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 而後,夢醒(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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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1-30
《其六》而後,夢醒

在鬧鐘響起前的幾秒就睜開眼,雨燕不戀棧地起身,按下鬧鐘按鈕。

接著是盥洗與更衣,把窗簾拉開,好讓陽光拜訪。對了,也得把頭髮綁起來,這樣看起來比較有精神。

身體似乎沒什麼異狀,保險起見她又在原地跳了幾下。季節已入冬,今天難得放晴,不如說尋夢樓所在的舊巷幾乎沒下過雨。她腳下的地板,正好被撒入窗內的陽光給切割成數塊。

準備就緒後就得下樓工作了,顧店,打掃,解決客人與店主的各種疑難雜症,一天即將開始。離去前,她回首看了書桌的相框一眼,相框裡印著母親與她的合照,木框後頭則夾著母親替她求來的護身符。

雨燕笑著說:「早安。」



雨燕昏迷的期間,重鳶似乎把尋夢樓店門的門牌反轉成「停止營業」了。

在她來到尋夢樓以前,店鋪的營業時間似乎總是隨店主心情而定,閉店的狀態即使敲店門也不會有人回應,沒人知道店主只是暫離,還是店鋪長時間休業。因此吃了閉門羹且進退兩難的客人不在少數。

當初雨燕訂製了門牌以後,重鳶一開始會嫌棄說:「那種鐵板掛了也沒用處」,現在竟然會妥善利用了。這也算種進步吧,雨燕有點欣慰。

她將門牌轉回正面,小歇片刻的夢境買賣所「尋夢樓」總算重新開張。儘管店主今日也不見人影,無妨,常有的事。

過不了一會兒,雨燕便聽見門扉開啟時的門鈴聲,客人來得挺早。

「歡迎光臨……啊。」她隨即發現走進來的是位熟面孔,「蜻蜓小姐!」

「好久不見。」前陣子委託貓咪夢境的女顧客,蜻蜓走近櫃台,笑著向她問好。

「今天也是來編織夢境的嗎?」

「不,已經用不著織夢了,我今天是專程來道謝的。」

這陣子有什麼值得親自來道謝的事情嗎?雨燕的身體才康復沒多久,頭緒裡盡是輝椋鴉事件正式劃下句點的感慨。她一面思考,才發現蜻蜓手上空空如也。

這次,蜻蜓沒有提著裝載著黑貓的寵物籠。

蜻蜓的眼瞳裡閃過一瞬的悲傷,隨即又恢復柔和的微笑。

「是在睡夢裡離開的。早上醒來時發現奇奇身體還有點熱度,但是已經沒有心跳了。」她在雨燕開口詢問前就坦誠相見,「不是常有人這麼說嗎?在睡眠中逝去是最幸福的事,我沒有死過,所以不太懂說這種話的人是哪來的自信……不過,和病痛比起來,確實是好多了。」

雨燕想起前陣子和蜻蜓一起拜訪尋夢樓的奇奇,那隻年邁的黑貓,不知道奇奇是否和編織的美夢一同度過了臨終之際呢?

「……真是令人遺憾的消息。」

「別這麼說,生老病死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只是每個人的時間長度不太一樣。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記住與他們共渡的記憶。」

這麼說來,蜻蜓似乎從沒有把奇奇是「貓」、是「寵物」、是非人的「被飼養的存在」這類詞掛在嘴邊過。她只說過奇奇是家人,是朋友。

「死者的回憶已經無法轉圜了,所以,至少就讓留下來的人們,負責記住美好的部分吧。」蜻蜓的笑容,不知為何,揪心的有點苦澀,「畢竟如果不這麼想的話……似乎就很難有勇氣走下去呢。」

「……您說的沒錯。」

若是從前的雨燕,恐怕無法坦然地同意這句話。而今,她感同身受地理解了。

「蜻蜓小姐想說的,我都明白。我現在終於能明白了。」

雨燕同意蜻蜓的話時,眼頭和耳朵不禁漫出一股發紅的熱意,她紛紛點頭,藉此隱藏這股激動。蜻蜓沒有刻意戳破她的異狀,而是輕輕說了句:「看來妳也經歷過了不少事情。」

時間能將記憶的鏤心刻骨淡泊成雲淡風輕,而尚在呼吸喘息的他們,則有義務將這抹霧影,再度深深烙印在心田裡。

「對了,您要再見重鳶老師一面嗎?我去請他過來。」

「不,我今天只是順道來這裡而已。」蜻蜓搖搖頭,示意雨燕用不著往走廊裡尋人了,「反正今後要是有尋夢的念頭,多的是見面的機會。」

「您打算編織奇奇的夢境嗎?」

「或許某天吧,至少不是現在。」蜻蜓說:「夢再怎樣美好,總是會醒的。」

聽聞這句話,雨燕害臊地笑了一聲,她的臉頰還泛著剛才情緒波動的紅暈。

「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老師也說過這句話,總覺得心有戚戚焉。」雨燕垂下眼簾,「不過……夢醒後,說不定就會發現世界其實沒這麼糟,最重要的事物就在我們身邊。」

「哦?」

「這只是我個人的感想啦。總之,我也是現實派的喔!最近終於也成為了現實派。」她拍拍胸脯,重整士氣,「要努力活著,珍惜時光,才可以把回憶們記得牢牢的!」

蜻蜓不敵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正面能量,掩嘴笑了聲。她們又在櫃台前寒暄了幾句,蜻蜓離去前,給予她的評價是「可愛的尋夢樓小助手」。

雨燕想起本次蜻蜓委託的案件尚未支付酬勞,不過重鳶也沒現身,也罷,來日方長,擇日再提吧。

「那麼,有機會的話再見面吧。」蜻蜓向她道別,轉身走向店門。

她尚未推開大門時,門把就被外頭的人一轉。鈴鈴,門外又有新的訪客來訪,被推開的木製門扉擦過斜角上的門鈴。

訪客以為撞著了對方,「抱歉。」稍微向蜻蜓點了個頭。蜻蜓搖頭說了聲「沒什麼」後,與他擦身而過,真正從尋夢樓走了出去。

如此這般,店內再次剩下兩個人。雨燕以及這位身材挺拔莊嚴的訪客。

「……傅、傅允航局長。」

「前陣子柳灰澤遭遇的『起死回生』事件,正式結案了。」雖說這種光怪陸離之事本來就無法用黑字白紙寫清,充其量只能算終結了一項玄妙事件,允航對雨燕說:「辛苦了。」

「請別這麼說,這本來就是我分內之事。」畢竟她也算整起事件的關鍵人。

她已經選擇與心中的惡夢共存,雨燕已經能夠篤定地告訴自己:惡夢裡的輝椋鴉,已經不會再闖入現實了。

「柳灰澤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了。」

「是的,是我拜託學長告知您的。」雨燕抬起頭來看他,「……局長,您是打從一開始就知情,才命令我到尋夢樓的嗎?」

調查尋夢樓與店主的底細以利未來的查案作業,全都只是檯面上的謊言。

「打從一開始,您就在欺騙我嗎?」

「……輝椋鴉。」

允航沉默良久後,道出這三個字。

「第一次看見那隻惡夢的怪鳥來到現實時,我就知道那是許輝良。那不只是妳的惡夢,同時也是我間接釀下的罪過。那時候的我或許還沒有足夠的力量,不過如果我當時能試著抵抗長官的施壓,事情說不定會有其他轉機。」

「……」

「陸丹歌入獄後,我與她會面過幾次。她曾提起過妳的事,幾年後,柳灰澤來到了我這裡,接著妳也出現了。諷刺到了極點。」

「……母親的案子之所以能再審,也和您有關嗎?」

「我很弱小,無法抗衡這個社會,但我至少能夠阻止身邊的人別再跨越那條界線……這是我得耗費終生來警惕自己的課題。」

允航沒正面回答,反問她:

「妳會憎恨我當年的所作所為嗎?」

「我不知道。」她當下的心情沒有憤恨或責怪,而是憶起與母親道別的最後一場夢,「……過去的事情,怎樣都沒辦法改變了。」

允航留著歲月痕跡的眼尾,不再像從前那樣展現鋒芒,他說:「輝椋鴉事件已經徹底結束了。我沒逼妳繼續留在這間店鋪,妳想回來也沒關係。我今天前來,只是來告知妳這件事。」

「局、局長,關於這個!」雨燕突然提高音量,端正地站立好,據實奉告:「我想繼續待在這間店裡!」

「……妳被那妖怪店主捉住了什麼把柄?」無意間簽下賣身契之類的?

「不是的,我是自願留在這裡的!雖然來到尋夢樓的時間很短,但我在這裡遇見了許多人……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今後,我也想繼續見證店主編織出來的各種夢境。」

「是嗎。」允航向來緊皺的眉梢,之間的皺紋舒緩了些,「反正警界少妳一個可有可無的菜鳥,也沒多大差別。」

雨燕聽不出來這是調侃還是實話。

「當初妳給單位的辭呈,我有叫他們扣著別交出去。等哪天妳想回來再告訴我吧。」允航扔下這句話後,不給雨燕回話與送客的機會,逕自轉身從店門走了出去。

於是店鋪再度回歸寂靜。

雨燕垮下僵硬的肩膀,這麼說來,她身邊好像盡是這種我行我素,來去自如的人……她走出櫃檯要去整理雜物時,「嗚、嗚哇!」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人影嚇一大跳。

「貓飼主和高官總算都走了?」重鳶不知什麼時候賴在走廊口的樑柱上,雙手交抱。

「老師!該不會你一直在偷聽吧?為什麼要躲起來啊!」

「我的店,愛怎麼做是我的自由。」

真是隻作壁上觀的老狐狸。剛才走廊和書齋裡明明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這店主是躲到哪去啦?雨燕認真開始懷疑食夢一族擁有瞬間移動的超能力。

她望向店門口,允航早就不見蹤影了,她又看了眼重鳶,沒來由地產生一種疑問:「……老師,有『父親』是怎麼樣的感覺呀?」

「妳這番歲數了才開始追求失落的家庭倫理,會不會太遲?」

「我全世界就最不想被你嫌老……」事實證明她問錯人了。

各種謎團一個個獲得解答,她心滿意足地呼口氣。目送重鳶慵懶地晃向書齋時,她又想起什麼似地「啊!」了一聲,小跑步跳到重鳶前,擋住他的路。

「重鳶老師,這麼說來,之前無法萃取出我的夢境是出自食夢妖之血的干擾對吧?」

重鳶有說過食夢妖無法編織自己的夢境,那就是因為她把沾著食夢妖之血的樂譜帶在身上,織夢樂器才會出了亂子。

「既然這個謎題已經解決了,那就代表只要別把那張譜帶在身上,我本身的音感根本沒任何問題,對不對?」

她得意地抬起下巴手叉腰,高呼一聲:「哼哼,說不定我有不為人知的天賦喲!」

聞言,重鳶用鼻子冷笑一聲,勾起嘴角,氣勢可謂嘲諷度全開。

「上來。」他不進書齋了,頤指氣使地用下顎命令人,走上二樓演奏室。

雨燕被損的一臉莫名其妙,「什麼跟什麼啊?」無奈他們是絕對階級的僱傭關係,只能快速跟上去。

重鳶走到演奏室的平台式鋼琴前,不吭聲地打開琴蓋。

他指腹壓上其中一個白色琴鍵。噹,單調而精準的音色。這個角度正好擋住了鍵盤,雨燕看不到音階。

「告訴我音名。」他說。

「嗯──Si吧?」

「是La。」

重鳶停頓幾秒後,又按一次琴鍵。噹。

「告訴我音名。」

雨燕這次學乖了,思考幾秒,勝券在握地大喊:「我知道了!是Sol!」

「同樣是La。」

「……」

「這下妳明白了吧,與食夢妖的鮮血干擾無關。」他闔上琴蓋,「論音痴的天賦,妳倒是挺傑出的。」

「……討厭,好不服氣!超不服氣──!」但是無法反駁,所以更惱人啊!雨燕氣得握緊拳頭頻頻跺腳。

「今後有空就試著學些基本樂理吧。音痴無從根治,但至少可以惡補到勉強能現人的程度。」

他趾高氣昂地用下顎點向一隅的樂器。從前絕非重鳶允諾,雨燕幾乎不敢擅自碰觸樂器。現在他是同意可以試著接觸的意思了嗎?

「可、可是我又上之前那樣把樂器弄壞的話怎麼辦……」雖然那次是輝椋鴉撞毀尋夢樓演奏室導致的意外,但肇因畢竟是她,「那次真的很對不起,老師一定和那些樂器產生感情了吧?也對,畢竟都共事那麼久了……我真的很抱歉。」

她可是很愧疚的,愧疚到省吃儉用來存錢,發誓總有一天要還清賠償費。那些百年歷史的樂器摺合成現代幣值不知道值多少錢?樂器很貴的啊……

「哪次?」重鳶挑眉,旋即想到是雨燕進駐尋夢樓以前的騷動,「哦。」

他撇了眼羅列在演奏室的各式樂器,各個都如上了蠟般光澤溫潤。

「織夢樂器可沒妳想像中的脆弱,甚至用火焚燒也不會有一丁點瑕疵。何況當真損傷了,自個兒也有修復能力。」

「……」雨燕眨眨眼,再眨眨眼,指指自己,又指指重鳶,「等等,那我之前,老師,你不是跟我說過同意讓我進店裡,一部分的條件是要我償還賠償金,還說我恐怕一輩子也還不──」

「沒什麼,一些消遣用的小餘興罷了,反正這世道不就是由謊言構成的嗎?」他揶揄:「歷經十五年歲月,某隻雛鳥沒什麼長進便是了。」

重鳶轉身離去,他表情雖沒變,但和雨燕擦身而過時,稍稍勾起的嘴角露了餡。

「店鋪尚在營業,偷閒完就下來吧。」

丟下這句話,他對雨燕「東方重鳶你這個魔鬼──!」的抗議充耳不聞,悠哉下了樓梯。

時節為入冬,夢醒後久違開張的尋夢樓,今日也祥和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