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8-4

　　「話說，寇拉到底怎麼找到我的？能飛的話視野雖然很廣，但濃密的樹葉應該會遮住人影不是嗎？」梅耶很快轉移話題藉此逃避尷尬，反正面對薩喀爾及寇拉，他永遠有數不清的疑問，不愁找不到新談柄。
　　聽到梅耶的問題，待在薩喀爾肩上的寇拉挺起胸脯，洋洋得意地斜睨梅耶。『哼！佩服我了吧？你猜猜看呀，我可以大發慈悲給你一點提──』
　　「烏鴉部份感官很強。」
　　『誰准你揭穿的！你到底是不是我弟呀！重色輕兄！』考驗不成馬上惱羞，寇拉猛力撕扯薩喀爾的耳朵洩憤，扯完後氣呼呼地拍拍翅膀飛走。
　　梅耶拇指按著下唇，眉頭微蹙，思索的表情讓薩喀爾有股想摸摸他的衝動。
　　「部分感官很強？既然你刻意提出來，那應該不是視覺對吧，我想想……聽覺？」
　　薩喀爾淡淡一哂。「不，是嗅覺。尤其對『死亡之息』很敏感。」
　　「死亡之息？不太懂。」沒有發現身旁的惡魔又笑了，梅耶只是詫異地看著上方的寇拉，這答案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為鳥類嗅覺很差勁，和寇拉相處這麼段時間，他都快忘了寇拉只是外形像鳥，芯子根本不同。
　　『笨，從字面意思判斷不就行了？舉凡臨死前的絕望、病入膏肓的氣息、血腥味、新鮮的屍肉味、不新鮮的腐臭……統統都包含在死亡之息內。你一定認為鳥根本沒嗅覺吧？大錯特錯！』寇拉明知梅耶聽不懂牠的話，卻還是刻意搶著回覆，擺明跟薩喀爾嘔氣。
　　接到梅耶求翻譯的目光，薩喀爾心底隱隱感到無奈。「病危、受重傷或死去的生物會散發的味道。寇拉循著血味，恰好發現你的所在地。」
　　「血味？」梅耶恍然大悟。「是脩與莎羅法獵到山雞的緣故！他們沒有先處理獵物就直接帶回營地，鮮血內臟掉了一路。原來寇拉那時候就埋伏在附近了嗎？」
　　『是呀！兩個白痴人類拿著死雞到處灑血，彷彿怕野獸不知道他們身上有好料一般，到現在還沒被嚼掉可真幸運。』寇拉嘎嘎譏笑。
　　命運即是你永遠不知道下秒會發生什麼，一念之差可能將造就不同的結局。誰都預料不到，見習騎士不成熟的舉動除了會引來危險，同時也帶來轉機，如果當時他們沒有那麼做，恐怕寇拉就算把整座森林找翻了，也許還是會跟梅耶錯身而過。
　　如梅耶所言，他那時待著的闊葉森林枝葉扶疏，綺麗暮色尚未落盡，層層疊疊的繁茂紅葉庇蔭了地面的物事。想在這種地方找人，難度應該跟海底撈針相媲美吧！
　　他們在森林中慢慢前進，景色單調乏味，進入視野裡的全是灰濛濛的枯樹，偶爾會看見動物死狀悽慘的焦屍，烤過不少肉類料理的梅耶都看得有些反胃了，但薩喀爾卻全一概無視繞過去。梅耶發覺薩喀爾並非漫無目的亂晃，他是有意識地往某個方向走。
　　「土壤被火焰破壞，這裡很長一段時間將無法孕育生命。」薩喀爾驀然停下腳步，仰頭朝旁邊望去。
　　梅耶順著他的視線向上瞥，看見碩大的蜂巢掛在光禿禿的樹椏上，遭火焚燒的緣故，遠看就像一大坨有層次的黑土塊。
　　「不過我聽人家說過，灰燼之下成長的植物會更加茁壯。」
　　「你聽到的是『草木灰』，植物燒盡餘留的灰燼能當肥料。經歷高溫烘烤的土壤不同，含有的養分消失，種子難發芽。」
　　語畢，薩喀爾奔向那株有蜂巢的樹，點地一躍就踏上了樹幹中段，腳底甫碰上樹幹的瞬間又二次跳躍，直接踩到了最粗的一截樹枝上站穩。這種爬樹法只要稍慢一刻就會摔落，因此薩喀爾時機抓得極其精準，眨眼間高聳的樹就被他攻克完成，迅捷矯健的身手和爆發力令梅耶欽羨不已。
　　薩喀爾攀著枝枒再向上幾步，抽出彎刀砍斷蜂巢與樹椏的黏著處，整個蜂巢急速墜落，在地上摔裂成三塊。接著薩喀爾又在樹上轉了轉，劈開樹幹裂隙掏出蜂巢往下丟，等確認能取得的蜂巢全找到後，才靈活地跳下樹。
　　梅耶湊上前觀賞戰利品，濃稠的蜂蜜沿著裂口緩緩往外流，外層的蜂蠟、蜂蜜都已焦化，所幸巢穴內部除了稍微融化變形外基本保持完好，只是沒有任何一隻蜜蜂和幼蟲活下來。
　　看來薩喀爾其實有把他的「蜂蜜經典」放在心上，一旦蜜蜂全部燒死後便毫無顧忌地打劫剩下來的財產，將自身那套理論貫徹始終，性情耿直得梅耶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最終梅耶只得憋著笑道謝。「謝謝你，薩。蜂蜜療傷效果很棒，這下子我們的外傷還有氣管灼傷很快就能痊癒了。」
　　薩喀爾點點頭，盡量弄碎蜂巢，將飽含黃澄澄蜂蜜的蠟塊放入不透水的皮囊中，寇拉趁機飛下來啄食餘留的碎塊。
　　處理完蜂巢，他們繼續朝森林深處走。
　　十來分鐘過去，薩喀爾帶領梅耶抵達目的地，樹林間橫躺數具屍首的畫面赫然展現在面前。
　　梅耶嚇得倒退一步，亡者們臨死前痛苦掙扎的模樣相當猙獰，大概是因這次焦黑炭化的屍體是人類，梅耶的反胃感更加洶湧嚴重。他看過數量可觀的骷髏堆在一起，但焦屍還勉強保有生前外貌，灼烙過的皮肉黑褐與粉色摻雜，反而比骷髏的噁爛程度上升了好幾倍。
　　「這、這是……？」胃部劇烈收縮，梅耶摀住嘴勉強忍住嘔意。
　　寇拉正在低空盤旋，薩喀爾走到屍體中間，神色一如往常平靜。「那些盜匪。」
　　「摧毀利里諾的……？」
　　「嗯。」
　　梅耶預料過不少匪徒應該會死在這場山火中，他本以為自己會有種仇人得到報應的快意，結果不然，實際見到後卻只覺得淒切難受，空想與現實的差別太巨大了。
　　薩喀爾閉闔雙眸，下巴微微抬起，他的站姿輕鬆卻不隨意，整個人散發出肅穆的氣息。
　　他深吸口氣──
　　「隨著最後的夜色結束，
　　在下個黎明伊使之光那刻，
　　會是終焉還是如昔？」
　　薩喀爾竟然開始唱歌。和之前一樣，用他極富魅力的嗓音唱起歌謠，只是這一次音色聽起來特別哀傷，簡直像是……
　　梅耶被自己的想法一驚。
　　──輓歌。
　　「風是上神的孩子，
　　水是生命的恩賜，
　　火是赤誠的熱情，
　　人是矛盾的集合，
　　生是開始、死是不滅。
　　而烏鴉是死徒，
　　牠們為亡者的夥伴，
　　牠們的孩子帶領生命走入深淵。」
　　寇拉降落於地，拉長牠粗礪的叫聲，帶有節奏感的啼鳴應和薩喀爾的輓歌。
　　「牠們執掌生命輪環的死亡，
　　七芒將見證生靈沉淪孽海，
　　亡靈遙渡穢殿……」
　　一陣風輕輕揚過，將漸歇的歌聲帶往更遙遠的彼方。
　　輓歌終了，梅耶忽然感覺臉頰有點癢，伸手一摸才發現原來他無意識中流下眼淚，說不上哀傷，但就是有沉甸甸的石塊壓在心頭，讓他很不舒坦。
　　薩喀爾見梅耶站的位置還算近，紅眸裡帶上了警告意味。「梅耶，退遠點。」
　　梅耶隨即把眼淚抹乾，乖乖退到離屍體更遠的地方。
　　寇拉挨個用爪子踩過焦屍的額頭，彷彿在列印標記，凡是被牠碰過的部位都發出不太顯眼的淡紅光芒。接下來，梅耶便看見相當不可思議的一幕，就算他使勁揉了揉眼，也沒有消除眼前這完全超乎常理的景象。
　　薩喀爾舞動手臂，用手指憑空比劃，但凡他指尖碰觸過的「空氣」，便猶如在一張透明紙張上作畫似的，浮現出一道又一道幽藍線條。薩喀爾的動作很迅速，可以看出他做過不下百來次，步驟都已經嫻熟於心。
　　空中的所有藍線有條不紊地組成一幅直徑約八十公分的七芒陣──七芒陣是被薩喀爾「憑空繪出」的──那幅圖騰與薩喀爾胸口上烙印的一模一樣，微微散發著靛青光暈。
　　懸浮在半空中的七芒星似乎有迷惑人心的作用。
　　什、什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梅耶心臟劇烈砰砰跳，差點想靠過去看仔細，但他立刻又想起薩喀爾的提醒，連忙繃著身體站穩。
　　畫出後沒閒置太久，薩喀爾手臂一揮催動幽藍色星陣，整個圖騰的光暈立刻從淺淡轉為輝煌，中心的十字有如被捏皺的紙般扭曲，隱隱透出猩紅色彩。
　　那一瞬間，周遭的氣氛陡然變調，原本能吸引人不自覺靠近的七芒陣散發了排拒一切的氣息，具備極度壓迫感。梅耶呼吸一窒，感覺自己的靈魂在哀嚎、在不停震盪著。那種感受實在難以用筆墨描述，宛若渾身浸入嚴冬的冰河，心臟被人緊緊捏住、腦袋也嗡嗡作響，本能警告他快點退後！越遠越好！
　　梅耶感到噁心想吐，除了躲避，又浮現出一個想要趕緊把那個令人懼怕的七芒星摧毀的念頭。
　　受到折磨的精神變得有些恍惚，他好像看見了什麼朦朧不清的東西從一地屍體中浮出，飛入……或者說「被吸入」那個幽藍圖騰裡。耳裡聽到細碎不清的話語，那些模糊聲音似乎正在泣訴，也有些是怨懟，最後他較能清楚辨識出的是寇拉的叫聲。
　　他直覺寇拉好像是在跟「那個什麼」交談。
　　那到底是──？
　　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懼感扼住梅耶的心靈，似乎有誰緩慢嚙咬著他的皮肉，利爪深入體內用力翻攪臟器，骨骼被一吋一吋敲斷碾碎。
　　一秒的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思考延滯，梅耶沒發覺自己臉色有多慘澹。他抱住雙臂跪倒在地，就像是暴風雨中孤伶伶掙扎著不被怒水摧毀的小舟，眼睛無神地半睜半闔，隱約間覷見薩喀爾收散了幽藍七芒星。
　　星陣一消失，淌滿冷汗的梅耶瞬間從壓力中得到解放，他顫慄不止、腦袋一片空白，想張嘴呼喚對方卻擠不出一點聲音。
　　薩喀爾走回來屈膝跪下，一把將梅耶擁入懷中，強勢而溫柔地按著他的後腦勺，展露出保護的姿態。
　　「已經過去了。」
　　懷抱的溫暖讓梅耶淚水決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