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誰能找到賢德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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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12
「誰能找到賢德之妻?她的價值勝過珠寶。」《箴言 31:10》


沒有抓到監視的人。約書亞心想。這樣也好,殺雞儆猴。

他以公主抱的姿勢,抱著全身煤灰的史黛拉在街上發足奔馳。周圍的人對他紛紛投以疑惑與輕視的目光,彷彿認為這名全身裹在黑色斗篷裡的青年,懷裡抱的是一名髒兮兮的乞丐。

有的人對他投以冷漠的視線;當他穿過行人時,不時傳來咒罵與抱怨聲;偶爾遇到粗魯的傢伙,還會朝他吐痰。

維爾諾爾王國的人原本就有很強的排他性和優越感。傳說,他們相信自己體內流著「天空龍」的高貴血脈,敵視魔法、煉金與所有尖耳朵的東西。

跟我一樣傲慢。約書亞自嘲。

四年前,維爾諾爾王國爆發一場嚴重的瘟疫,短短三個月內奪走王國三分之一人口的性命。接著神秘的「聖火降魔教團」迅速崛起,以控制瘟疫與宣揚教義為利基點,逐步掌握王國的控制權,並在兩年前控制王室,達成完全執政的目標。

教團加深了王國人民夜郎自大的優越感;製造仇恨意識與種族對立;對教育體制進行洗腦改革;佔領國庫、大肆清算所有貴族與草藥師的資產;當民眾不滿時將責任推卸給王國過去的文化與王室,進一步鞏固政權。

除了教團的意識形態治國外,他還感受到一股異常的力量在這個王國胎動。

一路上,約書亞路見不平就出手干涉,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殺了不少恃強凌弱的敗類。

「『塑能系』魔法是黑魔法。是殺人術。」今天的經歷,又讓約書亞回憶起過去自己在法西絲帝國戰巫學院擔任客席教師時說過的一段話。「我衷心希望你們別對人類使用。」

當時,他指的是「人類」,而不是「敗類」。

約書亞拋開內心的黑暗,望向懷中的史黛拉。

她除了身上有些瘀傷、精神有些疲憊外,似乎身體沒有什麼大礙。也許是因為教團忌憚史黛拉的半精靈身分,而跳過了拷問的過程吧。

約書亞知道,史黛拉家裡莊園種的紫色小花其實名為「凝神花」,這是精靈喜歡的花草茶原料之一。如果滿足嚴苛的條件,確實能製作成輕微的麻醉藥,但「凝神花」本身是無毒無害的,當然也不叫「冥神花」。

約書亞認為,教團有意識地在製造假新聞、假知識,煽動社會風向。總之,「凝神花」跟瘟疫事件八竿子打不著。

此時,少女閉著眼睛,呼吸平穩,似乎正在打盹。

就這麼安心嗎?約書亞感到納悶。

約書亞不是沒救過其他受害者。

隨著他的作為,他在維爾諾爾的「惡名」越傳越廣。開始有人稱呼他「教團剋星」。

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少女這種特例:對死亡無所畏懼,還能憐憫處刑者;被釋放後在一名陌生男人的懷裡安心打瞌睡,任由他抱自己去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突然覺得史黛拉很有魅力。她的美麗,來自對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噩運坦然以對。

這讓約書亞意識到這很可能是自己採取大動作的原因:他用了更強的火力、更引人注目的手法,光明正大與教團敵對。這是無聲的宣戰。

彷彿感受到約書亞的視線,史黛拉緩緩睜開眼睛,有些惺忪地眨了眨眼,然後抬頭望向這名黑髮紅瞳的撲克臉青年。

她紫羅蘭色的視線中,有著信賴、喜悅與恬靜。那種目光讓約書亞感覺自己的靈魂被透視,一種不可思議的情感,從有如冰柩的心之裂縫,緩緩流出。

約書亞感到自己有些難為情,正想移開目光,卻聽到史黛拉輕啟櫻唇,如細雨般輕聲說:「祂沒告訴我,你像葡萄醇酒一樣溫柔。」

誰?約書亞愕然。

史黛拉似乎知道他的疑問,像一隻在陽光下的被窩裡撒嬌磨蹭的初生小貓般瞇起眼睛,微笑呢喃:「『光』。」

「光」?約書亞才剛要思索這句話的意思,忽然感覺到周圍有奇異的視線。

是教團嗎?

約書亞迅速判斷環境,腳下發勁,身形頓時加速,抱著史黛拉閃入小巷,緊接著在牆壁間三角跳躍,竄入二樓一幢窗戶,順手在這棟房間抓了件褐色大衣披上,耳邊聽到樓梯那方傳來越來越近的說話聲,明顯有人邊說話邊上樓,腳下不停,輕聲奔過長廊直到盡頭窗邊,對準附近一車移動中的稻草堆縱身跳下,鑽入乾草堆中。

御馬緩行的老農民並沒有發現他車子後面的乾草堆中多了兩名乘客,依舊哼著口哨,吟吟喔喔唱著教團的《紅神恩惠》。過了好一陣子,約書亞抱著史黛拉安靜地跳下車,隱沒在人群中。



當晚,一道身影穿過一條靜謐小巷,推開小巷盡頭的一座小木門,使門軸發出老舊的轉動聲。

在廚房升火燒水的男孩愛德華聽到聲音,機警地提起油燈往外查看。當火光一照到那身影,愛德華驚訝地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約、約書亞哥帶女人回來過夜!?」

仍在約書亞懷中的史黛拉聽到男孩的話,嬌羞地紅了臉蛋,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正被一名成年男子抱著,掙扎著從約書亞的懷抱中跳下,踉蹌幾步才站穩,得體地行禮說:「小女子是史黛拉‧米亞尤菲‧愛柏蘭。約書亞大人,非常謝謝您的救命之恩。」

約書亞瞥了愛德華一眼。男孩機靈地眨眨眼睛,識相地推門進屋,留給兩人獨處。進屋前,還對約書亞眨眨眼睛,伸出大拇指,使得史黛拉羞澀地低下頭來。

人小鬼大......。

約書亞望向少女薔薇色的臉頰,被那個紅衣主教打過的一邊依然紅腫,於是從腰間拔出匕首,迅速在掌心輕輕一劃,鮮血頓時溢出。

史黛拉眨了眨眼睛,看著約書亞輕輕將自己的血抹在她被紅衣主教打耳光的地方。

少女感到臉頰迅速消腫,很快就不疼不痛了,恢復原本白皙若雪的原貌。

「我的血能治療一些傷。」約書亞擦乾了手。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臉蛋。約書亞認為她與其像在確認自己的傷處,更像回味自己的輕撫,心中微微一動,問道:「為什麼相信我?」

史黛拉開心地說:「你是『光』的使者,這一切祂都已經安排好了。我當然相信你。」少女的聲線像水晶般清澈。接著,她用一種甘甜純淨、吟詩般的口吻說出約書亞的全名。

約書亞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從未對外透漏他的全名,也未曾對他人說過自己從何而來、將往何處。作為法西絲帝國的戰巫學院客座講師,一旦脫離帝國掌握,馬上被帝國冠以叛國罪通緝。但就連神通廣大的帝國也不知他的來歷,這名初次見面少女是怎麼知道的?

約書亞心中充滿疑惑,又問:「『光』是什麼?」

「『光』是真理、是道路、是生命。」史黛拉像是讚美、又像是歌唱般輕語說:「祂是太初之源、是終末止境。祂是不依靠任何存在的存在,是自有永有者。」

約書亞咀嚼這些話的意思,依然百思不解。

他懷疑神的存在。過去的歷史文獻中,似乎記載了一位至善的至高造物主。但近代的戰爭、宗教與政治凸顯了所有人性殘酷且醜惡的一面。

霸權法西絲帝國獨裁且專制;其他地方在法西絲帝國的侵略下則白骨露野;而唯一能與帝國抗衡的維爾諾爾王國,其居民只會將盼望放在製造仇恨與對立的詐騙邪教上。

這是個邪惡又混亂的世代,民不聊生,遑論安居樂業。如果真有神,他也只會質疑祂為何默許這個世界越來越衰頹敗壞?

不過現在,約書亞在史黛拉身上,彷彿看到了祂的力量:憐憫、祥和、仁愛。

想到這,他又問:「在火刑場,妳為什麼不害怕?」

不知為何,約書亞似乎看到史黛拉紅暈生頰。少女別開視線,輕聲說:「約書亞大人,你餓不餓?」

這是她第一次迴避他的目光。

她餓了。約書亞感到有些愧疚。一整天只顧著隱藏行蹤,倒忘了她只是一名成長中的花樣少女。看年齡,恐怕才15、16歲。

於是約書亞點頭說:「我餓了,陪我吃點東西。」

史黛拉露出愉悅的表情,欣然說:「好的,約書亞大人。」



樓下傳來觥籌交錯的聲響,談笑聲、細語聲,連綿不絕。

史黛拉剛剛見過的機靈男孩愛德華不時跑進跑出,忙得不亦樂乎。

他是個討喜的孩子,年約11歲,如森林般碧綠色的瞳孔,有著捲翹的深褐色短髮、單純直爽的個性、和熱情外向的動作,似乎隨時充滿活力與親和力,臉上身上偶爾沾著少許煤炭、醬汁與油漬,紮進褲帶裡總是露出一角上衣,就像松鼠的尾巴。

當愛德華來替兩人送餐時,頑皮且揶揄地眨眨眼睛,又惹得史黛拉臉蛋飛紅,低下頭來。

這間約書亞下榻一段時間的「銀色匕首」,其主廚套餐從前菜到甜點,分別是雪諾不知什麼濃湯、利維亞獨角獸沙拉、火烤泰達希爾老麵包、女星白帝焗烤嫩雞、富力士大叔黑糖凍。此刻,兩人正在二樓的一處隱密角落用餐。

約書亞保持一張不冷不熱的撲克臉,非常沈默。他習慣在話語上奉行節能主義:不說話,如果非得說話,只說必要的話。就連吃飯時,也是默著一張臉。

兩人在餐桌的互動是無聲的。他替她拉椅子、提供餐具、切開香嫩多汁的雞肉;她得體又略帶羞澀地一一致謝。

雖然整個用餐過程安靜且流暢,不過約書亞感覺史黛拉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情緒,甚至猜中他的思緒。就連現在,她似乎了解到自己正在整理思緒,而乖巧地不發一語,也不引起他的注意。

約書亞已習慣孑然一身。即使以前在帝國兼差任教,也不覺得對過去那些學生有什麼義務。他救過不少人,危機過後通常就一拍兩散;他也燒過不少惡徒,都是死有餘辜,知情的人只會暗呼痛快,幾乎沒有人會直接找他算帳。

但這次不同。約書亞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傾權一方的「聖火降魔教團」紅衣主教燒成灰燼,其中包括還幾名侍衛,而所救的對象,不但是知名貴族之女、還是一位半精靈、更是被教團誣陷成散播大瘟疫的罪魁禍首。

──你在找理由嗎?約書亞心中忽然一動。你在找理由讓史黛拉留在身邊嗎?為什麼?

他望向史黛拉自省。少女察覺他的目光,報以溫柔的微笑。

他殺過不少惡徒,而且從來不挑地點。他曾在廁所將一名奸商淹死在糞堆;他也曾把一名貪汙的貴族悶死在垃圾堆中,財產充公;對付強姦殺人犯,他會直接燒掉對方的生殖器。他了解魔法八大學派、精通兵法;他熟練操使致命烈焰,彈指間,人渣敗類灰飛煙滅。他是赫赫有名的戰鬥巫師。人們稱呼他為「灰燼法師」。

但他越是戰鬥、越是懲奸除惡,心中空虛感卻越大。他無法得到平靜,而他的火焰也越發反映出他的心情,變得狂亂又蘊含魔性。

今天,當他一看到史黛拉在火刑柱的表情和話語,就感覺像在黑魔女的荊棘森林深處,發現一潭蕩漾著天境微光的靜謐幽泉,讓他在這混亂世道征戰多年的心,得到不可思議的平靜。

就連現在,她依然讓他感覺到安詳、輕鬆、自在。在她面前,他幾乎可以完全放鬆心情。

約書亞不可思議地察覺自己會有些許難為情的感覺。

直到用餐完畢,約書亞仍不知道該如何安置史黛拉。他覺得無所適從。

史黛拉優雅地擦了擦嘴,向約書亞低頭鞠躬:「謝謝約書亞大人的招待。」

約書亞點頭,接下這份感謝,問道:「之後......妳有什麼打算?」

「約書亞大人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吧?」史黛拉露出孩子氣的一面,在原本沉靜溫柔的眼神中參了點頑皮:「如果小女子又被教團抓起來,約書亞大人會來救小女子嗎?」

約書亞不清楚她葫蘆裡賣什麼藥。他想像她再度被教團逮到的畫面,如果沒有自己的保護,不曉得會受到怎樣殘酷的對待,不由得感到頭皮發麻。於是約書亞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史黛拉開心地合手,輕貼在自己的唇上,像是祈禱的手勢,又像是在向哥哥要求拿零用錢買糖果的小妹妹,小小聲地說:「那......如果約書亞大人不嫌棄,還請讓小女子一直待在約書亞的視線中。」

聽到這句話,約書亞的心情與思緒如奔流飛旋。

他閉上眼睛,整理自己內心整體而言歸類為「安心」的情緒,以及調整未來的生活型態,很快地張開眼睛,看到史黛拉柔和、信任、令他安心的神情,心中微微悸動。

「一個人旅行,也夠久了。」約書亞露出溫和、放鬆的微笑:「跟我一起旅行吧。」

史黛拉笑靨逐開,紅著臉輕輕應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