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中生》

　　手掌輕撫過已漲得像半個皮球的小腹，直到現在都仍未想清當初到底是何來的勇氣，強逼布魯留下這麼一份奇特的禮物。

　　是因為憤怒嗎？還是說……怕自己會把他從記憶中淡忘？

　　我看著玻璃外依然一如往昔的藍，巨大的鯨魚緩緩滑水，身旁不時有其他的海洋生物結伴遊過，三五成群，貌似家族。

　　「天藍，妳怎麼又在這裡？」

　　背後傳來母親沒好氣的聲音，我扭過頭去，淺然微笑。

　　「只要待在這裡心情就很好，不是嗎？」

　　我知道她能理解，因為這個習慣本來就是遺傳於她。

　　她走到我身邊，歎氣道：「唉，妳真的是完全不像妳的父親。」

　　我們並肩立在玻璃前半晌未語，到底是在看什麼，恐怕也不能說清。

　　我悄悄望向存在於玻璃倒影裡的母親，她比我稍高，面目卻幾乎一樣，簡直就如一對雙生姐妹，雖然我們一族向來長得相像，但這樣的程度還是令人有點訝異。

　　「媽媽，爸爸是個怎樣的人？」

　　「他啊……擁有一頭像火的紅髮，眼睛卻是金色的。當時我在想，頭髮就算了，起碼眼睛遺傳到也好啊，結果，還是長得跟我一模一樣。」

　　「那時候妳多少歲了？」

　　「十七，比現在的妳才大一歲。」

　　「妳……後悔嗎？」

　　母親愣了愣，轉過臉來看我，眼神如同在驚異我為何會這樣問，同時有什麼更深層的東西，我沒有看懂。

　　「大概……沒有吧。」她踢著腳邊不存在的塵土，回憶起過去，突然變回了少女，「雖然十七歲就成為母親很辛苦，但能與鯨魚外的人擁有回憶，是很珍貴的一件事，我不想忘記。」

　　不想忘記……嗎？

　　我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小腹，裡面盛載著回憶，和另一條生命。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以新生命來懷念那段不可追的過去。

　　我盯著自己的肚皮發愣，母親兀的伸來一手，似有若無地撫摸著那隆起的部份。

　　「那個孩子，無論是髮色還是瞳色都很漂亮呢，如果能遺傳到就好了。」

　　「不可能吧，我們一族從來只有藍髮青瞳。」

　　「是啊……總是不留痕跡。」

　　母親收回她的手，我們又再度回復看海的姿勢。

　　「媽媽，妳仍然喜歡著爸爸嗎？不怕總有一天他會成為陌生人？」

　　尤其是他們當陌生人的日子遠遠多於停留的時間。

　　「天藍，當妳仍在海裡的時候，妳不會認為海會枯竭，但當你離開水面照到太陽，總有一些水份會蒸發。」

　　母親的比喻太抽象了，我沒有聽懂。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困惑，好微微一笑，伸手來輕撫跟她一樣顏色的髮。

　　「在不想忘記的時候牢牢記住，當消失的時候學會不要執著，更重要的現在與將來，哪怕過去不復存在，仍然會有你所愛的事物在未來。」

　　我眨了眨眼，歪頭道：「聽著怎麼有點耳熟？」

　　「因為這是我母親留下的歌謠啊。」

　　她笑道，並啟唇淺唱屬於我們的歌謠。

　　遙遠的記憶待靜聽，看不見的歎無色
　　消失於蒼藍是宿命，學會放下便安息
　　啊～啊～啊～
　　人兒的歌聲傳脈承，失去時光難回憶
　　太陽的軌跡降又升，命運流傳從未停
　　親愛的你勿忘卻飄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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