旁,一口一口的喝著葡萄酒。
  臭小子還在應付那些想探聽各種事情的人們。他今天戴著面具,應該是因為很多基層的工作人員也到場了。還在考慮要不要直接去抓人,叩叩叩的拐杖聲就傳進我的耳中。
  一個面容嚴肅的老頭拉開斜對角的椅子,坐了下來。
  「妳依然打算與我一戰嗎?」蒼流如此問道。
  「我現在比較想看那小子跟你打。」我誠實的答道。
  順著我的視線望去,蒼流沉吟了一會兒。「那要看他的意願了。」
  「他應該不會願意吧。」我笑了幾聲,拿起酒瓶朝蒼流比了下。他以手勢拒絕,我也就只注滿自己的杯子。
  蒼流沉默的看著我喝了半杯,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後開口:「之後如果妳有興趣,能指點一下我的徒弟嗎?」
  我毫不客氣的打量他。作為一名武人,他不可能對我使用鬥氣的方式沒興趣。但他的眼神……那是接受了自己的年紀,已經不再追求更高境界的人才有的眼神。
  我在許多人身上看過。現在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弟子了吧。
  可惜的是,關於鬥氣我也沒什麼能教的,那是量的問題。至於劍法……那孩子不知道有沒有興趣教人。那個叫容的小姑娘確實是可造之材,雖然我並不期待她能讓我耳目一新。
  「我會問問看擅長劍法的朋友。」最後我只是淡淡的說道。
  似乎對我的消極回答不以為意,蒼流緩緩點了點頭,跟我道謝。「林先生若是接受,我隨時願意與他切磋。」
  說完這句,他站起身離開了。過沒多久,當事人走了過來。
  「原來妳也會用杯子啊?」林語氣平淡,似乎已經整理好了情緒。
  「偶爾吧。」我看著他在正對面坐下,自己拿起酒瓶倒了一杯。
  「妳什麼時候離開日昇?」他開門見山的問。
  「不知道。」我聳聳肩。「還有事要去其他地方。」
  頓了幾秒後,他開口:「五天後暮紡家會辦一個小型的慶功宴,妳要來嗎?」
  「邀請我不是你的主意吧?」我呵呵笑著。「賽莉絲姑娘叫你來問的?」
  確認四周沒有閒雜人等,林拉下面具,舉起杯子喝了幾口。「我不反對。」
  「哦?」我挑起眉毛。「你不是說討厭我嗎?」
  林把右手手肘放到桌上,身體前傾。「妳不想來的話,可以不要來。」
  「嘖嘖。」我轉著酒杯,揚起嘴角。「臭小子,說話變得不客氣了啊。」
  戴回面具,他哼了兩聲。「我對其他人還是很有禮貌的。」
  「好啦,五天後是吧。我應該可以到。」我在心中安排計畫。「還有誰要去?」
  「除了我們那夥人,還找了跟我對戰過的選手和卑塔。」林義實在桌上敲著手指,回頭望了望。「還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
  「好。」我放下酒杯。「小子,我也有話要講。」
  看到我的表情,林停止了手指的動作。
  「首先,我要跟你道歉。」我乾脆的開口。「用賽莉絲姑娘威脅你,我很抱歉。」
  林瞪大了眼睛。
  「對,我也是會道歉的。」我忍住嘴砲的衝動。「別吐槽了。」
  「……我真的沒預期到這種狀況。」垂下了視線,林花了好一陣子才做出反應。「事情都過去了,妳也保證過不會再來一次,就算了吧。」
  我呼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兩樣東西。「那麼,這些是第二件事。拿去吧。」
  擺在桌上的支票和暗紅色的匕首,是大會第一名的獎勵。這次他沒有瞪眼,只是深深的皺起眉頭。「別在這裡拿出來好嗎?」
  「反正只要你在用,總有一天會被知道的。」我收回支票和匕首。「不如你明天來一趟魔法師公會,順便讓卑塔教你怎麼用這匕首。」
  「為什麼要給我?」林擺出提防的姿態。
  「我拿著沒用。」我兩手一攤。「要不是我突然說要參賽,這些本來也會是你的。當成我威脅你的賠禮也行。」
  嗯了一聲,林陷入沉思。
  「你不要的話,我只能還給卑塔。」我又補了一句。
  「明天不行。」林嘆了一口氣。「後天我會過去。」
  「也行。第三件事。」我揚起下巴。「你的新招取名字了嗎?」
  一陣疑惑出現在林的眼中。「沒有,怎麼?」
  「我幫你想了個名字。」我回想起他全身浮現紅色紋路的時候。「由於是用死靈能量的招式,可以算死靈術的一種,所以叫『寄血術』。寄宿的寄。」
  林一臉無所謂的表示他問問看,就沒動靜了。是在問惡靈吧,真是有趣的關係。
  過了半晌,林抬起頭。「可以。」
  我點了點頭。「那我沒事了。噢對了,你有興趣跟蒼流打一次嗎?」
  「……為什麼要打?」林不解的反問。
  「我很好奇他會怎麼對付你啊。」我咧嘴一笑。
  「我又不好奇。」林翻了個白眼。「妳除了喝酒打架就沒有別的興趣了嗎?」
  「嗯……」我認真的想了下。「曬太陽?」
  林搖著頭嘆了一口氣。
  對話中斷後,我們沉默了幾分鐘。也不知道他為啥不回去找賽莉絲姑娘,只是用手撐著頭,打量在場的其他人。
  「妳有收到皇女單獨談話的邀請嗎?」他突然問道。
  單獨談話?剛看那皇女一開始就去找他們,就是為了這事?「沒有。你收到了?」
  「是啊,她特別要求我自己一個人過去。」林又開始用手指敲著桌子,皺起的眉間透露出了不信任。
  看來他對皇女也有些意見,應該不用我提醒要小心她。
  「妳——」林欲言又止的開口:「說還有事要去其他地方,是去哪?」
  我雙手抱胸,翹起二郎腿。「怎麼問這個?」
  林深吸一口氣,像是放棄了一般說:「問妳有沒有興趣去魔大陸。」
  這小子……居然主動提起這件事啊。
  「你很想要我陪嗎?」我掛上得意的微笑。
  「去你的老太婆。」林沒好氣的回了一句。「我想找個擋箭牌啊,妳雖然矮,還是能多擋幾下。」
  「哼,我以前可是跟你差不多高。」我露出牙齒威嚇。「我看你是還沒被打夠。」
  「敢不敢挑晚上?」林比出中指。
  互瞪了幾秒,我忍不住失笑出聲,搖了搖頭。「可惜,我要去的地方不是魔大陸。」
  「喔。」林往後一靠,敷衍的回應。
  「況且……」我壓低音量。「魔王在那準備的,應該是針對你的試煉吧。」
  掃了我一眼,林聳了聳肩。「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看著他轉過身,我突然想起一個多月前的場景。
  「喂,臭小子。」我叫住他。
  「幹嘛,老太婆。」林回過頭應道。
  「你現在還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嗎?」我露出微笑問道。
  林愣住了。他似乎也回想起來了,眼神變得有些深遠。幾秒鐘後,他看向正在與卑塔談話的賽莉絲姑娘。
  「她給了我希望。」他喃喃說道。「我相信她。」
  唔。巧合嗎……聽到他說出自己前幾天才說過的話,感覺實在微妙。
  「我相信她的感情,所以決定不去在乎這些問題。」他補充道。「怎麼?」
  「沒事。」我避開他的視線,拿起酒杯。「你可以走了。」
  等他帶著疑惑離去,我鬆了一口氣。賽莉絲姑娘之於他,就像他之於我嗎?不,應該還是不一樣的。
  這感覺難道是難為情嗎?究竟多久沒有感受到了?
  我忍不住苦笑,試圖用杯中的液體掩蓋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