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始與終結的序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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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2-02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準確說出,名為薩列的存在頭輕輕一偏,骨瘦如柴的左手收回心口,上身前傾的祂做出一個類似鞠躬的動作後發出雌雄難辨的嗓音:「好久不見,又或者該說初次見面,魔王。」

強烈的顫慄自背脊直竄而過,不屬於自己的記憶殘片支離破碎地被烙印在心中,不完整、片面地信息量大量湧入,讓賽亞頭痛欲裂,忍不住一手扶額。

「……為什麼?」

「你的問題是指什麼?」

「為什麼身為白天使的你會出現在這裡?」

呈現混沌樣貌的面具,那眼角向上勾出弧線的細眼此刻流露出狡黠的光芒。

薩列,至少在三百多年前伊凡諾頓就已經見過祂,賽亞從斷斷續續接收到的記憶中,初步認識了眼前俯視自己的存在。但無論怎麼想都不明白,遠在北方哈洛帕山上的天使,何故出現在這天各一方的最南方之地?

更何況薩列並不是一般的白天使,而是被賜予最高位階的四大使徒其中一位。賽亞原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感到驚訝,卻再一次被怪誕的現實弄得混亂,思考在一時間為之空白。

左半邊的魔鬼勾起如鐮刀般鋒利的嘴角:「是死亡指引我來到此地,你沒聞到嗎?這撲鼻的芳香。」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眼前似乎在譏笑的天使讓賽亞深惡痛絕,不由得放大音量吼道。

這裡除了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與遍地屍骸外,什麼也沒有。周遭已無他物,徒留盡是衰敗。

右側的女人神情誠懇至極,絲毫不介意賽亞粗魯的語氣,心平氣和地做出回應:「我沒有說謊。你忘記了嗎?我司掌的權能就是死亡。」

賽亞倒抽一口氣,感覺自己窺探到立於人之上的凶虐。

不需要理由,不是恩怨這種膚淺的情感層面,也不是冠冕堂皇各種形形色色的主義,一切全都導向純粹而公平的死亡。

「我是虔誠的信徒,前來見證生命的結束,觀看死亡的昇華,欣賞萬物的興衰與終結。想奉獻更多的生命取悅它,有什麼不對?」

薩列是象徵死亡與殺戮的天使。賽亞不覺得祂在說謊,但這僅僅是似是而非的表面話,和真實相距甚遠。

本應不干涉外界事務的天使在這時間點出現,肯定是極不自然的現象,絕非偶然能夠一語帶過。優斯格村不存在於外面世界的認知,是當年賢者優格斯選定守護秘密的最後場所,神秘性歷經三百多年歲月早已充分證明,沒理由會被兩方勢力「同時」盯上。

不會是巧合,而是有意為之所導向的結果。經由無數惡意操控、一步步照著「他們」預想發展出來的局面──

「……是你們嗎?」賽亞吐露經過壓抑的聲音,猛然抬起的目光蘊含嗔怒烈火,顫抖的身軀試圖強行站起,然而力不從心。

薩列輕晃祂的腦袋,身上的祭司大袍隨之晃動。祂欣然接受賽亞質疑的視線,像是在催促對方繼續思考,繼續向自己發出質問。

「這一切都是你們……是你們白天使蓄意謀劃出來的嗎!」

面對強烈的指責,身為罪魁禍首一員的薩列動也不動,用一種耐人尋味的眼神注視著憤怒的賽亞,平靜到近乎冷酷地回應:「嗯……到底是不是呢?」

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刻意誘使聽者的情緒更加激動、狂熱起來。

「一派胡言!」

賽亞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來自外界的所有聲音都在這一刻被屏除。受人擺布的屈辱、家園破敗的憤怒,負面情緒一口氣突破理性的規範。兩腿無力站起,但手還能動,魔力還有剩,長劍在轉瞬間抽離地面,狠狠指向玩弄命運的元兇。

劍身伴隨著勁風射出,貫徹主人的意志勢必要殺死眼前的敵人。

面對幾乎可說毫無徵兆的超近距離突刺,薩列只是用一種看似慢條斯理的節奏,以祂那尖枯而細長的手指打出一聲響指。這看似無意義的動作,卻讓觸及到自己衣裝的長劍永遠失去它的作用。

眨眼間,龜裂如閃電般爬滿整個劍身,從劍尖開始難以挽回的破滅。大量鋼之碎片灑落地面,一把劍的壽命就此迅速終結。

刺出的劍就這麼弔詭地步向自我毀滅一途。衝擊般的景象傳入視野中,自穿上鎧甲獲得伊凡諾頓的黑暗力量以來,這是賽亞第一次失手。

無視對方的驚愕,那張神性魔性共存的假面下傳出摻雜戲謔的笑聲:「不是吧,你該不會真以為自己傷得到我?」

取笑的背後是對自己實力的絕對自信,不是妄自尊大而是確實看出彼此的差距。對於無法嫻熟駕馭魔王力量的賽亞,這位天使渾然不覺得有絲毫威脅。

武器遭到完全破壞,麻痺的右手遺留空虛的失落感,賽亞已然精疲力盡,無法阻止全身癱軟在屍推之中,只能用忿恨的目光瞪視眼前帶來混亂的天使。

而薩列也毫不顧忌地回望過去。

「我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感到憤怒耶?我有什麼地方惹你不快嗎?」

「是你們把我們的行蹤暴露給王國的那些貴族嗎!回答我的問題!」賽亞放聲大吼,恨不得衝上前與之拚個你死我活。

對此,薩列直言不諱地承認了:「沒錯,是我們把遺產的消息賣給你們國度的掌權者,怎麼了嗎?」

一陣冷顫。

這回答實在過於坦白,得到答案的賽亞當場愣住,甚至一時間說不出話。那坦率的態度,彷彿這個問題根本沒有深究的必要,反倒像是追問答案的自己在無理取鬧。

無法用人類常理的是非善惡來評斷,難以測量的本質。血淋淋的真相就擺在眼前,絲毫沒有掩飾,因為根本沒有必要。

「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過了好一陣子,賽亞重新取回說話的能力,渾身顫抖著問道。

「為了推動這個停滯的世界。」他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就做出回答,顯見這是他心中確切的答案和正道。

薩列抬起他骨瘦如柴的右手,大動作地向外伸展開來,手掌翻向上方:「而要達成這個目的,需要有一股足以撼動世界的推力。」

「難道……」

「其實誰都無所謂,有人穿上鎧甲繼承魔王就成。既然你們持有遺產的人只想把它當骨董收藏,那麼讓想利用它的人得到不是更好?」

無論是身為優斯格村的大家,還是那些利慾薰心的腐敗貴族,所有人不過是第三方勢力手中的棋子而已。

「容我獻上遲來的祝福,恭喜你復活,魔王。果然這個無趣的世界不能沒有你。」說罷,薩列將右手彎曲收在胸前做出鞠躬的動作。感謝眼前的凡人,正因為他的犧牲才換就世界嶄新的可能。

賽亞感覺眼前的世界混亂顛倒,自己的人生正被惡意所顛覆,且永遠無法挽回。

真實的目的雪藏於更深處,只知道魔王的復活對他們來說是必要的。就算想弄清楚,對方也不可能毫無保留盡數回答。

「就因為這種意義不明的理由……」

「這就是最重要的。」薩列投以冷漠而堅定的視線,重新拉回站姿。

短短一日內遭逢的滅頂之災,不願細數的性命就此凋零。全村兩百餘人一夜未過,如今倖存人數連一百人都不到。超過一半的人死於非命,不是因為他們做錯什麼,僅僅是因為這些目空一切的天使一時興起。

因為他們說,想要魔王重現於世。

「你……你知道因為這樣,究竟死多少的人嗎!」

對於賽亞無處宣洩的責難,薩列故作無奈地嘆一口氣並做出聳肩的動作:「我一直不明白你生氣的理由,原來是這件事情啊。失去這麼多認識的人,一定很難受吧?」

右邊的聖母表露深切的同情,那高高在上的偽善模樣簡直就像哀悼老鼠死亡的貓。

「魔王的繼承者,你搞錯宣洩憤怒的對象了。」薩列自顧自得出匪夷所思的結論。賽亞忍不住愣愣地發出困惑的呢喃。

「……什麼?」

「狂風驟雨、火山噴發、大地震顫……不論奪走多少性命,都不會有人企圖向天災復仇,因為那不是可以復仇的對象。只要轉換思考,將遭遇到的所有不幸當作是為了這世界必要的犧牲,心情是不是就會輕鬆許多呢?」

薩列誠懇地侃侃而談,賽亞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他到底在說什麼?

「神會感謝他們的,我可以保證。」薩列肯定地頷首,彷彿一聲感謝就能把所有的傷亡一筆勾銷。

從他的談吐裡聽不出絲毫的愧疚,他根本不介意死傷多寡。

忽然間,賽亞似乎稍微理解薩列那過於殘酷的思考方式。人將牲畜作為食糧,但會為牠們流淚嗎?不會吧,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因為他們並不是同一種族。

在他們白天使眼裡,人族的性命沒有任何需要價值。

「你們……才不是神。」賽亞艱難地想要反駁擺在眼前的歪理。

「不,我們是。你們人族不也這麼稱呼我們嗎?神族。當年大戰過後,你們已經承認我們在你們之上了,不是嗎?」

這確實是無法反駁的事實。

三百年前那場大戰,夏卡多王為了促使白天使積極參與戰爭,允諾向白天使一族稱臣納貢,並以神族尊稱之。條件談妥後白天使們才從哈洛帕山下來主動參戰,戰爭局面才逐漸往好的方向進展。

從歷史洪流的觀點來看,人族確實在過去承認對方的高貴性,也將其奉若神明,甚至有相關的信仰。在最初的一百年期限過後,後人依然抱持敬重之心,沒有遺忘過去的恩澤。

即便如此,賽亞依然不會承認眼前的傢伙是神。

「其實,我來這裡除了見證魔王確實從封印中重生外,還有一個任務需要達成。」薩列話題一轉,聊起其他事情。

「……在胡扯什麼?」被迫留在原地的賽亞覺得聽他的狂言根本是一種折磨。就算巴不得站起來把對方千刀萬剮,體力透支的自己卻無法驅使身體做出想要的行動。

從剛才前就已經不斷對心中的伊凡諾頓喊話,索求更多力量突破僵局,可伊凡諾頓除了上次短暫的對話外就再也沒回應。賽亞不明白,心中的魔王為什麼在這時候變得如此老實,安分到毛骨悚然。

「那就是抹殺掉一切可能讓魔王再被封印回去的可能性。」

確認魔王重生,並且不可能再被封印起來,薩列是這麼表明他前來的目的。

為了讓一頭霧水的賽亞能夠融入話題,他心懷不軌的繼續補充說明:「我雖然說把死靈兵都用在你身上,可你還記得嗎?我說的是預留的部分。」

自詡為神的天使如此說道。左邊魔鬼猙獰的笑容實在過於殘忍,令右邊的慈母那端正的容貌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醜惡。

戲謔的聲音敲打這寂靜的空間,他故意不直接點名,而是一點一點導入核心。像是用刀切下一片又一片的皮膚卻不傷及心臟。

「這附近追殺你們的士兵我全都收為己用了,總數輕易超過一百人。在已知這件事的前提下,容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猜:剩下的死靈兵現在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