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思念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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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2-29
  看著像是擠出了渾身的力氣,大聲交代了所有復仇計畫的九方毅,我的心中五味雜陳。

  重逢的喜悅有之,對他復仇之心的痛切有之,對夜界情勢的擔憂,以及橫遭摧殘的光界,那複雜而滯密的傷痛之情,在我的心中興起了一陣摧枯拉朽的狂風駭浪。

  「爸爸,你知道自己做了這些事情,跟納契也沒什麼兩樣嗎?」

  吃力地,艱難地,將我對父親的想像一點一滴的收斂起來。

  「雖然當時我的年紀真的太小,也許連話都還不太會講,但在我的心目中,我還是有一個讓媽媽能夠露出微笑的父親。你知道的,媽媽笑起來的樣子有多漂亮,就算是只有四歲就和你們活生生分離的我,也永遠都記得。」

  「我當然記得。」

  九方毅的聲音再度回到了那個孱弱老人一般的聲線,他的身體隨著過於激動而引起的喘息上下起伏,似乎他的心緒仍然沒能平復過來。

  「就算是誤會也好,就算是痛恨也罷,無論是怎樣的情感,每個人的主觀感受都是自己去定義的。爸爸你覺得納契殺死了我和媽媽,所以無比地憤怒,最後決定要向納契發起這場完全覆滅的復仇。可事實上,將你和媽媽、我三人的存在給隱藏起來的並不是光界納契,而是光界萬塔伊共和國的政府。」

  「唔…」

  沈吟當中,我可以感受到父親心中的動搖。事實上聰明如他,又怎麼可能不能理解這件事呢?利用著他、培養著他心中的憤怒,引導他做出這種決定的並不是納契,而是認為如此一來方便控制研究人員的光界萬塔伊政府。

  「本來這一切的憎恨在幾百年前就可以結束了,物理性的,透過我們肉身的死亡而結束。但在加利美亞也發動了報復性的超級武器毀滅攻擊之後,出了什麼事情呢?數量難以估計的光界人在不情願的狀態下被帶入了夜界,與『異界能源計畫』相關的人們,又在相同的計畫裡進行了上百年的運籌帷幄。爾虞我詐之間,許多光人死去了,許多夜人消散了,你知道嗎?爸爸。」

  我艱難地抬起了上半身,任由戳入後腦杓的線路在鐵床上擺盪著。

  「這個憎恨的連鎖,所引領的各種復仇行動,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啊!爸爸!你的時間永遠地停止在『七日島鏈戰爭』,一直沒能往前邁進啊!」

  我費勁地斥責完畢之後,失去力氣的雙手無力地垂放在身邊,我彎著腰不住地喘著大氣,眼前形容枯槁的九方毅,則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看著我們父子一點都讓人感動不起來的重逢,萬塔伊王與他的兩位臣子早已放下了手邊的武器,尷尬的待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兩個病人都給我冷靜點。」

  瑪法夫人帶著一臉看傻瓜的表情,推著另外一張鐵床過來以後,「啪啪」兩聲在我們兩父子的腦袋上各打了一記。

  「白毅先生…喔不對,應該是九方毅才對吧?你是不是忘了來這裡原本都是要做什麼的?」

  「是要來…治療靈力枯竭期症狀的。」九方毅神色凝重地說,緊接著腦袋上又再被狠很敲了一記。

  「那你還在那裡跟兒子高談闊論什麼?病人就給我躺下!」

  瑪法夫人看起來纖細溫柔,力氣卻不小。九方毅在她一拖一拉之間,很快地就被拽上了床,後腦杓給戳進了探針與管路。

  「你們父子倆真的是笨蛋啊,就算有什麼因緣際會的,幾乎千年沒見上面的父子重逢,該講的不是這些大道理吧?」

  「呃…」

  真不愧是瑪法夫人,一下子就切中了要點。

  「你們這麼久沒有見面了,難道就沒什麼比起大道理更該講的嗎?」

  「那…瑪法小姐妳覺得我們該講什麼才對呢?」

  「自己想啊,你們這兩個笨蛋!我跟我的夫君也是好不容易才見到面了,我們可是要去旁邊好好溫存一下了喔。你們父子別再吵了,千年不見了,你們該交換的不應該是這些心情吧。披克、索茵可,我們走吧,讓這兩個傻瓜冷靜冷靜,反正沒有一整天他們誰也動彈不得的。」

  「啊,喔喔…是的夫人。」

  膚色黝黑的巨人和壯漢,以及身材高佻健美的女子帶著複雜又意味深長的表情望了望並排在房間中央的我和九方毅,特別是倫坡納那張又大又笨的臉給了我一個最難看的苦笑以後,魚貫離開了房間。

  可惡啊!這些沒義氣的傢伙,你們是這樣子對待恩人的嗎?!

  隨著她們的腳步聲逐漸遠離以後,房間裡漸漸只剩下儀器運作的聲音、我和父親的滯重呼吸聲,以及瀰漫著整個房間的靜謐。

  靜悄悄的,沉甸甸地。

  滿得簡直不能再滿的,在這個房間充盈著的尷尬。

  我降下了戰術頭盔的顯示螢幕,把我無奈得簡直可以搾出「無奈汁」的窘迫臉色給蓋了起來,一看顯示幕上的時間,才過了短短的五分鐘。

  但在如此尷尬的空氣當中,我覺得自己的體感時間大概已經過了有一小時。

  「噗呼呼…」

  旁邊傳來了九方毅的憋笑聲。

  「幹…幹嘛啊,笑屁喔。」

  「哈哈哈,不是,我只是想起你兩三歲的時候,每次你不願意起床,或者是拒絕吃東西的時候,也是像這樣找個東西把自己的臉蓋起來。」

  「不要淨記得沒有營養的事情好嗎?」

  「呵呵…」

  短暫交談了幾句,空氣當中的氣氛就好像增加了一點點的香甜味。那是有點像是牛奶糖一般,不甚甜膩又有些模糊,令人懷念又帶有少許芬芳的感覺。

  「以前我們經常都很忙,但沒有錢請奶媽,所以你媽媽只好把你帶到醫院去。在護理站裡面被寄放的你可真夠嗆的,那些護理師叔叔阿姨們啊…都誇你可愛,零食什麼的從沒少過呢。」

  「不記得啦,那麼小的事情。」我沒好氣地接著說。

  「那你怎麼就記得四歲的事情呢?」

  「人的記憶系統本來就是這樣的,正常來說小孩子的記憶系統是到了五歲左右才會健全,但遭遇到過強的感情衝擊或者是比較屬於負面的情感體驗時,那記憶銘刻的強度就會特別不同。因為特殊情境,導致幼兒三、四歲也能夠牢牢記得某些事情的案例是有的。」

  「這種事情在人身上就是充滿變數呢,你說是不是?比起來機器就單純多了,給他一個高電位就是TRUE,低電位就是FALSE,不是零就是一,可簡單了。」九方毅喃喃地說著,「你媽有時候也很難搞呢,我的壞習慣她常常都記得特別牢,對她的甜言蜜語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是啊,莫英有時候也會一直把我做錯的事情拿出來講,不過我們很少吵架,因為她太可愛了,所以如果她講我唸我的話我都會讓她唸。」

  「這樣啊,我們果然是父子呢。」

  「嗯?臭老爸被媽媽嫌的時候,也是這樣子嗎?」

  「是啊…你媽媽她啊,戴著眼鏡穿著醫師袍指著我叨唸的樣子,那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可愛極了。」

  「……好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發出受不了的嘆息聲,雖然我自己也不遑多讓就是。

  「對不起,兒子。老爸我這麼沒出息,讓你和莫英遭罪了。我知道她是你在翠綠莊的好朋友,但當局對我隱瞞了你們的關係,我也不知道你們有在交往。」

  「八百年前,是誰對她謊稱可以無痛把我從冬眠艙裡面弄出來的呢?」

  「是申遠丘,這人也是翠綠莊的院童,似乎小你們一歲,對你們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的樣子。當時要行動的時候,就是他主導整個計畫的。」

  「他也是院童?我怎麼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會有錯的,翠綠莊也是在萬塔伊政府當局支持之下建造的,根據我們拿到的資料,申遠丘大概是在十二歲的時候轉入了翠綠莊。據說他個性陰暗,人緣極差,在院裡基本沒朋友。」

  「這樣啊,如果是這樣子的話,確實是有可能搞得我不認識他。我們院裡的孩子通常待得長了的都會混在一起玩,算是比較排外吧。」

  「機構非常刻意地只給了我莫英和申遠丘的資料,因為他們倆都是納契安排的小間諜吧。不過在八百年前看來,似乎她一切的行動都只為了你,而不是為了納契,和申遠丘可謂有天淵之別。」

  「是嗎,莫英她啊…」我望著什麼也沒有的金屬天花板,隱隱約約浮現起她令人懷念的笑臉,「是吧,她就是這樣子,非常溺愛我的傢伙。」

  講到這裡,我們倆又沉默了兩三分鐘的時間。

  「對不起,兒子。」

  「如果你是說把莫英的軀體給炸碎,又讓她的意識體形容俱散這件事的話,那是申遠丘為了讓我絕望而做的,不怪你。」

  「但是…」

  「不要但是了,婆婆媽媽的,這可不像你。」

  「不像我?說得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一樣呢?」

  「是啊,老爸你不知道吧。莫英所成立的神道眾體系靈術,為了習得靈術需要開啟相對應的脈門,因此設有三道試煉。在那思念之門裡,我曾見過在戰場上的你呢。」

  「是嗎?近代物理已經透過計算驗證出來世界是由多重維度所建構的,看樣子那很有可能是另外一個維度的我沒錯的。」

  「也有可能吧,說到時間依存維度的相似性,再輔以時空折疊論述的話…」

  不知不覺之間,和老爸之間似乎也能夠一來一往地聊了。在東南西北的閒聊之間,好像我們父子之間,從來沒有過令人飲恨的分離,彷彿那建構了高聳的憎恨之牆的戰爭,不曾發生過。

  不曉得到底過了多久,我的眼皮逐漸地沉重了起來。

  「有點累了…我覺得睡一下好了。這靈脈的治療據說是要整整一天才能好,睡一下起來才好幹活呢。」我頂不住惺忪的睡眼,打著呵欠說道。

  「就睡吧。」九方毅的語氣聽起來遠比一開始輕鬆許多。

  靜謐裡,屬於親人的扶持感,如同滿溢的水缸般傾卸,而我們就像是隨波而行的小葉,蕩漾在令人懷念的氛圍裡。

  「如果真的有神的話,我很想感謝神。」九方毅忽然脫口而出說道。

  「怎麼?」

  「沒有讓我們父子倆大打出手以後才相認。」

  「我就是真神啊,謝我吧。」

  「少來了。」九方毅呵呵地笑了起來,「你遺傳了我的笨,肯定是個笨神。不過,謝謝了,幸好我們能用這樣的方式相逢。」

  「是真的有個神一樣的存在,等我見到她,會幫你轉達的。」

  「好好…你說了算。」

  你一言我一句,逐漸變成單純的父子對話。我們之間的空氣,化成了令人安心的睡意,終於令我沈沈地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