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否定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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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1-30
  將後面的事情交給我值得信賴的僕人們,我信步走向看起來堅固無比的鋼鐵巨門,伸出手探測一下靈力的運作方式。

  可以感受得到術神申遠丘就在裡面,屬於他的神性所發動的某種「領域」,也確實在運作當中。雖然知道被設下陷阱的可能性很高,但為了要把席月帶回來,我也沒有太多選擇。

  鋼鐵巨門上開了一個小小的靈力通道,那是只對我的靈力波發生感應,從而產生的狹小縫隙。我艱難地穿過這個縫隙走進了爐心控制室,能看到發著光的動力爐在強化玻璃的背面強而有力地運作著,而術神申遠丘正穿著第一次見面時也看過的白色研究員袍,躺在神眠艙當中的席月不但已經重新被穿上了戰術特勤服,被斬斷的雙腿也已經完整治好。

  「歡迎你,真神先生。」

  申遠丘的聲音變得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平和而缺乏情感,彷彿在永夜之國相遇的他,並不是同一個人。

  「術神先生。」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我想你也感受得到吧,這裡是我的領域。除了沉睡當中的席月之外,這裡只有你我兩人,我們不必扮演其他的角色,在這裡你不是真神,我也不是術神。」

  「說得那麼好聽,但你的領域裡面也只限制了神道眾靈術吧?我覺得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就好了。還是說,開脫了『真神』與『術神』的身份之後,你也要像在光界的電子工程師這個身份一樣,和同為工程師的我好好社交一番?」

  申遠丘的嘴角揚起一個輕淺的笑容,但不出一秒的時間,又恢復到他那木然而缺乏感情的面孔。

  「落入夜界以後,不覺得像這樣單純以『人』的身份互相交流的機會很罕見嗎?坐吧,我來泡咖啡。」

  「那是你而已,我面對所有的夜人、異人,都是以人類的觀點去看待他們的。」我沒好氣地望著申遠丘擺弄角落咖啡機的背影,走向房間裡唯一的一套桌椅,一屁股坐在了鋼製的摺椅上,冰冷的觸感弄得我背脊發涼。

  「隨便你怎麼說吧。」

  申遠丘把咖啡輕輕地放在我的面前,難喝的辦公室咖啡氣味從陳舊的骨瓷杯裡飄散出來,在約莫一分鐘的沉默裡緩緩暈開,不耐煩的情緒讓我不由地把這個聞起來味道就特別糟糕的咖啡,毫無理由地端起來觀察了一回又一回。

  無論怎麼看怎麼聞,這毫無反應就是個爛咖啡。

  「你也許會覺得為什麼本應來到決戰的場地,我卻看起來這麼平淡吧?」

  「不否認是真的有點唐突。」我把聞起來十分糟糕的爛咖啡往嘴裡送了一口,除了苦、澀和放久了的酸味之外,一點香味都沒有。

  「不過,我看你也沒有特別驚慌?」申遠丘帶著玩味的表情望著我。

  「嗯,因為我不覺得你已經贏了。」我將咖啡杯靜靜地往桌上一擺,手背托著我的下巴,靜靜地望著申遠丘,「畢竟,你大概也已經知道,你的祖國納契早就被送過去的夜人碎片所產生的反物質炸成了廢墟吧。」

  「那是當然,幽世旅團的團長那一點小心思,我還是看得出來的。有了更大的目標以後,對於光界的納契,我早就沒有什麼執念了。」

  「喔?這我也是挺意外的。但你好像至今還是覺得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了,比起驚慌,我想我的『好奇』可能更多一點。」

  「這就是準備要說給你聽的,畢竟過了此時此刻,莫說是『真神』還是『術神』,包含夜界在內的所有概念都將要迎來終結,我想你身為這個夜界的核心,終歸還是有那個權力去瞭解你是怎麼失敗的。」

  「說來聽聽。」我手勢往前一送,將話柄還給了他。

  申遠丘靜靜地轉動著眼前白色的咖啡杯,杯緣的淡黃色污漬,說明這杯子已經被使用了相當久的時間,而且清洗還十分隨便。他沉默的時間簡直像這個杯子的歷史一樣悠長,但某種如泛黃紙張一般的陳舊書頁氣味,彷彿透過他的思緒傳遞而來,讓我的抗議一直卡在喉嚨裡絲紋不動。

  「阿九。」

  突然間,他靜靜地喊了這個稱呼,這倒真的讓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忽然這麼喊我?」

  「意外嗎?九方豫。基本上在你的職場上,也沒有人會這麼叫你吧,你說說,會這麼喊你的,都有誰?」

  「只有……翠綠莊的院童。」我緊咬牙關,警戒地望著申遠丘,「這不可能,翠綠莊裡面只收容因為『七日島鏈戰爭』當中失去父母的孤兒,而你是陸之國納契的間諜!院童的身份應該都經過萬塔伊民主共和國的嚴格篩選,你怎麼可能……」

  「所謂雙重標準,就是講你這種人呢。」申遠丘的嘴角再度淺淺地上揚起來,但在淡然中多了一絲戲謔,令人生氣的那種笑容。

  「莫英也是納契的間諜,只是她最後選擇了叛變而已。我也是院童,這有什麼奇怪的嗎?」

  「嗯,你說得對。」聽完他這麼說,我覺得好像可以接受這個說法,「抱歉,先入為主的人確實是我。」

  我這麼客氣地承認,反而讓他臉上的戲謔笑容消失無形。

  「哼……真沒意思。」

  申遠丘啜了一口難喝的咖啡,定定地望著我。

  「照你的反應,應該對我也沒什麼印象吧。很正常的,因為我在翠綠莊裡始終沒有朋友,從入莊到畢業,從來沒有過。」

  我反覆看著他的臉,想要在從前的回憶裡找尋一絲絲回想的契機。但關於他的事情,但凡是舉手投足的習慣,還是為人處事的方式,甚至有關他的流言蜚語,竟然連一絲一毫都找不到。他就像是個透明人一般,他的存在,在記憶裡遍尋不著。

  「從妳們兩人都被認可收容在翠綠莊的情況來看,你們兩個應該真的都是萬塔伊的戰爭孤兒,但因為種種原因被納契的人養大了吧?」

  「呵,舉一反三,說明你的智商能成為『原點』的首席工程師並不是矇到的,比你爸爸聰明一點,值得嘉獎。」申遠丘再度撇了撇嘴,「七日島鏈戰爭之後,還是嬰兒的我在戰爭當中成為孤兒,被納契躲藏在萬塔伊的線人秘密養大。作為『納契的忠誠基底』被灌輸各種不同於萬塔伊的常識,我為了納契,可以粉身碎骨。六歲那年,我和莫英由完全不同的單位投入翠綠莊,暗中調查萬塔伊的異界能源計畫,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底細,也不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的納契暗樁。」

  「所以,後來發現你們有著共通點,就是你想要強迫莫英成為新娘的理由嗎?」我冷笑著說,「你在永夜之國殺死莫英之前所說的渾話,我可沒有忘記。」

  「喔喔,真不簡單,想不到這麼一瞬間的對話你也記得這麼牢。」申遠丘的臉上一瞬間泛起了明顯的嘲諷,但很快地又消失無蹤,「不過,大錯特錯。我之所以會對她這麼說,單純只是因為我愛她。」

  「……對她的正牌男友講這種話,你這個殺了她的人,講這種話都不會覺得害臊嗎?」我握緊的拳頭關節喀吱作響,胸中的怒火如果化為實體,大概可以把他整個人給燒毀八百次。

  「哼,要論愛上她的順序,我可不覺得我有輸給你,阿九。」申遠丘冷冷地望著我,「她是在我刻意疏遠所有人的翠綠莊裡,唯一記得我的人。她會關心我、跟我說話,在我生病的時候也會幫我送來降溫的布和水,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儘管我如何排拒,也會真正關心我的人。你可知道,在夜界第一次見到面的時候,她可是直接喊出我的名字,而你呢?當我介紹自己是『九印』的時候,你壓根就沒有想起過我是誰吧。」

  「沒有記得你,我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麼。」我從鼻子裡哼的一聲,「那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有什麼好不爽的?」

  「我有什麼好不爽的?」

  聽完我激昂的反駁,申遠丘靜靜地站起身。

  「我不能結交萬塔伊的朋友,忍辱負重,犧牲所有童年,為的就是納契的榮光。我是被這麼教育的,我也認真地貫徹了,換來了孤獨的童年,莫英是我在這段無人聞問的時光裡唯一的光芒。可是後來儘管知道了納契間諜的身份,她還是選擇了你,甚至還選擇背叛了納契。」

  「不思考、不分辨,就是人類這個『存在』本身徹底的死亡。」我忿忿地說,「你被根本不是你祖國的『偉大納契』給制約了,許自己一個悲慘的童年,單純只是因為你聽信了養育者閉塞的教導,從而引發的悲劇。你的不思辨,才是讓你自己活得那麼痛苦的理由!」

  「是,你說的也許沒錯。但我就是被這麼洗腦長大的,你說,誰來告訴我這樣是不對的呢?」

  我望著申遠丘木然的面孔,剎那間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

  幼兒無法選擇自己的成長環境,在戰亂失去自己真正的雙親,被納契的軍閥養大的莫英與申遠丘,和我們一樣都是戰爭之下的悲劇載體。如果能夠選擇,誰願意選擇一條沒朋友,只為了國家大義而孤獨成長的人生?

  「在那樣的時空裡,我邂逅了莫英。莫英選擇了你,而不是我。大衝擊來臨,我們墜入了夜界,但我只是一個靈力低微的術神,而莫英與你化為了靈力無限的祖神與真神……又一次,世界選擇了你,而不是我。」

  申遠丘平淡的臉色逐漸化為顯而易見的憤怒。

  「九方豫,為什麼總是你?翠綠莊裡,大家都喜歡你。左一個阿九,右一個阿九的喊,大家簇擁著你,在你離院的時候哭成一團。你考進登司波大學,錄取全世界最頂尖的公司『原點』的電子工程師,為什麼落選的是我?為什麼被選擇的總是你?!」

  對比於之前的滯重感毫不遜色,他的詰問當中,所帶的憤恨是真實的。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辦法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我現在總算聽懂了。」陰冷當中帶著一點憐憫,我的眼神鋒利得足以刺穿申遠丘,筆直地望進他的雙眼,「申遠丘,所以你想要告訴我的是,你這千年以來的所作所為,包含設計莫英、架空倫坡納、殺死無數的夜人、誘騙幽世旅團為自己所用,並一步步地把我引誘到爐心這個地方,利用席月的神性毀滅這個世界之前的談話,就只是想要親口告訴我,你幹這些事情,單純就只是因為嫉妒我?」

  「你要這麼說的話,我也不否認。」申遠丘冷冷地說,喝乾了手上最後一口咖啡,「你是真神,擁有無限的靈力。這樣的情況之下,我還是搶佔了所有先機,把你引導到我的面前來,用我的嫉妒,狠狠地糊你一臉。不管是才智還是能力,我全都比你好……我想要否定這個沒有選擇我,而是選擇了你的世界,盡我的所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