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活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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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2-06
交換心臟的傳說誕生並不久遠,但現今正流傳世界各地。
在器官移植技術逐漸穩定的幾十年前,有個垂死的男人和身體健康的女人交換心臟,男人順利活下來、女人過沒幾天就死了。醫生判定女人沒有任何外傷、也不是因為器官衰竭等症狀而死,屬自然死亡,於是存活下來的男人被部分人認為他奪走了女人原有的『壽命』。
雖然相信「交換心臟可以交換彼此的壽命」的人不多,卻不斷有人嘗試這種作法,身體健康的有錢人一旦找到與自己相契合的心臟便逼迫對方及醫生進行手術。
傳聞甚至有一位富翁完全不顧慮身體負擔,一顆換過一顆,認為自己吸收大量的壽命能夠獲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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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09年三月 烏茲赫羅帝國 鄂圖尤夏鎮)
『所以那些交換過心臟的人現在都還活著?』坐臥床鋪的修昂張大眼睛看向坐在床邊椅子的阿倪涅。
『目前好像沒有人死亡,不過由原本不健康的心臟換成健康的心臟,只要沒有引起併發症就能順利活著。畢竟只是傳聞,時間太短暫無法證實是不是真的。』邊說邊削去蘋果外皮,再將其切成塊狀放入瓷盤。『切好了,快吃吧。』
視線轉移盤中蘋果修昂噘起嘴。『……我想吃薇兒做的蘋果派。』
『你的病才剛好就別任性,薇兒女士也很忙。』把刀子放置桌面,拿取叉子叉起一塊遞至修昂嘴邊。『喏,多補充營養。』
『唔……』凝視眼前的蘋果一會乖乖含入嘴裡。『只有蘋果的話一點都不好吃。』
『你們家購買的南方盛產水果味道可比附近城鎮的水果好吃多了。』
『那你吃吧,反正我不喜歡。』修昂縮捲身子環抱膝蓋。
『你啊……』嘴角抽搐一下。『不想吃應該先講啊。』
『我看你削得很起勁就沒阻止你。』
『那算什麼理由?總之給我吃下去。』
『哪有這樣強迫病人?我沒有胃口啦!』
『沒有胃口還說要吃蘋果派?』
阿倪涅放下瓷盤叉起第二塊蘋果與修昂進行角力,兩人聽到敲門聲也沒有多加理會。
門外沉靜幾秒後擅自開啟,年邁的女僕進入房內看向床鋪。
『呵呵,你們兩個的感情還是一樣好。』女僕溫和一笑關上房門。『看廚房少一顆蘋果我就猜是阿倪涅拿過來。』
『哪裡好?這傢伙每次都擅自作決定!』修昂不滿的抗議。
『不好意思,薇兒女士,修昂前陣子也沒有吃水果,所以……』阿倪涅放開抓著修昂的手。
『沒關係,你總是陪在小少爺身邊,比我們這些僕人還了解小少爺的身體狀況。』被喚為薇兒的女僕溫柔應答。『小少爺,博薩德閣下交待您需要多補充營養,請您乖乖吃下蘋果,好嗎?』
『不要,我比較想吃妳做的蘋果派。』
『……』瞧修昂又噘起嘴阿倪涅忍不住捏上他的脣用力一拉。
『唔、痛、痛!』
薇兒撫上臉頰輕嘆口氣。『唉,小少爺的性格到底是承襲老爺還是夫人呢?』
『他是被周圍的人寵壞才那麼任性——好像有人回來,我先離開。』
『我怎麼沒聽到聲音……哎呀、阿倪涅,你又要從窗戶下去嗎?』她擔心的注視走至窗邊的阿倪涅。『太危險了,還是走大門吧!』
『不用,外面那棵樹我已經爬習慣,被知道我溜進來薇兒女士妳們會挨罵的。』
『但是……』
『別擔心,阿倪涅就像野生動物一樣。』揉揉嘴脣聲音變得模糊。
『要把蘋果吃完喔修昂。』
『才不吃,混蛋!』
看著阿倪涅瘦小的身軀跳向窗外大樹,靈敏攀爬而下迅速穿過庭院、翻過圍籬,細微聲響完全沒被從正門口進來的波里波家人發現。
她不免驚嘆。『真的!那瘦弱的孩子怎麼辦到?』
『所以說他是野生動物……他的壽命應該很長吧?』
『咦?』
『不,沒什麼。』
薇兒擦去窗框髒汙正要坐下椅子敲門聲又響起,同樣擁有紫色眼睛的兩個年輕女人帶著笑容進來。
『薇兒,妳正在餵修昂吃蘋果嗎?我們有話要跟修昂說,妳先出去吧。』
『是的,大小姐、二小姐。』她恭敬的點頭走出房外,順帶把門關上。
『姊姊,妳們在首都待好久,妳們不在的時候我好無聊。』修昂撒嬌似的搖動她們的手。
『少裝了,那個窮小子肯定有跑來找你。』二姊愛麗搓揉修昂的頭髮。『我們聽到你生病立刻趕回來,不過你精神很好嘛。』
『你都要成為叔叔還在撒嬌,這孩子將來也會依靠你,你得快點變成成熟的大人。』大姊愛娜撫摸自己隆起的腹部。
將來?我可是沒有將來的人啊。
他壓下內心情緒扯出微笑。『剛剛說有話要講該不會只是逗弄我吧?』
姊妹對看一眼浮現奇妙笑容一同回答。『我們在首都見到另一個你囉!』
『另一個我?』
『嗯,雖然不太一樣還是覺得長得很像呢,你跟碧阿姨的小女兒。』
『她叫做什麼?對了、艾爾菲!』
『還記得嗎?以前我們到碧阿姨家時就說你們像第二對雙胞胎,剛好各自遺傳母親的長相、年齡也相同。』
『不記得。』他一臉不感興趣。
『至少應該感到驚奇呀,雙胞胎彼此的孩子長得相像近乎是奇蹟!』
『跟女孩相像才不開心。』
『你之前不是說要嫁給你的女孩必須長得比你漂亮嗎?這正好,而且她的身分可是奇俐坦第一大家的女兒喔。』
『她比我漂亮嗎?』
提問反倒使姊妹停止興奮。
『……雖然不想承認,的確是你比較漂亮,明明是個男孩卻比身為女人的我們好看。』
『前陣子父親還說修昂或許更勝年輕時的母親。』
『說起來母親好像有意向碧阿姨協定婚事?想安排修昂和艾爾菲見面。』
『咦?怎麼可以擅自決定,我對她又沒印象!』驚訝跳下床穿鞋,一開門便往外跑。
『等一下、修昂,母親正在講電話,不能去打擾她……!』
『哼,我才不管!』
母親妃正背對自己,父親麥修一言不發坐在椅子嘆息,兩人都沒注意到他接近的身影,聽聞通話內容不自覺僵硬腳步呆愣原地。
『碧,妳知道修昂活不過成年吧?那就同意讓修昂與艾爾菲訂下婚約,提早讓他們結婚、生下孩子,我們家必須要有人繼承血脈,等修昂死後就算艾爾菲要再嫁給別的家族也可以……』
『咦?怎麼能說是利用她?我們的孩子如此相像,是命運註定他們要在一起——不,雖然愛娜懷孕了,但她肚子裡的孩子畢竟無法繼承波里波家啊,愛麗也是。』
『什麼?當初妳風光嫁給奇俐坦家,整個米柯羅家族都為妳喝采,而我呢?嫁給波里波家後卻被剝奪貴族身分、必須搬到這種偏僻小鎮,妳懂我這幾年過得多辛苦嗎?修昂如果能生下流有奇俐坦家血脈的孩子,我們一家或許又能恢復貴族身分啊!』
『等等,妳先別掛斷!不然讓愛麗嫁給威爾特,或者吾爾可、維爾密也行——碧,妳聽我說啊……!』
緩緩轉頭看兩位姊姊站在身旁,她們露出像同情他的眼神。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又說不出來,提起腳步衝往屋外。
『等等、修昂,你要去哪裡?』
愛麗追出門時妃才注意到身後狀況,訝異止聲。
『母親,他全聽到了啊……!』愛娜泛紅眼眶露出哀傷神情。『修昂全部聽到了……』
不管後頭的人喊叫修昂奮力向前跑,呼吸喘不過氣,心臟激烈跳著、跳著……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跑走,但他清楚自己不想繼續待在那裡。對於看似疼愛卻想利用自己的母親、對於知道一切卻默不作聲的姊姊們、對一向沒有決定權的父親,他曾經認為溫暖的家庭不過是假象。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多渴望生命,著實想苛求一副健康的身體延長壽命、自己安排人生道路,就算想逃走也不至於太艱難。
『修昂,別再跑了!』愛麗將修昂輕盈嬌小的身體抱起來死命抓住。『你能跑去哪?』
『呼——放開我!我不要回去!』扭動掙扎沒一絲效果。
『你不想結婚的話我們去跟母親談,她會聽你說的。』
喘氣轉為嗆咳,擠出生理性淚水。『呼、咳咳……不要!妳跟大姊、也想利用我吧?咳……想恢復貴族身分、自己去嫁給他們,哈啊……我的壽命剩下不到三年、為什麼還要利用我?咳咳——』
『不是的,母親只是想讓你提早體驗成年後的生活……』
『嗚……咳噁……』
『修昂!你沒事吧?』她慌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把他放下來,不然他沒辦法順暢呼吸。』阿倪涅從不遠處走來冷聲道。
她泛起嫌惡,還沒開口阿倪涅便以命令口氣大喊。
『快點!』
『唔……』
受氣勢驚嚇把修昂放至地面,他癱軟無力跪倒地不斷咳嗽。
『沒事的,慢慢吐氣、吸氣,不要急。』
聽取輕柔語氣逐漸平復氣息,眼角流淌淚液表情充滿無助,順勢攀附撫摸自己背脊的手臂。『阿倪涅……我不要回去、不要……』
『修昂,跟二姊回家。』
愛麗伸手朝向修昂被阿倪涅用力拍開。
『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什麼事,但他會抗拒表示是被逼迫的,別勉強他!』輕攬修昂身體瞪視愛麗。
『這是我們波里波家的事,外人沒資格插手!』她扳起臉孔憤怒大罵。『你要多少錢我給你,不要一直纏著修昂!』
『你們的目光太膚淺。』阿倪涅露出輕視眼神。
『你……!』
『二姊,妳走開、我不想看到你們……!』
『現在是什麼情況?』
『修昂跟家裡爭執,不肯說原因。他不想回去,也不能讓他住我家,所以可以暫時寄宿你家嗎?我會一起打擾。』
『你這不是詢問、而是肯定句。』那赫挑眉對上阿倪涅過於直接的態度。
還在想這兩個小傢伙終於不會直接闖進門診室,知道該乖乖待在會客室等自己看完診,一開門卻是死氣沉沉的氛圍。看向鬱悶凝視手中水杯沒喝上一口的修昂,內心深深嘆息。
『如果我不答應,你打算帶他去哪?』
『直接在醫院住下來。』
『跟住我家不是一樣?』
『那你答應囉?』
『……』
博薩德家族在人口逐漸減少之際發生貴族暗殺事件,又因長子那司自殺,如今只剩父親那索、二子那赫、么子那耶的三人小家庭。
與奇俐坦第一大家競爭中退讓御醫之位後從首都移居鄂圖尤夏鎮,雖然開了一間中小規模的醫院,住宅只選擇一般平房,不像波里波家非要彰顯地位般居住氣派宅邸,背地裡被稱為沒落貴族。
『那索先生,好久不見。』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向坐在客廳的中年男人打招呼。
那索收起報紙,帶著威嚴的臉孔露出一絲笑意。『我已經聽那赫說明,你們當作自己的家隨意使用。』
『謝謝您。』
『不過……修昂,如果你自己想通或波里波家來接你,你就必須回去,懂嗎?』
『懂……』
『你們先去洗澡,洗刷負面情感別帶上餐桌和往後的日子。』
浸泡浴缸水面映出自己疲憊的神情,將整顆頭埋進水裡。
『修昂,揚起頭,我幫你洗頭髮。』待在浴缸外的阿倪涅喚聲。
探出腦袋後頸倚靠浴缸邊緣,柔軟髮絲即便被水打濕也沒有胡亂糾纏,不像阿倪涅總是未經打理如稻草般的硬質頭髮。閉眼感受洗髮粉均勻塗抹,手指適度搓揉頭皮。
『吶,阿倪涅……』
『嗯?』
『你覺得我可以活多久?』
『……』
『回答我,老實跟我說,你認為我還能活多久?是兩年、一年、或者更短?』語氣平穩得不像在敘述自身生命。『才剛出生就被判定活不過成年,好幾個為我看診的醫生、那索先生、還有那赫都說我的壽命不長,你認為呢?』
靜默依然沒有回答質問。
『吶,你說啊……!』修昂睜開眼睛,淚珠在眼眶打轉。
『不用想太多,你就活在當下,你正活在這裡,不用擔心、我們會一直陪著你。』
他翻正身體抓起阿倪涅手掌貼伏自己胸口哽咽。『怎麼不擔心?這顆脆弱的心臟隨時有可能停止跳動!跑一段路就喘不過氣、容易被任何的感染源侵襲、經常受寒跟中暑、無法避免過敏,還有很多很多症狀……我每天都在擔心自己活不過明天啊!』
『修昂……』感受微弱心臟反應著修昂的情緒而努力鼓動。
『為什麼你那麼健康,受到虐待不吭一聲、不反抗,浪費本該自由的生命?』看向阿倪涅布滿瘀青及傷疤的身體,淚水順流臉龐滑落。『我一直很羨慕你……才智也好、運動神經也好,明明什麼都能辦到,卻什麼都不做……』
阿倪涅將修昂輕柔環抱懷裡,訴說不出一句安慰。
那赫背靠浴室門外聆聽裡頭動靜,下意識摸索菸斗才想起裝有菸斗的外套正掛在客廳,無聲嘆息等待他們走出浴室。
『眼睛更紅了。』那索抬起修昂的臉審視。
『父親,您這樣會嚇壞他。』剛從外面回來的那耶急忙將那索推離修昂。『真是的,二哥怎麼會把兩個孩子獨自放給您?他沒有意識到您的表情會嚇到他們嗎?』
『那赫在洗澡。』被隔出一段距離的那索納悶詢問。『我的表情像生氣?』
『不,您的表情始終維持嚴肅,我小時候很害怕您的臉……雖然二哥跟您長得像,卻沒有像您總帶一股壓迫。』配合手勢老實回答父親。『總之做飯期間請您別給孩子們壓力。』
『……』那索默默的坐回沙發不再攀談。
以前那耶面對自己確實戰戰兢兢,何時開始敢用這種態度應付?
——啊、對了,是自從那司死後。
『不好意思,勞煩您多煮兩人的份……連衣物也向您借取。』
『沒關係,二哥和父親都不評論我的料理讓我有點挫折,正好由你們來試吃味道如何。』那耶搓揉阿倪涅些微濕潤的頭髮。『沒再穿的衣物能有用處我很高興,不過對你們可能稍嫌大了點。』
『非常謝謝您。』
『不用客氣。』另一手撫上修昂的頭溫和道。『修昂,待會吃我的料理覺得難吃儘管說出來,覺得好吃請你轉換心情,好嗎?』
『……』修昂勉強的點點頭。
『很好,那你們稍坐一下!』
怎麼可能難吃,那耶先生您可是年紀輕輕就當上廚師啊。
阿倪涅會心一笑將毛巾蓋上修昂的頭髮。『坐下吧,我來幫你擦乾。』
聽話坐臥,他瞄向那索有些畏縮的開口。『那索先生,我想問您一個問題,若您不想回答請您見諒。』
擦拭的動作在瞬間停頓一下。
『什麼問題?』那索拉回思緒專注聽修昂講話。
『關於已故的那司先生……聽說他是自殺的,為什麼他會自殺?為什麼想放棄生命?』
陷入短暫沉默,正當兩人以為那索不願回答時發出沉穩音調。『他是以自身的生命救贖我們。』
『自殺……能夠救贖?』
『這得從很久以前發生的事開始說起……十四年前貴族暗殺事件的兇手正是我的妻子、也就是他們三兄弟的母親瑪菈.蘇林,她為了突顯兒子們的存在殺害博薩德家族及其他家族的成員,原本打算以自殺了結,但被為此復仇的人給殺死。』
兩個孩子睜大眼睛聽著該是祕密的過往。
『事件停止搜查的多年後,魔神尚格.波彼來到我家告訴我真相,那司也在那時候聽到事情原委。那司作為家中長子對弟弟那赫的才能倍感壓力,加上當時我對那司與那耶近乎不關心,當他知道母親為他們三兄弟所做的一切後企圖效仿母親的作法——以死亡張顯家人的存在。』
客廳靜的只剩那索說話的聲音,經過走廊的那赫稍微停留後繼續走往廚房。
『那司的舉動同時是在抗議,指責我多年來對另外兩個孩子的不搭理、指責母親的異變是受我影響、指責對於執著博薩德家面子的愚蠢、還有諷刺周圍看笑話的人們,自那之後確實改變我們的相處氣氛,從首都搬來鄂圖尤夏鎮的五年間比過去充實、使我們更接近一般家庭。儘管帶著不甘而死,那司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來延續我們的生命。』
瞧那雙紫色眼睛好像在思索什麼那索直盯著他。
『當然,那司的作法並非正確,那是一種迎戰也是一種逃避。你如果對生命的去向感到迷惘,只要活在「此刻」就好,不論未來的方向如何,此刻都是最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