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交換心臟

（聖曆4209年三月　烏茲赫羅帝國　鄂圖尤夏鎮）

『好啦，多吃點多吃點！』那耶雀躍的將一道道精緻料理端上桌。
平常總是把頭髮往上梳理的那赫在洗完頭後放下瀏海，外表不再散發死板氣息，不過口氣依舊冷淡。『你煮太多。』
『小孩需要營養，大人也是。』拍拍那赫背脊那耶坐上椅子，期待笑容直盯修昂。
『……』修昂不自在的叉起盤裡食物緩慢咀嚼。他沒有做出評論，但一口接一口直到把嘴巴塞滿。
『你會噎到的……』阿倪涅倒杯水放在修昂面前一邊碎唸提醒，待修昂飲入液體沖刷食道，抓起餐巾替他擦拭嘴巴。『別吃那麼急，好好向那耶先生說你覺得好吃。』
『……您的料理很好吃，那耶先生。』
『嘿嘿，是嗎？』那耶有些害臊的搔揉後腦。『慢慢吃吧，食物不會跑掉的。』
『為什麼你們唯獨不對我使用敬語？』聽兩個孩子對自家弟弟的稱呼終於忍不住提問，維持面無表情語氣明顯不滿。
他們瞧年長友人一眼默契十足回答。『那赫就是那赫啊。』
『……』起身繞至不禮貌的孩童們背後，一手掐捏一人臉頰用力拉扯。
『好、痛！放開啦——』
聽修昂叫喊阿倪涅企圖拔開那赫的手。
『噗！』對那赫的舉動笑出聲那耶揮揮手勸阻。『二哥，他們會直接叫你名字代表跟你比較親近，不要較真。』
『對嘛、啊！痛痛痛！』
『別逗他們，靜下來吃飯。』那索挑眉制止。
『……是。』吐了一口氣緩緩放開手坐回原位。
『哈哈，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二哥，感覺真有趣！』
『長期和他們相處你也會變得不對勁。』
『是二哥你太正經。』餘光瞟見阿倪涅正在替修昂搓揉微紅的臉頰，臉上保持微笑心裡泛起一股異樣。


恢復精神的修昂與那赫持續拌嘴，阿倪涅時而護著修昂、時而替那赫幫腔，那耶越融入其中越覺得怪異。
接近深夜，兩個孩子霸佔那赫的床鋪睡去，修昂自然依偎阿倪涅身軀，為他們重新蓋好棉被悄悄離開房間。

『睡了？』那赫在露臺抽菸，一邊吹拂舒爽夜風。
『嗯，大概累了，他們睡得很沉。』雙臂趴伏在木製欄桿上帶著笑回應哥哥。『如果有弟弟大概是這種感覺？我幫他們蓋棉被的時候想起大哥以前也會在我們睡著後巡房，明明交給僕人就好，他卻堅持那是作為大哥的義務。』
『……』吐口煙，白色煙霧飄浮夜空緩慢消失。『父親他……向波波他們講出大哥當初為什麼自殺。』
『欸——？』驚嘆一聲，音量大到使那赫摀住耳朵，那耶垮下臉苦惱的用力搓揉頭髮。『父親真是的，怎麼跟孩子說那麼沉重的話題？』
『應該是波波主動詢問父親，他自從無法上學後對於生命的渴望表現越來越明顯。』
『修昂已經知道最近檢查的結果嗎？』
『不……出生就被判定死期，才剛懂事就得接受活不過成年的事實，他一直在承受巨大壓力，一邊任性驕縱生活一邊害怕死亡來臨。』吸口菸，燃燒的火星閃閃發亮。『如果讓他知道最多只能再活一年大概會做出蠢事。』
『嗯……』突然想起什麼那耶慌張的揮舞雙手。『二哥，你最近一定要注意那兩個孩子的動向，尤其是阿倪涅！也許是我的錯覺，但阿倪涅現在的眼神和大哥死前有些相似。』
『……』那赫蹙眉細瞇起眼。『我會注意。』
『還有，這是我個人的疑問，他們兩個……不是一般的朋友關係吧？阿倪涅似乎過分照顧修昂。』
『阿倪涅是單戀。周圍人多少看得出來，唯獨波波沒發覺。』不隱瞞弟弟老實回答。『或許彼此相處距離太近，波波一直認為身邊有阿倪涅陪伴是當然的。』
『那阿倪涅他……』
『不必替他感到哀傷，對於沒有結果的愛戀是他的覺悟。』


隔天，博薩德家的三名大人都得去工作，阿倪涅自然而然選擇留下來看照修昂。

『阿倪涅，你再過不久就要升上中等學院，還是別翹課比較好……』那耶帶著複雜情緒凝視阿倪涅。
『那耶先生，您不用擔心，我會好好預習課程。』
『連書本也沒帶你要預習什麼？』
『我晚上會回家索取的，那赫先生。』
對阿倪涅特意加上稱謂反擊諷刺沒多加理會，那赫跟在那索後頭出門。『有事到醫院找我們。』
『只留下你們真的沒問題嗎？』
『我們也算半個大人，那耶先生您盡管放心。』最令人無法安心的修昂做出保證。
那耶勉強一笑緩慢關閉門板。『記得鎖門喔，傍晚見。』
『好的。』

玄關突然沉寂下來，兩人走向客廳各自坐臥沙發，許久沒有進行對話。與修昂相處多年，難得的寧靜讓阿倪涅不自在，才剛起身便被修昂抓住手臂。

『你、你要去哪裡？』
慌張的反常舉動使阿倪涅微愣。『……我要去廚房切點水果，那耶先生說他昨天買了很多，我們可以吃一些。』
視線垂落地板，他收回手拉扯自己衣擺。『我也要去。』
『修昂？你在擔心我通知波里波家的人來找你嗎？』
『不是……我只是不想要一個人待著……』
『我不會離開你的，不用怕。』

切完水果阿倪涅將精緻瓷盤擺放桌面，瞧友人連碰都沒碰想唸他幾句索性選擇閉嘴。

『阿倪涅……』修昂背部傾靠在阿倪涅身上，環抱膝蓋仰頭闔閉眼簾。『你昨天說的交換心臟傳說，換做你是壽命比較短的人會想試試嗎？』
『……對我來說壽命如果到此為止維持原狀即可。』阿倪涅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修昂，你想試嗎？』
身體一顫不敢回答阿倪涅揣測的想法。
『可以喔，比起沒有存活目標的我，如果能把壽命轉交給你，我就這樣死掉沒關係。』

突然間所有聲音全阻塞在喉嚨發不出去，睜開眼睛看不到背後的阿倪涅正用什麼表情說話，語氣平穩的讓修昂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他無法抑制身體莫名的顫抖，張合雙脣大口呼吸，眼眶變得濕潤慢慢模糊視線。


『別說傻話，回去！』

兩人帶著博薩德家的備用鑰匙跑到醫院找那赫，一提出要求立刻被拒絕，嚴厲目光皺緊眉頭狠瞪年幼孩童們。

『至少先核對我們器官的契合度……』
打斷阿倪涅的話沉不住氣大罵。『就算相合也不能隨意動手術！波波的身體不只是心臟的問題，其他器官逐漸衰敗根本無法承受手術的風險，如果動手術能夠診治波波我早就替他做了！』
總是毫無距離與那赫相處的他們都害怕真正生氣起來的那赫，修昂不自覺牽附阿倪涅的手。
直視那赫的眼睛發出顫音訴說。『我、我昨天會從家裡跑出來，是因為母親想藉由我跟貴族結婚恢復波里波家的身分，這件事父親還有姊姊們都知道，但是他們什麼都沒說，假裝對我好、實際上卻在利用我，就算我的壽命只剩幾年的時間也以利益為優先……他們也許從我出生的時候就計策好，那我目前為止的人生算什麼？我想要好好活著，多延長一點時間、多活一天……只要動手術一定有機會改變……』

倒抽一口氣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修昂，但那赫很清楚這兩個孩子現在所需要的是什麼。看向阿倪涅的金色眼瞳中不存一絲猶豫，是真正想為修昂奉獻生命。

『……你們必須要對所有人保密，今晚我幫你們檢查身體。』


又過了一天，阿倪涅一直陪伴在修昂身邊完全沒有回家，波里波家和埃瓦家在尋找他們時皆被那赫阻擋在外，連那索跟那耶也不知情。
於前一晚的檢查過後，那赫告訴他們兩人的器官契合度相合，但動手術並不保證一定能延長壽命，即使如此修昂仍堅持動手術。於是這天下午那赫特地安排休診，私下將兩人帶進空的手術室。

當阿倪涅清醒已經是夜晚時刻，看向隔壁床的修昂安穩沉睡上頭。拉開自己的病服檢查心口位置，接著下床確認修昂擁有相同的細微縫合痕跡。
敞開笑顏撫摸那張香甜睡臉，濃密睫毛顫動、嘴脣微微開合，他忍不住傾身親吻上去——軟軟的，還帶有些微熱度。

『對不起，明明決定不對你出手、也不想再讓你有厭惡的回憶，但或許沒有機會了，我不會跟你說第二次的……我愛你，修昂。』

近乎細蚊般的呢喃，這是阿倪涅發覺自己對這位朋友持有並非一般友情後第一次的告白。


誰在講話？是阿倪涅嗎？
身體好疲憊，完全睜不開眼睛……

『我不會跟你說第二次的……我愛你，修昂。』

你在說什麼啊阿倪涅，我們兩個都是男孩，你不可以喜歡我、我也不可能喜歡你。
吶、你聽得到嗎？
算了，睡醒之後再說吧，我現在好累……

修昂迷迷糊糊的睜眼，四周一片漆黑與寂靜，從熟悉的天花板樣式及消毒水味道立即認出這裡是博薩德醫院的病房。隱約記得那赫勉強答應幫他們動手術，躺在手術台注射麻醉和什麼藥劑後失去意識，算不清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僅能分辨現在是半夜。
往隔壁床看去阿倪涅正陷入睡眠狀態，猜想不久前的聲音大概是自己在作夢，疲累眼皮緩慢闔眼又沉沉睡去。


修昂離家出走的第四天早晨薇兒悄悄來到博薩德家門口。

『哎呀，原來小少爺沒有叨擾博薩德閣下們？』薇兒提著竹籃驚嘆自己估算錯誤。
『是的，昨天二哥說要幫修昂跟阿倪涅做全身檢查就把他們帶去醫院，還讓他們在醫院過夜，今天下午應該會回來。』那耶面帶笑容回答她。『薇兒女士，您是來替波里波家接修昂回去嗎？』
『不，我只是猜測阿倪涅會把小少爺帶來博薩德閣下家，小少爺在離開家裡前說想吃蘋果派，所以我做了一份瞞著主人們偷跑過來。』掀開竹籃的蓋子，裡頭除了蘋果派還有一些餅乾，她比出禁聲動作笑得靦腆。『博薩德閣下，能夠麻煩您幫忙轉交給小少爺，並且保密嗎？』
『當然！不過您得同意讓我一起吃。』
『呵呵，您請吃吧。謝謝您，博薩德閣下。』
接過竹籃那耶吞食口水仔細查看。『色澤烤得恰到好處，還有這股誘人的香味……真羨慕修昂可以一直吃這些甜點，好想把薇兒女士聘請到我家來。』
『您別說客氣話，我會當真的。』薇兒害羞的捧起臉頰，一手在半空中甩動。
爽朗表現出真摯。『我是說真的，如果修昂他們不快點回來，我可能會不小心吃光呢！』


另一方面，接連幾天被那赫阻擋的憤怒加上在埃瓦家苦尋不到修昂而倍感急躁，妃終於爆發似的帶領家人和幾名僕人闖入博薩德醫院。

『我說過他們不在這裡。』
那赫坐在門診室不悅看向波里波一家人，原本正在看診的病患早已嚇得由護士牽拉出門診室外避免捲進紛爭。
『你們可以在醫院裡頭找，但確實找不到的話打算如何賠償損失、以及安撫患者們？這同時影響你們波里波家的門面。』
『您……！』妃咬牙切齒的瞪視那赫。『我不只要搜索醫院、也要搜索博薩德家，您最好別做任何多餘舉動！』
『請便，我一步也不會離開門診室。』
麥修對那赫自信滿滿的態度感到不安，緊張的拉扯妃手臂。『妃，妳別鬧了，得罪博薩德家可不會有好下慘！』
『難道你要修昂到死都躲著我們嗎？』甩開麥修的手歇斯底里大吼。『我跟著波里波家已經夠不幸，連疼愛許久的修昂也不受控制，我才不要一輩子待在這種偏僻地方！』
『母親，您別這樣……！』
『愛娜、愛麗，都怪妳們！為什麼擅自告訴修昂？如果他沒聽到我和碧通話，或許就會乖乖結婚了！』
『您怎麼能怪我們，您自己不也沒注意！』

嫌棄輕視眼前的鬧劇，慶幸那索這兩天不在鎮上不會把修昂拱出去。聽說波里波家闖入時那赫老早派人通知修昂與阿倪涅離開醫院，告誡他們不要回博薩德家。雖然不知道他們會往哪裡躲，待在這邊的作用便是盡量拖延時間，讓孩童們擁有更多思考空間。
那赫很清楚兩位年幼的友人現在所需要僅是尋求慰藉——無論是擔心自己會死掉的那個、還是擔心對方會死掉的那個。


對於平常一板一眼、少有通融機會的那赫一連串的支持行動使阿倪涅無比驚訝，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離開。』修昂小聲呢喃。
『咦？』
『不如就這樣離開這裡。』他抬起頭認真凝視阿倪涅。『趁他們全部待在醫院的時候離開鄂圖尤夏鎮，過幾年再回來母親他們應該會打消逼我結婚的念頭。』
『我們才剛動完手術，不能一直在外面走動。』阿倪涅停下腳步拉住修昂不贊同臨時起意。『你打算去哪裡？』
『去哪裡都行，只要離開鎮上別讓母親他們找到我。』扯起難看笑容一副要哭泣的模樣。『阿倪涅，你說過不會離開我，你會陪我一起走吧？吶、阿倪涅，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會陪你的，所以不要哭。』
『我哪有哭……』


回到波里波宅邸屋內的僕人只剩下兩名，完全沒發現修昂與阿倪涅偷偷潛入裡頭。
在修昂收拾行李的期間阿倪涅負責搜括錢財，不經想也許自己有當小偷的才能。把最後一疊鈔票裝入袋內，略過外觀昂貴高級的飾品起身離開。

好了……該想想怎麼使修昂死心？
就算現在刻意被僕人發現，聲稱是自己要偷錢也有點說不通。陪修昂走到街上再找機會聯絡那赫來抓他、或者真的陪修昂出去旅行兩三天讓這種小少爺嘗點苦頭而願意回家？如果這一走可以嚇得波里波家不敢強迫修昂結婚再好不過。

篤定修昂無法離開太久的阿倪涅暗自下決定。

走回修昂房間瞧他興致勃勃的提著皮箱阿倪涅主動接過手。『行李我拿吧，錢給你。』
修昂順手打開袋子滿載疑問。『為什麼只拿鈔票？寶石和珍珠呢？不是還有黃金嗎？』
『……你打算把你家掏空嗎？』聽聞天真發言阿倪涅嘴角忍不住抽搐，督促他將袋子收起來跟隨自己後頭。『再不快點走，等等你家人就要回來。』
『唔……好啦。』

與他們相隔一條街的距離外，酒紅髮色的魁武男人勾起扭曲笑容看著兩個孩子從宅邸跑出來，暗紅眼瞳緊盯目標不徐不緩踩踏步伐。

『呵，打算去旅行嗎？那正好，追逐你這麼久務必要使我盡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