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9-4
本章節 3126 字
更新於: 2018-06-30
好像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被堵塞的異物感使他心底開始發慌,但不對勁的感覺在下一秒便被損友打得煙消雲散。
「收斂一下你的邪惡因子啦!不準對小孩子出手,有事衝著我們來就好!」布魯嘻笑著衝過來勾住梅耶的頸項,不顧梅耶的抵抗把他拖離高檯下,拽入圍觀中的群眾裡。「今晚小桑可是完美跳了一齣祭祀之舞,怎麼說都比你娛樂眾人的表演偉大吧!你的面子大還是神的面子大呀?」
「來來來!祭典結束前我們的最終目標,成人禮──灌醉大舞覡梅耶!」已經喝了不少酒的加尼恩高舉兩杯特大號麥酒,試圖將眾人的情緒再次拔升。
「說得好!等小舞覡密桑跟梅耶一樣十八歲的時候,也要接受這項成人禮,不醉不休!」另一位同樣醉醺醺的大塊頭青年激昂應和,舉起小桑的臂膀豪邁狂笑。
「你們謀劃那種成人禮做什麼啊,爛醉很傷身好嗎?」梅耶氣急敗壞地搶過酒杯,把整杯液體往扣押著他的布魯頭上澆下。「而且我早就快十九了,不要找藉口灌人酒!」
他敢肯定這些人全醉到記不清他年紀了,再一個月就要到他的生日,屆時他便已經十九歲,怎麼可能還慶祝跨入十八歲的成人禮。
接下來的場面,變成布魯等人硬要把酒杯往梅耶嘴裡塞,梅耶抵死不從,為了逃脫圍攻甚至還狠踹他們幾腳。
「哎?梅耶難得和人打起來呢……」妮莉朵作為圍觀黨的一員,趁機把小桑拉離戰場。
「梅耶大哥的忍耐應該到極限了吧?他今天一直被疲勞轟炸。」小桑努力憋笑。一年一度的篝火節慶祝活動讓布魯一干人情緒亢奮,連帶身為他們竹馬的梅耶便遭了殃,一大早就被他們輪番招惹,梅耶能憋到現在才爆發也算了不起了。
「你們這群醉鬼,想喝就自己去喝啦!」
「不──行──快看天邊,沒有梅耶的話連彩虹都失去色彩了對不對?酒也會變難喝啊。」
「大半夜哪來的彩虹?」
「嗚嗚嗚小氣鬼!完成我們灌醉你的心願會怎樣嘛!」
「受害者是我欸……幹麼抱著我的腳哭啦!」
先前優美舞者的形象蕩然無存,梅耶拚命想把巴著他大腿不放的人撕下來,對付這群不知疲憊為何物的障礙物使梅耶氣得直跳腳。
為什麼他們鬧了一整天還能那麼有精神啊?他都快累死了,再被灌酒還得了,他完全不想第二天都在宿醉中度過。
而且,梅耶總覺得好像哪裡有點違和。
折騰他的損友、拍手叫好的村民、無奈失笑的老教士與父母、如眾人活力的照鏡般旺盛燃燒的營火……一切明明看起來很正常,每年篝火節都是這樣充滿快樂到惱人的嬉鬧歡笑。
但是,似乎哪裡不對。
一把推開加尼恩的臉,梅耶逐漸感到焦躁,無法言喻的抑鬱悄然孳生。
他認為自己不應該在這裡。
「你還好嗎?」
平靜、懇切。忽然傳入耳中的稚嫩嗓音在這場面顯得突兀,梅耶頓住動作,循著聲音往旁邊看。
小桑歪著頭,笑臉盈盈地拉著他的袖子,不知是何時突破重圍溜回來的。
相對的,與此同時,其餘所有事物的速度變得緩慢,除了村民做出各種慢動作,潑灑的酒液、火星飛散的軌跡也全部能看得一清二楚,簡直像是梅耶和小桑自己身上的時間被撥快了。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他的記憶中沒有這段。
「小桑?你剛才說什麼?」
……記憶?
小桑輕笑出聲,成熟笑法下的神情卻一如既往稚氣。「和布魯哥哥一起向姊姊們邀完舞之後,大哥看起來心情就不太好,整個人顯得鬱鬱寡歡。」
欸?是這樣嗎?
梅耶詫異,一方面懷疑自己是否真如他所說的不大開心,一方面驚訝於小桑察言觀色的能力。
「謝謝你關心我。」
但是,他是為了什麼心情不好?想不起來。
「教士爺爺說,如果覺得煩悶不快,可以在心中默念向真神傾訴苦惱的禱詞。」
「……神,聽得到我們的話語嗎?」再次從小桑口中聽見真神,梅耶沒由來的感到一陣苦澀。
「真神眷顧著我們。」
這句話讓梅耶有些退縮,因為男孩的語氣和老教士同樣真摯。小桑象牙白的袍衣被火光照耀,繡線與流蘇閃著淡淡金光,使他整個人籠罩上一層隱晦神秘的氣質。「還記得嗎?我上次說過,如果我能成為正統的舞覡祭司,把十三趕回深淵就好了。那時候大哥你說沒辦法給我意見,想解釋卻欲言又止,為什麼呢?」
「那是,我、我……」
「你已經察覺到了對吧?」此刻的小桑一分也不像梅耶所熟悉那位誠懇爛漫、喜歡黏著他的男孩。小桑不顧梅耶的窘迫,兀自步步緊逼。「也許那時的你還不曉得,但現在你心裡明白了……你不相信特蘭托埃納。」
梅耶百口莫辯。這席話猶如清晨第一道光束,將梅耶原本朦朧不清的記憶全數喚醒。
沒錯,如今他已意識到了,他並不信真神。
既然不相信真神,那他還有資格跟小桑探討驅除惡魔的神賜之力嗎?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梅耶對特蘭教的信仰便不如村民那麼虔誠,可是誰都沒有發現這情況,包含他自己。梅耶甚至懷疑過神是否真的存在,質疑祂究竟會不會傾聽特蘭子民的聲音;當村民感謝因為有神的保佑,麥榖才能豐收、病人才能痊癒時,他卻不禁想反問,難道那不是源於人們自身的努力嗎?
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和村民間有微妙的隔閡?為什麼對十三的傳聞不感興趣?為什麼看到十三本人時並不恐懼?
「因為,比起向神祈禱,我更重視如何靠這雙手完成目標啊……」梅耶低頭看著他攤開的掌心,微微露出憂傷的笑容。「有人告訴我:『歌謠和舞蹈都擁有力量,只是歌謠已被遺忘』,在我眼中,那個人是比虛無飄渺的特蘭真神更加真實的存在。」
所以他將那人的解釋聽進去了。
從不信任特蘭教的那一刻起,他應該就如同鴉之子一樣淪落為將被打壓的異端,讓他這種人跳祭祀之舞是絕對不被允許的。現實太諷刺,一個不信神的異端,卻是全村最優秀的舞覡。
「或許特蘭子民、不,『我們』真的做錯了什麼……」
背棄神之人翩翩起舞,被遺忘之人引頸高歌。
「後悔嗎?」
「天秤最初就是傾斜的,根本沒有後不後悔。無所謂,反正只要我不表現出來,永遠也不會有人曉得。」梅耶握起拳,略帶哀傷的眼裡看不到怯意。
小桑彷彿可以看穿他的心思,滿足似的嘆息一聲後,用雙手包覆住梅耶的拳頭,額頭輕輕靠上去。「大哥總是這樣……很消極,也很堅強。如果你選擇這條路,就一直走下去吧。」
語畢,當他的額頭移開剎那,周遭的時間流逝恢復正常,梅耶立刻被旁邊兩隻臂膀挾住,而小桑的身影也消失無蹤。
擋住即將蓋到頭上的酒杯,梅耶透過重重人影看見一名黑髮男子站在人群之外。男子並沒有融入夜色之中,他太過於顯目,相較之下其他人就宛若不真實存在的虛像。
男子側過頭,漂亮的紅眸與梅耶視線交會。
梅耶猝然睜開眼睛,像受到驚嚇般倒抽一口氣,剛甦醒的腦子還很困頓,一時搞不清自己在哪。
深深吸氣,鼻腔隨即湧入一股潮溼的氣味。「是夢……?」
怎麼會作這麼奇怪的夢?
天色一片灰濛濛,側臥的梅耶以手肘撐起身,觀望外頭淅淅瀝瀝的雨幕,土地早已變成泥濘,這場雨可能是從半夜開始下起的。「薩說的變天,就是指下雨嗎?昨晚還說趕路咧,現在下雨了要怎麼走啊……」
說不定薩喀爾也是因為預測到會下雨,才一反常態不睡樹上,而是找了山縫過夜。
「快停了。」薩喀爾的聲音插了進來,梅耶總算注意到這人正坐在他旁邊。薩喀爾按住梅耶的腦袋,指腹在幾個地方揉了揉,他沒使多大勁,但很快地梅耶覺得思緒清明不少。
「離那塔很近,雨停就走。」
「咦?快、快到那塔城了嗎?」
「嗯。一週左右的路程。」
「……那哪叫『很近』啊,雖然跟我們之前花的時間相比是近多了沒錯。」儘管得知目的地已不遠,梅耶卻沒有多開心,反而有更大的壓力沉甸甸地壓上肩膀。
他曾認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背負這種重擔,但命運始終難以揣測,既然他料不到有朝一日會和鴉之子結伴同行,必須離開故鄉去爭取騎士資格這事自然也可能發生。
若村民們還活著,肯定會熱情地塞給他一大堆東西要他帶上路,再歡欣鼓舞聚在村口送別。
「我剛才夢到利里諾最後一次的篝火節……」梅耶一五一十把光怪陸離的夢境說出來,鉅細靡遺到他心裡想了什麼都沒有遺漏。不知不覺中,梅耶已經養成會將所見所聞統統告訴薩喀爾的習慣了。
薩喀爾一邊慢條斯理把修改好的衣服摺起來,一邊安靜聽梅耶分享,末了,他才開口扔出震撼彈。
「我能稍微窺見你夢境的內容,那不單純只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