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 而後，夢醒（02）
本章節 4178 字
更新於: 2019-12-07
灰澤復職後又過了一段時間，生活正式回歸原本的步調。某天輪休時，他抽空拜訪了尋夢樓。
只是那時不巧，雨燕被派去「外送」顧客委託的夢境樂譜──自從她擔任助手以後，尋夢樓的業務範圍確實變廣了，某些熟客無法抽空前來取貨時，就會請她把譜送過去，或是選擇郵寄。各種方面，尋夢樓都漸漸染上了現實的氣息。
「店主，不好意思打擾了。」灰澤一手提著裝滿物品的購物袋，一手晃晃手機，「雨燕剛剛告訴我她會晚點回來，我可以先在店裡等嗎？」
「這裡是夢境買賣之地，不是幽會所。」重鳶頂著一張冷酷，他有說過他特別討厭警察。
「反正除了我以外，店裡也不會有其他尋夢以外的訪客吧？」灰澤容光煥發的笑容不知怎地有點刺眼，和重鳶比起來，是另一種侵略性，「對了，我帶了點伴手禮過來，還有從同事那裡聽到不錯的食譜，想說機會難得來做做看。我聽雨燕說你們店裡也有廚房，可以借我一下嗎？我用完會整理乾淨的。」
「……」
「店主，食夢一族可以吃人類的食物吧？還是說你只吃樂譜紙？」
重鳶懶得和對方浪費唇舌，甩頭就走。
灰澤當他同意了，悠悠哉哉走到廚房裡。
半小時後，雨燕也回來了。一身風塵僕僕的模樣，她一手拿著全罩式安全帽，快步走進店裡。
「抱歉抱歉，路上塞車，用機車也好難鑽──今天真的有點冷呢，不過出太陽，天氣很好唷！老師，趁天氣晴朗時把書齋裡的書拿出來曬一下吧？」沒辦法，收件人在大樓林立的高級商業區，那裡沒有舊巷口連結，只能騎車過去。
重鳶難得待在櫃檯處瀏覽樂譜，看也不看她一眼。
「老師，灰澤學長有說他會來──嗯？」
雨燕湊巧看到櫃檯桌上放著她上次買的伴手禮盒，裡頭是熟悉的甜甜圈包裝，紙盒裡沒有擺滿，少了一個。她順勢瞄了一眼，保存期限還沒過。
「怎麼會在這裡？我還想說被丟掉了呢……」
「太甜了。」
「什麼？」
重鳶不再應聲。
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雨燕歪歪頭，這店主向來只肯回答自己想說的話。她只好改問：「老師，你知道學長在哪裡嗎？」
「廚房。」
「……」
咚一聲，雨燕滑了手中的安全帽，樂極生悲的轉變之快有十足戲劇效果。
「重、重鳶老師……快阻止他。」
「什麼？」
「快阻止學長！絕對不能讓他進廚房啊！會出人命！」她大不敬地湊到重鳶面前大叫。
重鳶一臉嫌惡，這害鳥總愛大驚小怪，「用我聽得懂的話來說。」
「學長的料裡在私底下被稱為……『食物界的氰化鉀』……」
「……」
氰化鉀。一般環境下呈現無色或白色，有杏仁香味，外觀與白糖相似且易溶於水。
被廣泛利用於毒殺。
砰！轟隆！
雨燕尚未詳述柳灰澤在料理上的『豐功偉業』，廚房就傳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還是二連炸。
「啊啊，慢了一步！」她無暇管地上的安全帽，以跑百米的速度彎進廚房裡。
站在流理台前的灰澤活像是正在攪拌大鍋的巫婆，明明整個人色素很淡，氣息卻和奇幻故事的亂世大魔王有的比。拜剛才那陣爆炸所賜，他沒聽進雨燕的腳步聲。
雨燕本來想大喊：「警察，別動！」可惜她現在不是這個身份，於是改口：「放下武器雙手舉高退到牆上去！」結果更不對。
灰澤聽見她的聲音，轉過身來，「雨燕，妳回來啦。怎麼了嗎？」
「學長，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只是想說給妳個驚喜。」
滿佈濃煙的廚房裡，姿態端麗的純良好青年正握著染血的菜刀露出滿面笑容。他成功了，這真是個天崩地裂的驚喜。
學生時代的理化實驗或烹飪課，再怎麼實驗失敗也不會出現這種爆炸，調錯烤箱的溫度也不可能會冒出這種等級的濃烈黑煙。雨燕左顧右盼，開始「鑑識案發現場」。
「鹽酸？鹽酸？！為什麼廚房裡會有這種東西！」
「嗯？我買錯了嗎？奇怪。」灰澤開始確認起收據上記載的商品品項。
「到底是怎樣買錯才會買成這種東西啦！」
「我以為這會派上用場……」
「你太高估人類的消化系統了！」
雨燕一把搶過收據，品項清單長的簡直可以拿來放風箏。她一路閱讀下去，面色鐵青，這傢伙真的是去普通超市嗎？普通超市會賣這種東西嗎？
「……灰澤學長，這裡交給我處理吧。在我說好以前都不要進來。」
「嗯？別這麼見怪，我應該也有幫得上忙的地──」
「去、外、面、等、著──！」
在這之後，尋夢樓廚房外的門柱旁掛了個小小的告示牌，上頭寫著「嚴禁柳灰澤進入」。不是重鳶，是雨燕掛的。
被趕出來的灰澤認命遠離廚房，這點失誤仍不減他特有的清麗。無事可做的他只好回到櫃台前和重鳶閒聊。
「店主，我好像闖禍了。」儘管重鳶沒打算搭理他，他仍笑得清朗，「不過尋夢樓之前被輝椋鴉撞壞一整面牆也平安無事不是嗎？相較之下區區一個小廚房，無傷大雅吧。」
重鳶開始認真懷疑這位風雅的溫吞少爺，其實是蓄意犯案。
「店主。」灰澤又喚了他一聲，這次口氣多了嚴謹，「雨燕今後就麻煩你了。」
「尋夢樓不是托兒所。」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真的很感謝你。」
他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接著說：
「但是如果雨燕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喲？」
「我只對有意義的事物抱持興趣。」
「嗯，就這樣吧，希望你能像你現在說的一樣，和她保持一定距離，不然我會很困擾的。太困擾的話，就會想把她從這裡帶走。」
雨燕收拾殘局的手腳俐落，「尋夢樓廚房事變」很快就得以落幕。
之後，她獲得重鳶的許可，和灰澤一同外出。
當灰澤當駕駛著小客車前往市內的沙灘時，午後陽光正和煦，沿著海岸線走也不會寒冷。
停妥車子後，兩人來到岸邊，海風吹開兩人的瀏海。
雨燕瞥了眼身邊的灰澤，這麼說來，他眼下已經沒有失眠症的蹤跡了。
她失聲笑了出來，「怎麼說呢，有種夢境實現的感覺。」
灰澤也笑著說了句「是啊」。兩人的笑容都有點生澀，卻也含著欣慰。
她拿出母親留下的護身符，抽出裡頭的夢境樂譜。
接著再從口袋裡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打火機，用拇指摩擦燃火用的齒輪，讓點燃的火源爬上樂譜碎片。海風撲面而來，火源相較之下顯得貧弱，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將沾有乾涸黑血漬的樂譜燒個精光。
護身符的夢境處理完畢後，再來是菲央曾偷竊走的、記載著許輝良真正死因的「真實」。她沒有一次把整疊譜點燃，而是一張、一張的從頁端開始接觸火苗。第二份燒完後，經得同意，她也親手將灰澤的惡夢給燒了。
灰澤擔憂地問：「沒關係嗎？」
「嗯，無論是哪場夢境，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了。」
好像有點造成空汙染了，抱歉抱歉，她難堪地賠不是。
「但我就是覺得……這樣，會比較好。」她把打火機收回口袋，遙望著海洋，「直接丟掉的話會留下殘骸，燒掉的話雖然再也無法拼湊回去……但總覺得這些夢境就能替我前往我無法到達的遠方一樣。儘管有一部份是假的。」
灰澤點點頭。他好像能理解雨燕想表達的意思。
「菲央在那之後有主動聯絡我，她說有些話想轉達給妳。」
他們雖是表兄妹，生活卻鮮少有交集，何況許輝良去世後雙方心裡也有了疙瘩，除了每年掃墓時，相互聯繫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說……她思考了很久，這件事不是妳的錯。」
「嗯。」
「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承認。」
「別這麼說，我也很抱歉。」她這個人力氣很大粗手粗腳的，爭執時想必嚇著了對方。在菲央眼裡看來，她恐怕野蠻的像隻猛獸，「下次有機會見面的話，得好好賠罪才行。」
「有種我們醒來以後，就不斷在道歉的感覺呢。」
「或許現在還很困難，但是……一點一滴，慢慢來吧。」雨燕重覆著灰澤曾經告訴過她的話，「這樣，總有一天，我們就都能夠向前走了。」
語畢，兩人沒有相約好，而是有默契地靜眺著遠方的地平線。
「雨燕，夏天的時候，北邊……妳的故鄉，再怎樣也有放晴的時候吧。」
「嗯。」
「陽光下的海岸沙灘，很漂亮嗎？」
「如果和夢境裡的景色一樣的話，很漂亮。」
「那，夏天的時候一起過去吧。那時候，向日葵也開著。」
灰澤還記得她有說過，丹歌小姐的氣質宛如向日葵，夏天才是花期，沒辦法在秋季的忌日帶過去。大朵的黃花與湛藍海面，想必很相襯。
「來約定吧。夏天的時候，我們兩個一起。」
「嗯，約好了。」
他們並肩而站，是會貼觸到彼此手背，若有似無的距離。
灰澤悄悄地牽起她的手，肌膚的暖意融化了寒冷，雨燕莫名地感到一陣鼻酸。
如果可以的話，雨燕希望這些夢境的碎片能沉入海底。她想把虛幻卻珍貴的寶物緊緊鎖在深海中，再也不讓任何人動搖這筆記憶。不讓人偷走，不讓它接觸到空氣而變質，保留它最終、懷抱著缺憾卻也美好的昔日光景。
雨燕再也聽不到長年間鼓譟於內心的某種雜音了。她注視著寧謐的海洋，深深祈求這些乘載著織夢之力的旋律，會在深海中沉沉睡去。
「──我本來是想讓你們徹底崩潰，再誘導你們燒了尋夢樓，或是殺了那個店主呢。真是可惜。」
倏然，後方傳來了不懷好意的高亢笑聲。
她與灰澤同時朝後方看過去。一位少年將手放在後方，淘氣而戲謔地瞧著他們。近乎潔白的冰水色短髮隨風舞動，尾端則帶有亮橘色的光澤。領結上繫著鈴鐺，他發出笑聲時，鈴鐺同時響出清脆的共鳴。
少年笑彎的眼瞳，是兩輪琥珀色金月。
灰澤有些顧忌地瞇起眼，低聲問雨燕：「他是誰？」
「……和重鳶老師一樣，食夢一族。」雨燕補充：「慫恿菲央偷竊樂譜的兇手。還有如果不犯法的話，我想痛揍一頓的對象。」
八色裝模作樣地鼓起臉頰，「妳說我和那半調子是同類？太過分了──瞧不起人也該有個限度。」
「你又來做什麼？」
雨燕擋在灰澤前方。既然之前有辦法碰觸到八色，這次如果這小鬼又有什麼不懷好意的勾當，她不排除直接把這隻妖怪打飛。
「別這麼緊張，只是來打聲招呼。對了，小麻雀，妳的意志力真令人動容呢，從夢境死裡逃生後有沒有改變心意了？」
「你問一百次都一樣，請回吧。」雨燕接著把之前被迫收下的鈴鐺塞回他手心，「然後，這個還給你，我用不到。」
天知道這鈴鐺會不會像某個鬼娃娃一樣，不只燒不壞，丟進垃圾桶以後還會自己爬回來。還給當事人最安全。
「好吧。」八色虛心接受，既然這次勸誘不成，那今後就真的來個百次挑戰吧，說不定詢問第一百零一次的時候這小麻雀就會答應了，反正他多的是時間，「那──我也有其他話要說。」
食夢妖特有的金眼瞳澄澈明亮，雨燕卻瞥見他瞳眸的某處，埋藏著悚然的暗礁。
「記好，小麻雀，我可是貨真價實的食夢妖，別把我和那半調子混為一談。」
八色逼近她鼻尖，訕訕地笑露出潔白牙齒。
「那個店主──是假貨喲？」
只是那時不巧，雨燕被派去「外送」顧客委託的夢境樂譜──自從她擔任助手以後，尋夢樓的業務範圍確實變廣了，某些熟客無法抽空前來取貨時，就會請她把譜送過去，或是選擇郵寄。各種方面，尋夢樓都漸漸染上了現實的氣息。
「店主，不好意思打擾了。」灰澤一手提著裝滿物品的購物袋，一手晃晃手機，「雨燕剛剛告訴我她會晚點回來，我可以先在店裡等嗎？」
「這裡是夢境買賣之地，不是幽會所。」重鳶頂著一張冷酷，他有說過他特別討厭警察。
「反正除了我以外，店裡也不會有其他尋夢以外的訪客吧？」灰澤容光煥發的笑容不知怎地有點刺眼，和重鳶比起來，是另一種侵略性，「對了，我帶了點伴手禮過來，還有從同事那裡聽到不錯的食譜，想說機會難得來做做看。我聽雨燕說你們店裡也有廚房，可以借我一下嗎？我用完會整理乾淨的。」
「……」
「店主，食夢一族可以吃人類的食物吧？還是說你只吃樂譜紙？」
重鳶懶得和對方浪費唇舌，甩頭就走。
灰澤當他同意了，悠悠哉哉走到廚房裡。
半小時後，雨燕也回來了。一身風塵僕僕的模樣，她一手拿著全罩式安全帽，快步走進店裡。
「抱歉抱歉，路上塞車，用機車也好難鑽──今天真的有點冷呢，不過出太陽，天氣很好唷！老師，趁天氣晴朗時把書齋裡的書拿出來曬一下吧？」沒辦法，收件人在大樓林立的高級商業區，那裡沒有舊巷口連結，只能騎車過去。
重鳶難得待在櫃檯處瀏覽樂譜，看也不看她一眼。
「老師，灰澤學長有說他會來──嗯？」
雨燕湊巧看到櫃檯桌上放著她上次買的伴手禮盒，裡頭是熟悉的甜甜圈包裝，紙盒裡沒有擺滿，少了一個。她順勢瞄了一眼，保存期限還沒過。
「怎麼會在這裡？我還想說被丟掉了呢……」
「太甜了。」
「什麼？」
重鳶不再應聲。
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雨燕歪歪頭，這店主向來只肯回答自己想說的話。她只好改問：「老師，你知道學長在哪裡嗎？」
「廚房。」
「……」
咚一聲，雨燕滑了手中的安全帽，樂極生悲的轉變之快有十足戲劇效果。
「重、重鳶老師……快阻止他。」
「什麼？」
「快阻止學長！絕對不能讓他進廚房啊！會出人命！」她大不敬地湊到重鳶面前大叫。
重鳶一臉嫌惡，這害鳥總愛大驚小怪，「用我聽得懂的話來說。」
「學長的料裡在私底下被稱為……『食物界的氰化鉀』……」
「……」
氰化鉀。一般環境下呈現無色或白色，有杏仁香味，外觀與白糖相似且易溶於水。
被廣泛利用於毒殺。
砰！轟隆！
雨燕尚未詳述柳灰澤在料理上的『豐功偉業』，廚房就傳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還是二連炸。
「啊啊，慢了一步！」她無暇管地上的安全帽，以跑百米的速度彎進廚房裡。
站在流理台前的灰澤活像是正在攪拌大鍋的巫婆，明明整個人色素很淡，氣息卻和奇幻故事的亂世大魔王有的比。拜剛才那陣爆炸所賜，他沒聽進雨燕的腳步聲。
雨燕本來想大喊：「警察，別動！」可惜她現在不是這個身份，於是改口：「放下武器雙手舉高退到牆上去！」結果更不對。
灰澤聽見她的聲音，轉過身來，「雨燕，妳回來啦。怎麼了嗎？」
「學長，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只是想說給妳個驚喜。」
滿佈濃煙的廚房裡，姿態端麗的純良好青年正握著染血的菜刀露出滿面笑容。他成功了，這真是個天崩地裂的驚喜。
學生時代的理化實驗或烹飪課，再怎麼實驗失敗也不會出現這種爆炸，調錯烤箱的溫度也不可能會冒出這種等級的濃烈黑煙。雨燕左顧右盼，開始「鑑識案發現場」。
「鹽酸？鹽酸？！為什麼廚房裡會有這種東西！」
「嗯？我買錯了嗎？奇怪。」灰澤開始確認起收據上記載的商品品項。
「到底是怎樣買錯才會買成這種東西啦！」
「我以為這會派上用場……」
「你太高估人類的消化系統了！」
雨燕一把搶過收據，品項清單長的簡直可以拿來放風箏。她一路閱讀下去，面色鐵青，這傢伙真的是去普通超市嗎？普通超市會賣這種東西嗎？
「……灰澤學長，這裡交給我處理吧。在我說好以前都不要進來。」
「嗯？別這麼見怪，我應該也有幫得上忙的地──」
「去、外、面、等、著──！」
在這之後，尋夢樓廚房外的門柱旁掛了個小小的告示牌，上頭寫著「嚴禁柳灰澤進入」。不是重鳶，是雨燕掛的。
被趕出來的灰澤認命遠離廚房，這點失誤仍不減他特有的清麗。無事可做的他只好回到櫃台前和重鳶閒聊。
「店主，我好像闖禍了。」儘管重鳶沒打算搭理他，他仍笑得清朗，「不過尋夢樓之前被輝椋鴉撞壞一整面牆也平安無事不是嗎？相較之下區區一個小廚房，無傷大雅吧。」
重鳶開始認真懷疑這位風雅的溫吞少爺，其實是蓄意犯案。
「店主。」灰澤又喚了他一聲，這次口氣多了嚴謹，「雨燕今後就麻煩你了。」
「尋夢樓不是托兒所。」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真的很感謝你。」
他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接著說：
「但是如果雨燕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喲？」
「我只對有意義的事物抱持興趣。」
「嗯，就這樣吧，希望你能像你現在說的一樣，和她保持一定距離，不然我會很困擾的。太困擾的話，就會想把她從這裡帶走。」
雨燕收拾殘局的手腳俐落，「尋夢樓廚房事變」很快就得以落幕。
之後，她獲得重鳶的許可，和灰澤一同外出。
當灰澤當駕駛著小客車前往市內的沙灘時，午後陽光正和煦，沿著海岸線走也不會寒冷。
停妥車子後，兩人來到岸邊，海風吹開兩人的瀏海。
雨燕瞥了眼身邊的灰澤，這麼說來，他眼下已經沒有失眠症的蹤跡了。
她失聲笑了出來，「怎麼說呢，有種夢境實現的感覺。」
灰澤也笑著說了句「是啊」。兩人的笑容都有點生澀，卻也含著欣慰。
她拿出母親留下的護身符，抽出裡頭的夢境樂譜。
接著再從口袋裡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打火機，用拇指摩擦燃火用的齒輪，讓點燃的火源爬上樂譜碎片。海風撲面而來，火源相較之下顯得貧弱，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將沾有乾涸黑血漬的樂譜燒個精光。
護身符的夢境處理完畢後，再來是菲央曾偷竊走的、記載著許輝良真正死因的「真實」。她沒有一次把整疊譜點燃，而是一張、一張的從頁端開始接觸火苗。第二份燒完後，經得同意，她也親手將灰澤的惡夢給燒了。
灰澤擔憂地問：「沒關係嗎？」
「嗯，無論是哪場夢境，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了。」
好像有點造成空汙染了，抱歉抱歉，她難堪地賠不是。
「但我就是覺得……這樣，會比較好。」她把打火機收回口袋，遙望著海洋，「直接丟掉的話會留下殘骸，燒掉的話雖然再也無法拼湊回去……但總覺得這些夢境就能替我前往我無法到達的遠方一樣。儘管有一部份是假的。」
灰澤點點頭。他好像能理解雨燕想表達的意思。
「菲央在那之後有主動聯絡我，她說有些話想轉達給妳。」
他們雖是表兄妹，生活卻鮮少有交集，何況許輝良去世後雙方心裡也有了疙瘩，除了每年掃墓時，相互聯繫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說……她思考了很久，這件事不是妳的錯。」
「嗯。」
「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承認。」
「別這麼說，我也很抱歉。」她這個人力氣很大粗手粗腳的，爭執時想必嚇著了對方。在菲央眼裡看來，她恐怕野蠻的像隻猛獸，「下次有機會見面的話，得好好賠罪才行。」
「有種我們醒來以後，就不斷在道歉的感覺呢。」
「或許現在還很困難，但是……一點一滴，慢慢來吧。」雨燕重覆著灰澤曾經告訴過她的話，「這樣，總有一天，我們就都能夠向前走了。」
語畢，兩人沒有相約好，而是有默契地靜眺著遠方的地平線。
「雨燕，夏天的時候，北邊……妳的故鄉，再怎樣也有放晴的時候吧。」
「嗯。」
「陽光下的海岸沙灘，很漂亮嗎？」
「如果和夢境裡的景色一樣的話，很漂亮。」
「那，夏天的時候一起過去吧。那時候，向日葵也開著。」
灰澤還記得她有說過，丹歌小姐的氣質宛如向日葵，夏天才是花期，沒辦法在秋季的忌日帶過去。大朵的黃花與湛藍海面，想必很相襯。
「來約定吧。夏天的時候，我們兩個一起。」
「嗯，約好了。」
他們並肩而站，是會貼觸到彼此手背，若有似無的距離。
灰澤悄悄地牽起她的手，肌膚的暖意融化了寒冷，雨燕莫名地感到一陣鼻酸。
如果可以的話，雨燕希望這些夢境的碎片能沉入海底。她想把虛幻卻珍貴的寶物緊緊鎖在深海中，再也不讓任何人動搖這筆記憶。不讓人偷走，不讓它接觸到空氣而變質，保留它最終、懷抱著缺憾卻也美好的昔日光景。
雨燕再也聽不到長年間鼓譟於內心的某種雜音了。她注視著寧謐的海洋，深深祈求這些乘載著織夢之力的旋律，會在深海中沉沉睡去。
「──我本來是想讓你們徹底崩潰，再誘導你們燒了尋夢樓，或是殺了那個店主呢。真是可惜。」
倏然，後方傳來了不懷好意的高亢笑聲。
她與灰澤同時朝後方看過去。一位少年將手放在後方，淘氣而戲謔地瞧著他們。近乎潔白的冰水色短髮隨風舞動，尾端則帶有亮橘色的光澤。領結上繫著鈴鐺，他發出笑聲時，鈴鐺同時響出清脆的共鳴。
少年笑彎的眼瞳，是兩輪琥珀色金月。
灰澤有些顧忌地瞇起眼，低聲問雨燕：「他是誰？」
「……和重鳶老師一樣，食夢一族。」雨燕補充：「慫恿菲央偷竊樂譜的兇手。還有如果不犯法的話，我想痛揍一頓的對象。」
八色裝模作樣地鼓起臉頰，「妳說我和那半調子是同類？太過分了──瞧不起人也該有個限度。」
「你又來做什麼？」
雨燕擋在灰澤前方。既然之前有辦法碰觸到八色，這次如果這小鬼又有什麼不懷好意的勾當，她不排除直接把這隻妖怪打飛。
「別這麼緊張，只是來打聲招呼。對了，小麻雀，妳的意志力真令人動容呢，從夢境死裡逃生後有沒有改變心意了？」
「你問一百次都一樣，請回吧。」雨燕接著把之前被迫收下的鈴鐺塞回他手心，「然後，這個還給你，我用不到。」
天知道這鈴鐺會不會像某個鬼娃娃一樣，不只燒不壞，丟進垃圾桶以後還會自己爬回來。還給當事人最安全。
「好吧。」八色虛心接受，既然這次勸誘不成，那今後就真的來個百次挑戰吧，說不定詢問第一百零一次的時候這小麻雀就會答應了，反正他多的是時間，「那──我也有其他話要說。」
食夢妖特有的金眼瞳澄澈明亮，雨燕卻瞥見他瞳眸的某處，埋藏著悚然的暗礁。
「記好，小麻雀，我可是貨真價實的食夢妖，別把我和那半調子混為一談。」
八色逼近她鼻尖，訕訕地笑露出潔白牙齒。
「那個店主──是假貨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