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TSA指導官既種子實驗室研究指導教授:羅曼特(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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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2-24
【第四章】24.TSA指導官既種子實驗室研究指導教授:羅曼特(之四)

「如果你要改變一個人,就要改變整個情境;如果你要改變情境,就要找出權力來源。」羅曼特提著公事包,在往下節要授課的教室的途中,邊走邊唸出史丹佛監獄實驗負責人菲利普・金巴多(Philip Zimbardo)在《路西法效應》一書中寫下的某句話。

剛才在「認知科學既腦神經細胞與人造軀體的應用」講習課上,卡蒂絲・別列科夫為反駁西恩・費多羅夫斯基不謹慎的學術言論,而提出人造者可以被教育的觀點,讓羅曼特印象深刻,所以他才會想起菲利普・金巴多的話。認知,是透過教育建構的。握有調教權力,才是掌控他人的關鍵。羅曼特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人造異能者研究團隊是否還有多餘的名額,可以讓卡蒂絲・別列科夫加入。喔不對,他必須空出兩個名額,因為還有另外一位令他覺得前途不可限量的學生。班尼特・切爾雷赫。

羅曼特站在電梯前,按下三角箭頭朝上的按鈕。

懲罰,在哲學上有爭論的,不是名詞定義,而是制度是否具正當性。班尼特・切爾雷赫說的沒錯,無論是人型或動物型態的人造軀體,在法律上的界定屬物品。特別是人型的人造軀體,非屬人類胚胎,因此並不賦予憲法保障的基本法定權利。特別是生存權、平等權、自由權、言論權。從學生的激辯中,能看見人性中的善與惡並非一線之隔,而是模糊界線地共存。尤其,對科學研究來說,更是如此。

叮——

電梯的銀色金屬門向左向右打開,羅曼特走進電梯,伸手按下電梯的樓層按鈕後才按下關門鍵。

「電梯向上。電梯門即將關起,請勿站在電梯門附近,謝謝。」電梯內的語音聲,例行公事地提醒。

在電梯內,他左手插在袍子外邊的口袋,右手提著公事包,盯著上方跳動的樓層橘色燈號搜索腦內記憶。他回想到許多文獻上談及與默許、群眾以及權力相關的心理實驗中,我們能得知人的善與惡,並不只是來自其人格。沒有人是完全的善,也沒有人是完全的惡。一切善惡流動需要依靠情境而定,即便每個人對於同樣情境的反應不同。一如身為科學研究員的他,穿上實驗袍的那刻起便成了「匿名的群體」,和戰場上的軍人、執勤的警察、看診的醫生、授課的教師等等的人群都有共通之處。以個人代表群體,但是當群體形成後,個人的道德感卻因匿名性而削弱。西元1917年著名的史丹佛監獄實驗當中,扮演獄卒的人們穿上制服,他們在執行暴力時不會意識到正在動作的不只是「獄卒」,也是他自己。

權力與情境相輔相成。

扮演角色的權力,來自其負責人、來自法律社會,負責人與整個社會和法律自身,卻因為沈迷在情境中而忘卻自我,僅管眼前一切暴亂只需要負責人一句話就可以結束,負責人仍不改聲色地觀看,其他相關人員也不質疑地聽命於負責人,連同與整起事件無關的人也深陷其中。無論社會是否經歷過第七次世界大戰,無論議題大小,會發現權力與默許無時無刻都在發生。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父權體制、政府強權、宗教狂熱、網路及校園職場等各種領域的霸凌,甚至是性侵犯,各種形式的惡,無不來自權力和情境,再加上為數眾多的默許心態,成就這些行惡之人的逍遙法外,而這些大大小小、結構性的暴力,一代接著一代強暴著所有「受試者」——人類——我們所有人。在路西法效應捲起的的風暴裡,權力、情境、默許,讓結構中的人類都犯下惡行。我們人類有辦法保持理智避開自己嗎?或許就像班尼特・切爾雷所說的,身為「受試者」的人類和人類「無法控制的劣根性」,都需要宣洩管道。走在宣洩的管道上,我們才能避開「自己」、保持「自我」。

至於維護社會平衡的論調,對羅曼特來說,並未包括在科學領域的探討範圍之中,所以他不想多去著墨。

在種子實驗室內身披白色實驗袍的科學研究學者,執行人造者實驗過程必定會施行所謂慘無人道的手段。科學研究學者們,必須放下法律正當與否的顧忌,必須忘卻家庭與社會教導的道德感;既使白袍沾滿的鮮血無法計數,也要完成實驗,成就科學碩果。羅曼特相信班尼特・切爾雷和赫蒂絲・別列科夫這兩名學生,已具備加入他的人造異能者研究團隊的資格。良好的心理素質,優秀的理論與技術。有益於助他跨過理論困境,創造新的科學境界。


 叮——

「十五樓到了,電梯門打開。」語音聲再次例行公事地說道。

羅曼特從電梯內走出來後,電梯門毫不猶豫地闔上。

他走了十幾步路後,來到走廊和走廊交會的十字路口,他抬頭確認一下牆上的標示牌,轉身向左繼續走。

他邊走邊想,自己在上一堂課結束前對學生說:「今日你們要回去思考的問題,也是你們下次上課要交的報告作業——」,這話或許可說是他每日每日都在思考的問題,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對誰繳交報告。他明知道「若今天你有權力,你會想懲罰誰?」這句話是用自己的聲音說出的,但在羅曼特的左右耳朵裡聽起來卻像是別人喉嚨發出的。那個別人是誰?

「懲罰他人」,他想懲罰的「他人」是誰?「還是懲罰自己」,他想懲罰的「他人」,會導致事情最後其實是在懲罰自己嗎?不,不會的。他有足夠的理由。自始至終的千錯萬錯,絕對不會是他羅曼特的錯。

一個人,在同一件事,同一時刻,是能夠深陷當局者迷又旁觀者清的。同時扮演,同時深陷其中,人人皆是如此,無法逃脫。我們是罪惡的侍從?不,罪惡是我們的侍從。對羅曼特來說是如此。

思㤔到此,羅曼特雙腳上的深咖啡色皮鞋,停在種子實驗室大樓十五樓某處走廊上。他,手裡提著厚重公事包。皮革提把的溫潤,和從玻璃帷幕外折射進來的陽光,一同傳遞熱感到他身上。這個俯瞰角度,恰巧能完整看見外面的風和日麗和起源島廣場上的人來人往。人來人往,曾經他也是順水流向的過江之鯽。曾幾何時他開始隔著消光玻璃坐壁上觀,看人來人往為潮水戲弄如成群沙丁魚。

視線從下方拉回水平,能看見道路以矗立於中央的黝黑正立方體玻璃帷幕建築——種子實驗室(The Seed Laboratory)——為起點,整齊向外輻射而去。道路化為工整的線,交織成涵蓋相當十座足球場大小範圍的網,直到超高白色金屬圍牆前方。羅曼特,依稀記得多年前黑色轎車來接他前往起源島的那一天,也是這般的風和日麗。以蔚藍打底的畫布,兩、三朵白雲刷在上方。藍與白的界線,清晰分明。他把電腦後背包甩上肩,鎖上租屋處的舊鐵門,坐上黑色轎車。他還記得坐在後座的自己,途經長距跨海大橋時的內心興奮,以及專車抵達有透明天頂罩住的蛋形建築的出入檢查岡哨,放下後座車窗,受武裝警衛盤查個人資料時,緊張到手心狂冒汗。

抵達目的地,隨車人員一邊領著羅曼特辦理各項認證手續,一邊親和介紹周邊設施。從地下停車場走往玻璃帷幕建築內其中一間會議室集合的路途中,會經過十五樓的某處走廊。他第一次經過那兒,也成為他待在種子實驗室的日後,常常會經過的地方,無論有意或無意。光線斜斜穿透玻璃,照進整條透明的挑高廊道,在十五歲的羅曼特眼裡看來,他雙手緊抓踏出的每步,步步都踩在光之梯上。金黃階梯綿延通往另個國度的殿堂,看似無盡卻並非無盡的那一端,會有某個誰在那等待及階而上的他抵達。

等到羅曼特拉開門,進到集合地點的會議室,裡邊已坐滿種子實驗室人才栽培計畫遴選而出的人了。他面露不好意思,將肩上背包抱在懷裡,趕緊走到放著印有自己名字的名牌的位子坐下。

羅曼特也記得,坐在他左手邊位置的是一名有耀眼金色短刺髮型和澄澈藍色雙目的男生,看起來年紀比他小。坐在他右手邊的,是位看起來年紀比他略小但神色穩重的男生。明明有著代表朝氣蓬勃的金褐髮色和瞳色,整個人卻散發著死寂氛圍。想到這,羅曼特他不禁問自己在種子實驗室裡待幾年了?自認與「感性」二字搭不上邊的羅曼特,突然有感而發似,推算起自己來到起源島的時間究竟過去多少年頭,實屬相當難得。他和余伯斯、韋克禮三人都是跳級生,也因為報考種子實驗室人才栽培計畫,分別獲得前三名的高分數,而在NO.3市全國學生間有了「超級頂尖高材生」的稱號。剛進種子實驗室時,羅曼特是十五歲,韋克禮十三歲,余伯斯十一歲。掐指算來,時間距今居然一晃眼已過八年。羅曼特略微移動眼球的角度,讓視線往更遙遠甚至看不清處的白色金屬高牆望去。

原來已經過了八年。

原來「創世紀」,已經執行八年了。他和韋克禮、余伯斯自踏進起源島,成為種子實驗室人才栽培的重點要員的同時,也是「創世紀計畫」的參與研究員。「創世紀」,是種子實驗室的秘密實驗計畫。

創世紀計畫,是曾經在NO.3市全國頂尖大學排行前三名的理科學生之間,蔚為盛傳一時的小道消息。據聞種子實驗室挑選二、三類組菁英進駐秘密實驗計畫。參與者會有驚人數字的薪水,研究經費不受限。沒有對外發布報名公告,是種子實驗室派人找篩選過的受選者秘密會談徵選。不知從哪裡流出的神秘消息,對理科學生來說自是非常興奮,最後因為全國頂尖大學裡沒人受選,加上種子實驗室發出聲明稿闢謠,而迅速消失,不再有人提起。

實際上,「創世紀」是隸屬政府暗殺情治單位的獨立機構——種子刺客(The Seed Assassin),簡稱為TSA——所主導的秘密計畫。以天文數字的鉅額投資種子實驗室,設立人造異能者開發團隊。以軍事與暗殺用途為目的開發人造異能者。既然實驗計畫與政治、軍事有關,自是必須講求秘密性。故參與「創世紀」的研究員,早已是種子實驗室安排好的人選。種子實驗室人才栽培計畫遴選試驗的第一名韋克禮、第二名羅曼特、第三名余伯斯,被安插在研究員名單內,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

八年前。抵達起源島種子實驗室的隔天,緊接而來的就是「創世紀計畫」的秘密研討會議。輪流上台口沫橫飛講述和學術內容八百竿子打不著邊的老學究們,各個盡是沽名釣譽,尸位素餐,思想淤滯的討厭鬼。受不了空洞講說內容率先偷偷溜出會議室逃到陽台吸菸區的人,有韋克禮和余伯斯,以及第三個抵達的羅曼特。未曾有過交集的三名超級頂尖高材生,在吸菸區意外的相談甚歡,意外湊在一起的三人。在八年裡,共同寫出開發軍用殺人工具的論文:《枷鎖機制——防範異能體(含普通軀體與人造軀體)意識主控權崩潰》,簡稱為《枷鎖實驗》。

八年後。

最初以失敗收場的《枷鎖實驗》,仍是韋克禮、羅曼特、余伯斯三人開發人造異能者的基石。研究員們為突破實驗僵局,難免有所爭論。即便羅曼特、余伯斯、韋克禮三人關係好到稱兄道弟,也無法為了維護感情而妥協想法上的分歧。於是三人也逐漸走上各自鑽研的研究之道,關係也有點緊繃。近期TSA的最上級統領委員會,意欲從「創世紀」計畫的參與研究員中挑選負責人,成為TSA指導官,負責全權掌握培育異能殺手的事宜。羅曼特,不想錯過這個能加入權勢階層的大好機會。為此,他努力準備不少研究文件,好佐證自己具備擔任領導要職的資格。

羅曼特期望自己手上有篇《刺激人造腦神經的方法——發動基因蘊含的多重異能力與異能強度的增幅》的論文研究進度,能趕上TSA指導官推甄的資料繳件日期。隨繳件日期越近,論文研究進度依舊延宕,羅曼特內心越發緊張。不用緊張,一定會成功的。當他在心裡安慰完自己,將視線從玻璃外的風和日麗拉回走廊上,準備繼續動身前往下一堂授課教室的時候,名列在他想懲罰的名單的其中一個人,正朝他迎面走來。

「羅曼特,原來你在這裡。我正好要去你的研究室找你討論事情,你等下有空嗎?聽你的助理說,上次活體大腦腦神經通電的電測統計結果,波動的分析表完成了。通電刺激神經元與異能能量數值,你應該有另外做一份獨立報表吧?我們需要討論動物型和人型大腦訊號反應,是不是有各自靈敏的區塊。」韋克禮舉起左手和好友打招呼。

「那個報表——」羅曼特剛開口。

鈴——鈴——鈴——

韋克禮實驗袍口袋裡的手機,哪時不響,偏偏這時候響起。「抱歉,我先到旁邊接個電話。」韋克禮看了螢幕確認來電者後,面露歉意地說。

「沒關係,你先接電話。」原本對著好友微笑的羅曼特,轉頭看見同樣出現在走廊上的另一個人的神情時,怒火瞬間湧上心頭,嘴角頓時垮掉,。

有著烏黑亮麗長髮與明艷動人黑曜岩雙眸的女人,站在走廊的另一端不遠處,以熱切眼神望著羅曼特和韋克禮的方向。

但羅曼特知道,那名字叫「莫雪奈」的女人,那法律上與他結為夫妻的女人,站在走廊上熱切眼神望著的,肯定不是身為丈夫的他。而是正在講電話的韋克禮。

一個人,在同一件事,同一時刻,是能夠深陷當局者迷又旁觀者清的。同時扮演,同時深陷其中,人人皆是如此,無法逃脫。

黑色玻璃帷幕包覆的正立方體空間,對站在裡面的羅曼特而言,是他,是他和他,也是他和她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