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親眼看過鯨魚嗎?
三十三米長的巨型生物,搧一搧廣闊修長的魚鰭,撥開沉重安靜的海水,悠然地擺動著魚尾,動得比大多數海洋生物都慢,卻能掀起浩大的動盪。
背部的三分二是又硬又透明的防水物質,裡面隔著一層空氣,住著些人。
你沒聽錯,是住著些人。
在玻璃鯨的背部生活了十六年,我至今仍未搞懂這到底還算不算生物,在一只龐然巨物的體內,有著建築,有著水源,有著菜地。
我坐在鯨魚的身體邊緣,輕撫散發著海洋溫度的玻璃,凝視著四方八面毫無差異的藍。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麼,明明早已習以為常,這幾乎可以說是人生唯一基調的顏色,卻總讓我讀出幾分喜愛。
「天藍,快來!」背後傳來母親的呼喚,夾雜著我的名字。
我緩緩站起,拍打著白裙上並不存在的塵埃,朝著人群所聚的方向靠攏。
這片地方並不大,人自然也不多,滿打滿算從未多於二十,而且清一色的藍髮青瞳。
而今天,倒也又多出一人來了。
「是人類……」「外來者。」「是男生耶。」「是新的血脈。」
眾人吱吱咕咕地討論著,我也想看一眼那個被鯨魚吞進來的人,於是悄悄地走近,大家卻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來了。
雖然那名少年的金髮和藍眼很注目,外表也很清秀,但不知何故大家的視線全都集中過來了,彷彿我才是那個外來者。
我困惑於大家的目光,內心卻漸生一股不詳預感。
果不其然,我們的族長,藍婆婆開口了:「咳,天藍妳今年已經十六了吧。」
我乖巧地點頭。「是的,婆婆。」
「那這次就由妳來吧。」
我頓時一陣驚慄,已是知道了他們的盤算,也或者應該說,我們的傳統。
「我才十六歲!」
「當然了,不急的,反正妳也沒有婚配者,他就只是一個後備方案,不過妳也知道的,我們總需新血緣。」
是的,因為我們長年生活在海裡,哪怕刻意安排仍難以避免血緣問題,偶然的外來者,倒是可以帶給我們新的血脈。
「可是……這就是個陌生人,而且,他們大多數都會選擇離開。」
會被鯨魚吞下的人並不多,而他們對外世的眷戀,甚至會令他們抱著生命危險都要離開這片樂園。
「所以沒人會強逼妳的,妳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說罷,眾人就隨著長老散去,獨留一面懵懂的外來者,與內心煩躁的我四目相投。
幾乎所有被鯨魚吞下的人都穿一樣的服飾,把男子的修長身姿完整地表露出來。
我默默歎息,始終不認為這是好主意。
「來吧,我先帶你去更衣。」
我朝他招手,像以往的那些被選上的住民們,負責起外來者的起居。
男子的性格很泰然處之,知道自己將會被鯨魚帶著繞世界一周,除了興奮和期待之外,竟沒有表現出絲毫負面情緒。
這樣的人……挺有趣。
他叫做布魯,意思同樣是藍,我們一起為這驚人的緣份歎笑,不知不覺就成為好友。
一起打掃,一起種植,一起觀賞在鯨魚身側游離的其他小動物。
「天藍,我聽說今天鯨魚要去呼吸。」藍眸眨出了浮星,似是滿月夜海的波光,襯著一頭金髮,在我眼中他將是這次上水的主角。
久違地迎向太陽,高掛的炎日有點刺眼,我們看著居住地的中央泉口,吐出了高昂的擎天水柱,唯一可惜的是我們觸碰不了從天而降的水份。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離開水底,我無意中瞧見布魯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那時候我沒有出聲,但其後他就經常說起陸地上的見聞,語氣間滿滿都是使我胸口堵塞的懷念。
「你想回家嗎?」某天,我假裝不經意地開口,隨即卻又後悔了。
因為那雙幽藍的瞳眸蘊涵起了非常燦爛,而我一點都不想見到的光。
「可以嗎?」他問。
在這一刻我多想以慌言蓋去他眼中的希冀,然而最終我還是敗給了良知。
「可以,但你不能就這樣走掉,必須留下點什麼。」
「留……留什麼?」他的雙目中填滿緊張,似在盤算自己到底有什麼可供遺留。
我朝他撲過去,以一道深吻替代了回答。
雜亂的氣息交織,喘聲與汗水融和,緊扣的十指是第一次,也將會是最後一次。
接下來的數天,直到他離開我都沒再出現在他面前。
聽送行的人說,他哭了。
我暗笑搖頭,卻沒有留戀。
哭有什麼用,他終是沒選擇留下,而我也從未想過離開。
輕撫著不知是否已種下生命的小腹,我抬頭仰望已漸游漸遠的水面,啟唇淺唱屬於我們的歌謠。
我與你的天空共一色,
世界的初生,海洋與大地,
流連於深藍之海,沒有停留之地,
跟隨四季,飄蕩年日,
直至回歸重逢之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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