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心 第三話 山中奇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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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11

  「不。霍先生」陳盛豐搖搖頭,正色道:「我們五行門代代流傳這張畫的羊皮原稿,所以我們想相信你。但是一般人是沒有辦法相信這樣詭譎怪異的事,所以我們要隨波逐流,假裝不相信啊!」

  「什麼?」霍英吉不曉得自己有沒有聽錯,還有別的人,手臂也能變成獸首?霍英吉難掩疑色,說道:「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真的相信我,還是這是所謂治瘋的計謀呢?」

  「一般人不願意相信這種事,所以我們也不會在外提起。」陳盛豐的口氣嚴肅,說道:「但是這其實是非常重大之事,有可能關係到整個中原的存亡。可是詳細的情形,並不方便在王府談論,更何況我想讓我師父親自跟你解釋。因為我師父對這種事……不,正式一點來說,我們五行門長久以來,都跟這樣的怪事有牽連。」

  「中原存亡?他們講得是真的嗎?還是只是想騙我去做啥治療?」霍英吉歪著頭,心道:「該不會是跟我說一堆有的、沒有的,等我放鬆戒備,跟他們一起去五行門以後,就趁機把我關在地下石牢吧?然後一關就關了三十年啊,別了、再會了,我的青春。然後每天輪流把我當人肉沙包,一人打上五十五拳,打完才問我還相不相信自己看到手變頭,如果說不相信了,就被當成想假裝悔改,好方便下山,然後他們繼續輪流打五十五拳,打完後又問我還相信不相信自己看到手變頭?剛剛被打完,自然會想是不是該說還相信,結果被當成執迷不悟,又被輪流打五十五拳。天啊。這根本是虐待吧?算啥治病啊?」

  陳盛豐拍了拍霍英吉的肩膀,勸道:「霍兄,別想那麼多了。你倒應該想想你不跟我們回去的話,王爺會怎麼處置你。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吧?他們那些達官顯貴,會怎麼對待他們眼裡失心瘋,又胡言亂語的人……」

  霍英吉稍一回想,想到不少例子。「上次有個說王爺中邪,被蛇妖控制的道師,好像被六馬分屍丟棄山野。再之前還有一個和尚,他信誓旦旦地說王爺被女鬼纏身,最後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我親口把王爺的敵人說成妖怪一樣的東西,會有什麼下場……」嘆了口氣,霍英吉雖然想讓自己鎮靜下來,但是說出吳季暢的手變成一張大嘴,的的確確跟之前那兩個倒楣鬼的說詞沒兩樣,都是不可能讓王爺高興的妖邪之語……霍英吉向五行門七子頂了一禮,無奈道:「各位,我們大門見吧。」

  拜別了李瑁,霍英吉與陳盛豐等人緩緩東行,朝終南山去。路上經過陳盛豐的介紹,才分別知道五行門諸子的名號。

  大頭的陳盛豐是大師兄,今年已經四十二歲,比霍英吉的三十六歲還年長許多。像極一座小山的精壯男子,名叫鐵霑,鐵霑身上沒有一塊肌肉不會跳,他跟霍英吉平大。長得帥氣的小白臉,名叫胡劍陞,他剛過完三十歲的生日。有著一雙蛇眼,面無表情,使雙劍的傢伙叫高天賜,才二十八歲。

  那一對年輕嬌羞的姐妹分別叫朱憶樺跟朱憶梅,是五行門掌門的女兒,這讓霍英吉有些不懂。她們姐妹兩看起來並不適合練武,朱前輩怎麼會收她倆入門下呢?五行門不是有一代僅收七人的古怪門規嗎?那徒弟挑起來應該更加嚴格才是啊!最後一個才十七歲,但是他投擲暗器、飛刀的功力是七人之最,在霍英吉眼中看來,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以後一定會超越他的師兄們。他叫公孫光,大家都暱稱他阿光。

  大概因為霍英吉是客人,出手又大方,五行門諸子對他都客氣友好。陳盛豐與胡劍陞一路都一起行動,霍英吉還記得他們曾聯手與吳季暢交戰,但是以他倆過人的身手,都被那強得詭譎的吳季暢視為無物。鐵霑跟高天賜總是遠遠落在後方,霍英吉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知道他倆不是走得慢,是殿後保護大家。也因此霍英吉雖然總是先到客店,或是菜館,都會等他們倆人一起開飯。

  霍英吉自個知道,像五行門這些高深門派,總是看待他這種土法練鋼、一事無成的武夫,為江湖草包,沒有任何見識。已經活到三十過半了,武藝比起五行門諸子,只贏過兩個女人跟一個小孩子,更何況很快就會被那個小孩子追過去了。想到此處,霍英吉不禁心想,五行門諸子又是怎麼看待吳季暢呢?他才二十幾歲,已經有如鬼神之強。或是說他們這些深究武道之人,更能接受才能的純粹,了解凡夫俗子跟天才的差距?

  終南山腰上,五行門荒野居的入口,稱不上富麗堂皇,不過倒是十分莊嚴巍巖。通過巨大充滿機關陷阱的大山洞,約莫走幾里路,便進入了別有洞天的荒野居,這是頭一次霍英吉深深體會何謂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五行門本堂參見了掌門朱譽麒夫婦之後,霍英吉被安置到客房。沒有一來就被關進不見天日的石牢,霍英吉鬆了一口氣,但仍是全神戒備,怕是先讓他過幾天好日子,再把他抓去『種』在充滿殘酷刑具的奇怪治療室。

  其實霍英吉不得不承認,見到和藹可親的朱氏夫婦後,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精神去武裝自己的內心了。他巴不得有人快來問他當天到底看見什麼,然後痛痛快快說出來,之後他人是否相信都無所謂了。

  一天午後,陳盛豐來找霍英吉,他用那顆足夠擋住窗戶的大頭,說道:「今天,我師父要親自告訴霍兄,你見到的大概是什麼東西。同時也希望霍兄可以再描述一次,你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霍英吉覺得有些矛盾,問道:「既然掌門大師他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還要我再描述一次呢?」多少還是怕五行門眾人擺他一道,當他是瘋病患者。

  「這樣說吧。」陳盛豐看著飄流的雲朵,應道:「就像有人誤闖山中,看見了一條,非常大、又有角,足上還有蹄子的大物。有經驗的獵人一聽,就知道大概是什麼動物了,但是也得知道全部的細節,才能判斷是鹿,或是麋啊。」

  雖然有些不安,霍英吉還是跟著陳盛豐去見朱譽麒。繞過本堂,朝位在荒野居中心的小湖前進,越過竹橋,到了湖心。湖心中有一個稱不上小島的土灘,陳盛豐領著霍英吉向前,腳下亂石草雜,往深密之處走去。霍英吉行到半路又有些擔心,心想該不會是要把我押送到湖中水牢之類的地方吧?霍英吉左顧右盼,不知道會在小小一個荒島上的何處,見到朱譽麒。又走了一段時間,聽到水聲響亮,低頭一看,看到一個如深井的小潭。陳盛豐對霍英吉一笑,問道:「不知道霍先生水中功夫如何?」

  「我?不太好……頂多是普普通通……」話還沒有說完,陳盛豐將霍英吉攔腰一抱,就跳入潭水中。潭中深暗,伸手不見五指,水溫冰冷刺骨。陳盛豐緊緊抓著緊張害怕的霍英吉,好像早就知道方向似的,直直往身前游。過了一會,黑暗的潭水中,出現了銀白的光亮。陳盛豐一躍,帶兩人離開了潭水。落腳處只有微微光亮,看不清楚人身在何處。霍英吉蹲靠在牆邊呼吸,他頭一次潛水,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用力踩踩堅硬的地面,一股結實感讓霍英吉放下心來。搖搖晃晃跟隨著陳盛豐的腳步,但是直覺告訴他,他們是越來越往下前進。

  走了幾段路,霍英吉才發現,原來銀白的光芒散發自牆壁本身,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非金非土的建材。最後經過一個大裂縫,霍英吉見到一生難見的奇景。頭一次覺得五行門諸公或許是真的相信他,因為他現在看到的景色告訴別人,都會被當成是瘋子。

  走道兩旁晶瑩剔透,映過藍色的潭水,可以看見湖中魚群在潭底游動。洞頂發出耀眼銀光,明明在地底下,卻迎面吹來清新的海風,彷彿身在傳說中的龍宮。走道的盡頭是九個大蒲團,五行門的男子們,早就分尊卑坐定位。陳盛豐依序向大家頂禮後,坐在次位。霍英吉則是先愣了一會,才依序向大家頂禮,最後才在客位坐下。

  朱譽麒摸摸長鬚,對霍英吉說道:「今天要跟霍賢姪說的,是我們本門的秘密,這些秘密,從來沒有離開過封天廳。」

  霍英吉拜見朱譽麒的時候,雖然有壽王府撐腰,但是仍自稱子姪輩,足見他是個世故圓融的人。他心想:「封天廳?是封天聽的諧音吧?意思是這裡說的話,連天上神明都不該知道囉?」他頂了一禮,對朱譽麒道:「晚輩懂掌門前輩的意思,但是晚輩畢竟深受壽王府的知遇之恩,正是士為知已者死,若壽王問晚輩,晚輩不能保證守口如瓶。」

  「當然。」朱譽麒笑道:「正是天地君親師,綱道倫常不可違逆。」朱譽麒從公孫光手上接過一卷竹簡,開始告訴霍英吉,一個三千大千世界,極少數人才能碰觸的真相。

  看了七、八卷竹簡、四、五張羊皮捲軸,配上朱譽麒長篇大論、口若懸河的解說,霍英吉,聳聳肩,反問朱譽麒道:「也就是說,傳說並不如我們理解的那樣?而是我們中土歷史上每一次的紛爭,都包含著那兩種超越人的生命?其中一種自稱是神的使徒,不斷用盡各種方法去維持他們預測的未來?而還有一種被當成邪魔災禍的存在,他不在乎目標或宗旨,只要能得到人的靈魂,就願意給予人類強大的力量?掌門前輩,您是要晚輩相信這些無稽之談嗎?」

  「無稽?」朱譽麒嘆了一口氣,說道:「本門歷任掌門的記載,難道不算是證據嗎?」

  「恕晚輩無禮。」霍英吉吞了口口水,向天借了五十年份膽子後,說道:「紙上空談,確實不是證據。」霍英吉急忙護住頭臉縮成一團,深怕會被五行門眾人打成肉醬。

  「哈哈哈。」朱譽麒笑道:「好青年。人求學問,就是要懂得懷疑,要實事求事。」他起身拍拍霍英吉,然後就自顧自地走進身後的一條細小的壧縫。陳盛豐對霍英吉道:「快。快點跟我師父進去啊。」

  霍英吉多少還是會害怕這是場陰謀,是要把他關進專治瘋病的水底牢籠。越過了裂縫,裡面的空間遠比外面要大,充滿著閃閃晶光,放眼望去,有七塊巨大的水晶。

  朱譽麒道:「我們祖師爺並非空談,謊稱自己見過妖邪。他曾用已經失傳的五行門的奧義擊敗過五體妖怪,分別是這裡的五個冰柱。」霍英吉順著朱譽麒的手指看去,才發現自己剛剛以為是水晶的東西,是極為駭人的冰屍柱。朱譽麒充滿自信地說道:「當你看完深藏在這兒的秘密之後,就會知道我們五行門的典籍並非虛構,你那晚所見並非幻象。」

   霍英吉從最接近的那尊冰屍開始觀覽,似乎是被冰凍的關係,屍體的皮膚呈現彷彿冰塊的藍晶狀。它是一名外貌十分美麗的女子,帶著一股妖豔的氣質,讓霍英吉不禁有些動心。但是它冰凍的左手,並不是人類的手臂,是一隻巨大的蠕蟲,本來是手掌的位置有著奇怪的口器,像是鯉魚嘴,嘴邊卻充滿利齒。

  「是這樣!是像這樣!」霍英吉樂道:「我那天看到的,就是這樣,不過吳季暢的手,比它的還兇惡,還有六顆白茫茫,令人膽顫的眼睛。」

  朱譽麒微微一笑,道:「你先看完吧。」下一尊冰屍,讓霍英吉張大著嘴巴,久久不能自己。這冰屍根本是一隻人大的螳螂,若不是他的頭還有半張忿怒的人臉,根本看不出來他是人類。移動自己宛如黏在地面上的腳步,霍英吉走向下一尊冰屍,他本來以為鐵霑很強壯,但是看過了這尊冰屍,任何人都會覺得鐵霑離強壯兩個字還很遠。冰屍的手臂是可以讓霍英吉雙手合抱的粗細,其他部份也異常巨大,它的頭臉長出許多角狀物,已經看不出人類的臉孔,但是霍英吉仍能感受到它邪惡的笑意。

  「他是夢俅。」朱譽麒說道:「在祖師爺的記載裡頭,他是最強的妖怪。因為它已經沒有人的臉面,代表他徹底放棄身為人的良善。」霍英吉把眼光從可怕的夢俅身上移開,轉向旁邊一位跪倒在地上的可憐少女,它的皮膚上充滿細孔,每一個細孔都伸出了噁心的細小觸角。它的神情驚恐無助,讓霍英吉覺得它似乎不是自願變成妖怪。再下一尊冰屍,實在是讓人覺得反胃,它像一根肉泥柱,除了雙手以外,就像一團直立的肉塊。

  「真是太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霍英吉看到這些冰屍,雖然打破了內心沉重的大石,證明自己親見是真,五行門等人也沒認為他失智。可是他內心卻害怕起來,既然妖邪們是真的存在,那代表隨時有一股巨大且強勁的力量,可以推翻、毀滅現有的一切,就像是神話中的故事一樣……

  「啊。」像是突然頓悟一樣,霍英吉發覺中土的歷史,根本沒有啥分久合、合久分,是再度復甦,得到貪婪人心的妖怪,以無比的力量動亂人世間。強大的恐懼感讓霍英吉不斷顫抖,突然他又充滿希望的笑了起來。

  「剛剛我還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多幾隻像吳季暢一樣的妖怪,就可以破壞朝政,動亂國體。」霍英吉像傻瓜一樣的笑了,他興奮地朗聲道:「但是我錯了,看到滿室冰柱,不就證明五行門有能力對抗它們嗎?是啊。難怪王爺會寫信請求你們的幫助,如此一來王府有救了。」

  「好賢姪啊,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朱譽麒嘆道:「我們祖師爺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法,逆轉真息內力,將他們凍成活死屍。說真的這法子失傳很久了,一直到我師父的時候才又有些進展。」

  
  霍英吉呆愣在一邊,原來五行門沒有辦法對抗吳季暢……仔細想想,本來就該是這樣啊,如果他們有辦法,吳季暢就不會跑掉了。「真可惜啊。」霍英吉搖頭嘆息,他往下看著最後的冰柱,他不解地問道:「掌門前輩,這冰柱不太對啊?」

  「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朱譽麒走近霍英吉問道。

   「眼神……」霍英吉道:「不,說是感覺,可能比較好。掌門前輩,這第七尊冰屍柱,是保持著生前的樣子嗎?」

  「來。」朱譽麒拉著霍英吉,走向廳邊,指著第七尊冰屍柱,說道:「它是刑鐮,是我親眼見過的妖邪,是我師父把它封成冰屍柱。可惜我師父力戰而亡,我苦無機會學習此術。」朱譽麒對著冰屍柱道:「它一直有一副猶豫不決的眼神。也或許是如此,所以我師父未能完成的冰掌,才能冰封它吧。」

  刑鐮的外表也是個少女,它的手臂異化,變成巨大的利鐮,它不但眼神猶豫不決,還用沒有變化的右手擋在自己的鐮腕之前。

  「它似乎不想傷害人。」霍英吉見到刑鐮的動作,下意識的脫口說出。

  「它確實是不想吧。」朱譽麒的眼眶泛紅,他輕聲道:「它是我師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