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8-3
本章節 3127 字
更新於: 2018-06-29
「別擔心。」
但梅耶的認真只換來這三個字,薩喀爾徹頭徹尾避重就輕。這種性格的人梅耶最感頭疼,只要是薩喀爾打死不願說的事,任憑別人如何軟硬兼施、旁敲側擊都絕對問不出理想答案的。
梅耶沒好氣地瞪薩喀爾一眼。「擔心個鬼,我是在生氣,萬一你死掉,我就只能獨自一人去那塔了,誰知道路上還會發生什麼危險。」
「因為擔心我才會生氣。」
……你一定要在微妙的時機通透人性嗎?
「我幹麼跟你爭辯這個,真是自討苦吃。」
把薩喀爾全身檢查下來,除了像是被利刃切過的口子以外,就沒有其他如撞傷、擦傷,甚至灼傷的傷痕了。梅耶暗忖,大概只有人為才能造就這種效果,他把所有想像得到的犯人全過濾了一遍,從那群軟甲印有瓦列國徽的強盜,一路猜到脩與莎羅法這類正在野營訓練的見習騎士。
「哪時候傷到的?森林火災發生當下你在哪裡?」
這次薩喀爾老實地回答梅耶了:「離開不久後受的傷。火災發生當下我在現場,沒來得及阻止。」
梅耶停下割亞麻布的動作,被這爆炸性訊息炸得有點頭昏,他不可置信地向前靠,整個人幾乎要貼到薩喀爾身上。「你說你沒來得及阻止,莫非……你當場看著火燒起來?」
換個意思就是,薩喀爾知道山火突然出現的真相。梅耶暗自慶幸,如果不是自己恰巧提出相關的問題,薩喀爾也許就不會吐露,而是像隱瞞下手的真兇一樣避而不談。
「嗯。盜匪們的攻擊沒有成功,火焰很快引燃了旁邊的樹幹和灌木叢,將他們自身一併吞沒。」能預料到梅耶肯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薩喀爾這回搶先幫他解惑了。「那夥盜匪團被野獸攻擊,他們想採取火攻的方式擊殺野獸,卻牽連了整座森林。」
當一般人在回憶災難發生的場景時,通常會顯現出無措、抑鬱、焦慮、厭惡等等諸如此類的負面情緒,不過薩喀爾的心理反應從來不在正常人的範疇內,鎮定到近乎冷漠。
默不作聲片刻後,梅耶開口:「實際上,你根本不怕那些人。」
他說出的話,並不是「你居然看到盜匪和野獸對峙的畫面」或「你該不會全程躲著旁觀吧」,他注意到另一環小細節,篤定地道出他的結論。「你既不害怕那群盜匪,當然也不若其他人憎惡他們,而是憐憫,就像特蘭神像上刻劃祂俯瞰蒼生的神情一樣,透出一種高高在上的悲憫。」
棕熊、野豬、灰狼、豹,這些危險的猛獸,到了薩喀爾跟前就變得有如紙糊玩偶似的毫無威脅,加上薩喀爾又長年流浪各地,一定經過各式各樣的歷練,超然冷靜的惡魔有可能畏懼區區強盜嗎?
再說,連蜜蜂這種渺小生命,薩喀爾都認定「不必為了一己之私掠奪牠的東西」,但是卻不曾因盜匪殺戮搶劫的行為表現出憤慨。
沒有恐懼,亦沒有仇恨。
「昨晚你略微焦急的催促著我們離開,也只是考慮到我罷了,因為我沒本事對上那些人還能全身而退,所以你第一時間立刻就要帶我走;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繼續無所謂地待在樹上睡覺,他們不會發現。」
梅耶猜測應該就是盜匪在薩喀爾身上留下傷口的,可當薩喀爾提起他們時並不帶半點情緒,簡直像當對方是陌路人,而不是把他搞成重傷的暴徒。
他的表現猶如一尊神。一尊漂泊於世界之外、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卻又廣博平等看待萬物的神。
「那時你告訴我他們是『屠戮我故鄉的盜匪團』,為什麼你知道是他們做的呢?薩,我覺得……好像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正因如此,七情六慾幾乎杜絕,你對這世間的一切總抱持著隱約的疏離感……」
梅耶曾經覺得他和村民們隔了一堵隱形的牆,偶爾會感到自己有些格格不入,守衛大叔看出了這點,才建議他成為職司「守護」的騎士以鞏固與人之間的維繫。他能察覺薩喀爾游離世間的態度,或許是對同類的感應在作祟吧?
孰料,薩喀爾抬起一隻手輕輕撫摸梅耶的面龐,眼神格外真摯柔和。
他嘴角緩慢地揚起一個清淺的弧度。
「我知道是他們下的手,這幾個月只有他們摧毀了許多瑞雅的村落,遭受襲擊後無一例外都只留下遍地屍骸,你的故鄉並非我首次造訪的受災地。」
兩人距離很近,近得可以看見自己映入對方眼瞳的身影。
「我會憎恨、會厭惡某些東西,只是不需要表現出來,我身負著不容許輕易顯露個人好惡的職責。同樣,我也擁有在乎的對象……」薩喀爾指尖抹過青年眼角,溫柔地反駁。「梅耶,我從未捨棄『感情』。」
放手時,他順帶從愣住的梅耶手中抽走亞麻布,一圈圈往傷口上纏。梅耶回過神後立刻縮起肩膀,不斷用力地深呼吸,一副憋氣太久而缺氧的樣子。
糟糕,這傢伙的笑容超級犯規啊!要是他是女性,絕對會馬上淪陷,太可怕啦!
恢復淡漠神色的薩喀爾包紮動作從容自若,難以想像他剛才不只目光相當柔軟,還微笑著向人自白。梅耶精神有點恍惚,猜不到是他講的哪個字按下了薩喀爾的切換開關。
「你、你……你幹麼喜歡摸我的臉啊!每次你直視我時都會這麼做,別告訴我是因為很好摸!」在腦子糊成一鍋粥的情況下,最後這句話率先衝口而出。
薩喀爾摸他臉頰已經不是一兩回了,不知打哪生出的怪癖,簡直像是情有獨鍾於跟他臉部皮膚親密碰觸,說不定還會趁他熟睡時偷偷搓揉他的臉頰肉。
「嗯,觸感舒服。」
「……」
梅耶不確定這樣算不算被薩喀爾調戲了。
不遠處樹梢上的寇拉忍無可忍,火大嚷嚷:『你們要卿卿我我麻煩閃邊!別在我面前公然放閃,弄瞎我眼睛你們賠得起嗎!』
然後牠又一次被兩名夥伴無視。
談話進行到這裡的同時,薩喀爾撩起褲管開始親手縫合自己大腿的劃口,因為必須步行的緣故,他不會只單純上藥等它慢慢癒合。薩喀爾沒有靠藥物麻痺痛覺,在腿部微微顫抖的情形下,他的縫紉手法仍沒有絲毫怠慢,看得梅耶都覺得他大腿也疼起來了。
梅耶嘗過麻醉藥的厲害,效力強到讓人昏昏欲睡,因此薩喀爾為了進行手術只能選擇不止痛,神經傳遞的刺激使腿肌不可抑制地抽搐。
梅耶不敢打攪他,畢竟看起來光是忍痛專注於手上活計就夠費神了,他以為薩喀爾到縫合結束前都會保持安靜,結果對方忽然主動開口:「你的手臂?」
薩喀爾的口氣實在不像在問話,梅耶呆了半晌才瞭解他的語意。「你說我手包成這樣的原因哦?逃離火場時我把衣服罩在身上,為了抓緊衣服導致兩臂被燙到,不過沒有大礙。後來我幸運摔入河中被人救起,這繃帶就是他們的傑作。」
若沒有提醒,梅耶都快要忘記他兩條手臂纏滿繃帶,從外觀上來看彷彿是受了血肉模糊的重傷而獲得的待遇,繃帶用量可說極度奢侈。
梅耶猜想,薩喀爾和他交談除了基於關心,或許還想分散對疼痛的注意力。
「火沒燒上身前,熱度都算其次,最可怕的其實是那些濃煙!我被激出眼淚差點看不清路。而且吸太多濃煙害我喉嚨到現在仍有點乾痛,感覺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樣,胸口也悶悶的。」話說到最後,梅耶都沒察覺他口吻帶上一絲撒嬌的意味。
「吸入性嗆傷。下次把布打溼掩住口鼻,防止吸入。」薩喀爾頭也不抬,手指飛快打下最後一個結、裁去多餘縫線,手術大功告成。梅耶幫忙塗抹藥膏,這種療效好是好,但肉裡嵌絲的視覺效果噁心得要命。
「這要多久才可以拆?」
「五天。」
「如果行動不便我可以攙扶你,別太勉強。」
「不用,習慣了。」
「嘖,你以前就常常罔顧自己身體嗎?改!必須改!不改就沒麵包吃!」
「哦……」
『放閃滾開啦!你們兩個欺負單身鴉的王八蛋!』寇拉再度不甘怒啼。
*
當破曉之光照拂大地,薩喀爾和寇拉隨即拖著梅耶回到燒毀的森林裡頭,還想補覺的梅耶無法抵抗他們,只好百般不情願地跟上這兩名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的惡魔。
整座森林已然死寂,輕輕走動也會帶起一陣飛揚的灰燼。眼前幾乎只剩灰黑白的世界中,難得可見到的黃褐色不外乎是裸露而出的泥土地,或者幸運沒被燒光的枯萎草叢。
即便薩喀爾一副沒事人似的精神奕奕,梅耶依然不放心。
「你的傷會不會礙事?都說別太勉強了,不休息久一點怎麼行?」他端詳薩喀爾的臉。「嘴唇蒼白了點,昨天流那麼多血,你現在一定是貧血了。我上次貧血就疲倦無力了好幾天,你這樣硬撐身體受到的傷害更大!」
「我和你體質不同。」
「……」
被薩喀爾一句話打槍的梅耶頓時啞口無言。
很好,果然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他們倆之間的差距,絕對是一個在雲端,一個在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