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背叛與否

（聖曆4222年四月　烏茲赫羅帝國　首都連由里思城）

沉浸過往的阿倪涅將思緒拉回現實。

「不可能輕易結束的……你以前沒阻止我、現在更不可能讓我停手，艾爾菲注意到我的心思不在她身上仍未離開，這是她的選擇。」從那赫瞳孔反射掛著若有似無笑容的自己。「只要能讓修昂活著，即使會傷害到周圍的人，我──」
「所以盡情利用我、又難堪的找我求救？」冷淡斷結阿倪涅，抓拉他的手將燃燒菸絲全數倒進掌心，瞧他不僅沒抽回手、眉頭也沒皺一下，凝視火星在皮肉緩慢熄滅。「我以前認為你是受到波波與家庭的影響才會長成扭曲模樣，實際上卻是你在影響波波。」
「無論誰被誰影響，我們都是遵照自己的意識形成我們的人格，會聚到你身邊也是同樣道理。但會求助你、是因為只有你才能幫助我們。」
「狂妄的小子，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變過。」甩開阿倪涅的手收起菸斗。
阿倪涅捏緊菸絲不讓它們掉落地板，熱度轉為疼痛，一點一點刺激掌心。
「那赫，你之前說魔神的能力是對上眼就能使對方喪失心智吧？修昂當時認出我立刻跑走、甚至刻意避開我的視線，你知道這意味什麼？」
那赫沒有回應，靜靜聽著阿倪涅講述。
「他在害怕我。明明如此憎恨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畏懼我。」
「他既不殺我、也不對我使出那種能力，即是打算親自讓我在保持清醒的狀態下感到痛苦，能利用的便是毀掉我現在的身分、傷害我周圍的人，所以我不可能放手。」
「說完了？」吐口氣冷聲道，握緊拳頭往阿倪涅臉頰狠揍一拳。
頭殼自然撞擊牆壁發出不小聲響。
「清醒沒？」嚴厲目光投射阿倪涅散發冷冽氣息。
他站穩身子維持那抹笑。「作為醫生別傷害手指比較好。」
「我早就不是醫生。」皺緊眉頭朝往大門不願停留此地。
「不吃晚餐嗎？」
「找我來只為了說這些，看你那副樣子會反胃。」
擦去嘴角血絲垂下視線。「……抱歉。」
準備開啟門扉，艾爾菲正好從走廊另一端靠近。
「那赫先生？您要出去嗎？」
「我要回去。」
「咦？但您剛來不久……」
逕自拉開門扉，還未收起的情緒侵襲艾爾菲。「妳最好早點離開那傢伙，他並不值得妳愛。」
「那、那赫先生……？等等──」困惑目送那赫無視叫喚逐漸遠去的背影，她輕聲詢問。「……阿倪涅，你們吵架了？」
把燙傷的手藏至背後，略為低沉的嗓音回答妻子。「沒事的，過幾天就會和好。」

嗯，沒事的……


另一方面，修昂與薇兒的據點──

「只有這方面便利。」修昂一邊照映鏡子撫摸本該存在臉上和頸脖、連疤痕都沒留下的傷口位置，說出像感嘆的話。
「尚格先生能一直保持美麗的樣子，我覺得很好……」脫口而出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薇兒漲紅臉低下頭。
「身為男人，聽到有人用美麗來形容我也會不高興喔。」他輕輕皺眉。「你們沒有別的詞彙可用嗎？」
「對、對不起。」
「算了，至少這副長相有點好處，不管要拐騙女人、還是消除戒心。」穿上外套，拿起掛在牆邊的大禮帽。「薇兒妳也不是因為這張臉才喜歡我吧。」
「是的……尚格先生，您要出門嗎？」注意修昂的動靜薇兒趕緊抬頭對上眼。「我們的畫像已經公佈，隨意出去恐怕……」
「會輕易被抓的話我們早就不在這裡。」他擺擺手戴穩大禮帽。「妳暫時休息一陣子，我自己行動，不然想讓妳潛入最近興盛的黑幫唐可一派的事只得報銷。」
「但是、如果沒有我跟在尚格先生身邊……」
「薇兒，跟我相處這麼長的時間妳還在小看我？」扯起一抹笑直盯著她。「妳以為在遇到妳之前我怎麼熬過來？只要有魔神的能力及身體沒人可以對付我。」
「可是您一旦遭遇阿倪涅．埃瓦相關的事——」

一聽阿倪涅的名字修昂立刻收起笑意。驚覺氣場改變，她反射性往後彈開以手掌遮擋視線。

「啊啊、好懷念，剛遇到妳的時候也是這種反應，不過很快接受我、一直跟在我後頭。」沒有起伏的音調說道。
「對不起……」
「我只要想到他就惱火。」他深深吸口氣努力壓抑情緒。「我跟他相處八年，我以為到我的壽命終結前他都會保持我所認識的樣子。他突然告訴我交換心臟可以交換彼此的壽命，在我們動完手術的隔天，不只搶走我身上的錢、還把我推向馬車。」
「被馬車輾過的時候非常痛，感受血液不斷流逝、身體變得好冷好冷，不管我怎麼向他求救，他只站在原地嘲笑我、殘忍注視我死去。」
「阿倪涅把我的一切奪走，明明應該憎恨他，在見到他的那刻卻莫名產生恐懼……我無法對他使出惡夢，那就親手帶給他痛苦、再將他殺掉……！」

聽完修昂講述薇兒緩緩放下手臂，她察覺存於修昂話中的違和感——不，那同時也存在阿倪涅的話中。
一個憎恨到想殺掉對方、另一個卻甘願為他犧牲，阿倪涅搶奪修昂的壽命後將他殺害，為何帶著不捨出現在他面前？若不是阿倪涅殺死修昂，他如何依靠憎恨重回人間？而且她跟隨修昂的三年多從沒看過誰找尋誰。
——他們之間究竟誰在說謊？

無論真相為何，可以確定的是尚格先生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帶著明顯哭腔。
您也許沒注意到您並非自己想像中堅強。


「不管看幾次都不像，真醜。」修昂凝視張貼葛林姆酒館門口的通緝單做出評論。「對吧、老闆？」
「呃、嗯……您、您說的是……」葛林姆老闆戰戰兢兢回答。
他坦露笑臉將兩張通緝單撕下來揉成紙團扔擲地面。「既然你貼出這種東西迎接我，作為賠償必須免費招待我及我約的客人用餐，先送兩份蘋果派來吧。」
「咦？這、這……」
「怎麼，不願意？還是你想通報警方？」
紫色虹膜盯得老闆背脊涼颼。
「不！沒有，您、您請進吧……」
沒有立即進入酒館，嘴角牽扯扭曲弧度。「雖然我今晚沒有帶保鑣來，希望你別太瞧不起我、千萬別干擾我約會，否則我會摧毀這家店。我可不想以後再也吃不到好吃的蘋果派，吶？」
冷汗緩緩滴入地面，注意修昂頸脖完好如初的模樣。「是的……」

留意修昂身影的幾組客人瞬間安靜下來，交頭接耳談話。
看來其中有不少那天的目擊者嘛……修昂心想。

他緩步走近獨自坐在角落的黑髮女人，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讓妳久等了蜚琳，儘管點餐，老闆願意招待我們。」
「尚格先生。」名為蜚琳的女人因修昂出現展開笑顏。「薇兒沒跟來？」
「我吩咐她留守據點，今晚是屬於我們兩人的約會。」擅自拿取蜚琳的叉子叉起盤內肉塊放入自己嘴裡。
「呵呵，尚格先生若願意改為待在我身邊，不論躲藏通緝或提供武器，我會照料您的一切。」她笑得甜膩，眼中飽含愛意。
「蜚琳妳還是這麼優秀，我會考慮的，謝謝妳。」吃下第二塊肉修昂將叉子放回原處。「那麼、之前請妳幫我調查的事情如何？」
「資料放在裡頭。」蜚琳遞出一份文件一邊解說。「警方前陣子就是受到那赫．博薩德插管聖維伯醫院的事才暫停追蹤您，在獲得王族指示後又開始執行動作，蒐集目擊證詞完成通緝單的畫像……不過一點也不像。」
「哈，果然覺得不像！」修昂笑出聲打開文件翻閱內容。「我的病歷搜索不到……估計是被那赫拿走。王族居然不敢對那赫出手，他握有的把柄到底是什麼？」
「關於這點僅只在警方高層間傳言，但沒人知道確切消息。若要潛入王族政府必須持有真正的證件，即便以我的易容術偽裝官員也進不去。」
「王族政府的相關人員啊……」他刻意忽略腦內浮現的名字。「幫我交代迦納調查，他最近禁止我去他店裡。」
「好的，我會轉告他。尚格先生，那赫．博薩德是您下次要作弄的對象嗎？」
「不，那赫是我生前的朋友。」敘述時不自覺垮下笑容。「他在我被殺害後介入並幫助那個兇手脫罪，所以我才一直沒跟他接觸，我想從他目前的動向判斷他當時是否也背叛我。」
「既然那赫．博薩德會幫助殺害您的兇手肯定與您為敵。」
「一般情況是這樣，可是那赫從不偏袒任何人，不論多親近的對象他都會按照自己的原則行事。」一手托住臉頰，另一手的手指敲打桌面。「……如果當時他沒有像阿倪涅一樣轉變的話。」
「阿倪涅是指阿倪涅．埃瓦嗎？」她擔心的覆蓋修昂的手。「您跟他對峙務必要小心，他在警方內部享有盛名，明明不是警察卻抓捕過多數罪犯，他們不是中彈即是斷手斷腳。」
「我知道，我已經見過他、也調查過他的事，那傢伙就像野獸一樣，打鬥是他天生的本能。」修昂咋舌露出不滿，視線落於兩人交疊的手掌。「雖然當初背叛我，現在不可能對我出手，因為那傢伙……」
突然收聲引發蜚琳疑惑。「尚格先生？」
「換個話題吧，幫我用易容術偽裝成這個人，我準備了各種角度的照片和身材資料，先放在妳那裡作參考。」收回雙手陸續掏出幾張照片遞給蜚琳。
仔細注視照片蜚琳不免吃驚。「這、這個人是……？」
「一個礙眼的傢伙，下次再詳細說明。」瞟眼送餐人接近示意蜚琳收起資料。
「好的……」她忍不住對相中人多瞄幾眼。
「您、您的蘋果派……」女侍者發出顫音擺放派盤及餐具。
「等一下。」
準備離開的女侍者聽取叫喚僵直轉回身，不敢與修昂對視。「還、還需要什麼服務嗎？」
餘光撇見躲藏廚房門口的老闆，重新揚起笑容切一塊派片遞向女侍者。「工作辛苦了，妳也吃吧。」
「咦？不……不，我……」支吾的抱緊懷中托盤，下意識後退一步。「工、工作中……不能……」
盯注女侍者眼神變化，手臂更往她伸出去一些。「老闆沒在看，妳放心吃，我允許。」
「我……我不喜歡甜食……」
「哎呀？是不喜歡吃甜食、還是不喜歡甜食裡參雜的東西？例如——毒藥之類的？」
「噫——！」
女侍者慌張逃向廚房，被蜚琳早一步反折手臂壓制桌面。
「即便沒有好身手，至少我會一點擒拿術。」蜚琳溫和一笑。
「好啦，老實說出是誰的主意也許我會放過妳。」繼續坐在原位搖晃手中叉子，連同派片用力插入桌板。「老闆？調酒師？廚師？其他侍者？」
此舉嚇得女侍者全身顫抖發出嗚咽。
「尚格先生，您怎麼排除她的嫌疑？」
「實際下手的人跟被指使的人神情不同，老是被追殺好歹分辨得出誰要我的命。」一邊留意周圍動靜答覆蜚琳。「雖然我死不了，但我討厭疼痛跟痛苦。」
「看在尚格先生的慈悲妳快說吧。」
「我、我不能說，不然我們……嗚……」眼眶流下透明液體，奮力搖頭拒絕回答。
「看來這家店受到控制了，本來很期待吃蘋果派的，真可惜……」惋惜語氣輕聲哀嘆。


「昨天葛林姆酒館又遭受白帽先生襲擊。」
「真的假的？這樣誰敢去那裡光顧？」
「報導刊登無人傷亡，但有好幾個人發瘋。」
「發瘋？白帽到底對他們做什麼？」
「大概是某種心理暗示吧？像是催眠——」
「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
「欸？」

米多越過剛才買下報紙的客人走往另一條街。
在販賣報紙的空檔拿出紙筆記錄，隔段時間走向下一條街重複同樣舉動。

「唷，工作得如何？」
「……很順利，跟蹤狂先生。」不耐回望身後人，口氣不溫不熱。「今天癡情女也沒出來？」
「薇兒在顧家喔。跟蹤是我工作上的必備技能嘛。」
「穿著那身裝扮跟蹤？你沒有立刻被發現運氣真好。」
「是啊，我眼前就有一位被跟了兩三條街都沒發現的遲鈍男孩。」修昂裂開嘴取笑米多。
「……」
「好啦，說正經事。」他從皮夾抽出一疊鈔票。「如昨晚講的，只要持續一個月幫我記錄各個鬧區的人潮數量，我會付你工資，你可以先拿走一半。」
看著眼前不小的數目米多露出懷疑。「你要我記錄這些真的不是想做壞事？」
「當然。而且既不影響你原本的工作、也能幫你父親治病，不是很好嗎？」
猶豫了幾秒依然沒有伸手的打算。「你不覺得金額太大？」
「哈、哈哈哈！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嫌棄錢，哈哈——」誇張的扶額大笑，舒緩情緒才繼續說。「每份工作都有它一定的價值，無論報酬是錢、物品或無形的東西，只要僱用的一方肯出高價，何不乾脆接受？」
思考修昂的話米多緩緩伸手接過鈔票。「你得答應我不會用來做壞事。」
「嗯，我答應你。」
在米多收起鈔票時修昂上下打量。
「米多，你現在幾歲？」
「問我年齡做什麼？」
「只是好奇而已。口氣不該衝動，我現在也算你的僱主喔？」他捏了捏米多的臉頰。
「……十三。」
「十三？」一聽答案他放開米多，張揚雙手愉快揮舞。「哈哈，我跟這個歲數真有緣呢！遇見薇兒的時候她十三歲、我當初死亡也是十三歲，對我來說這是不幸的歲數，一旦熬過十三歲就會迎來新的人生……薇兒也是，希望你也是。」
揉揉自己的臉頰米多顯露更加不想搭理的模樣。「別拿我跟你們相比，我對我的生活沒有任何不滿、除了碰上你。」
「呵。」放下手，又從皮夾摸索零錢。「我要一份。」
正常的買賣舉動使米多差點反應不過來，抽給他報紙忍不住問。「上面報導的黑髮女性是昨晚一起出現我家的那個女人吧？她又是誰？」
「她是『易容者蜚琳』唷，被看見臉沒關係，那不是她的真面目。」閱讀有關自己的報導一邊回答。「你多少聽過她的傳聞吧？她擅長偽裝各種身分潛入搜查，曾受僱警方與軍方，即使知道她的存在也無法抓到她。」
「又是殺手又是易容者……你身邊淨是一些怪人。」
「哈，還有一個脾氣倔強的賣報童。」搓揉米多頭髮不給反駁機會迅速提起腳步離開。「委託的事就麻煩你啦。」
「喂、你……！」視線納入手中零錢，米多收緊掌心。「算了，至少這次有正常購買。」

一旦熬過十三歲就會迎來新的人生嗎……
癡情女的新人生或許是追隨波彼，那波彼本身呢？又在追逐什麼？


人聲鼎沸的熱鬧街道是修昂最喜歡的空間，如果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再好不過。明明對人類的生死毫不在乎，他卻討厭獨自一人、無法離開人群，矛盾猶如尚格．波彼憎恨人類卻得依靠人心果腹。

若真有一天人類滅亡，魔神的存在也會消失吧？
若沒有這股憎恨，自己是否連繼承魔神的資格都沒有？

「去死吧，白帽——！」

身後一陣怒吼吸引他回神，他覺得台詞未免太可笑，不斷在人類面前復活他們總不相信自己擁有不死身。
逐漸接近的馬蹄與車輪聲使他僵直，轉過頭所能見的是充滿憤怒的男人駕駛馬車朝他衝撞而來，腦袋頓時遺忘該如何發動能力避免受傷害。

不！不要過來——！
我不想死……
快點救我、阿倪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