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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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2-02
  夕陽的照映下,幾個人影聚集在城市的邊緣,對比周遭的寬闊風景,他們的存在只佔了幾個黑點。光線從身後灑來,洪橙色的潮水淹沒了高樓與矮房,也席捲過他們的身影,高空中看來有些慵懶又有些優雅的薄雲,同樣被日光染成了深紅色。

  他們站在城市邊緣,像站在某個交界點上。朝前方望去,大地平坦一望無際,就像餐館內的鐵板,視線所及沒有任何立體物件阻礙,只有一條筆直的道路,像是絕對的命運,無止盡地向前方延伸。在那看不見的盡頭上,「夢中人」的「蟻丘」,霸道地豎立在荒野之中,像是個支撐起天空的支柱。

  「現在情況如何?」
  方文開口,八月和西貝拉分別在他的兩側,林孟穎則站在離他有些距離的後方,縮在泰勒和兩個男人後面。

  「對方總共有五個人,目前沒有動作。」
  夏良雨透過無線電回話,他不在方文身邊,而是潛伏在附近的制高處,利用重型步槍的瞄準鏡,觀察遠方的敵人。
  
  說是制高處,其實也就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物罷了。這棟小屋夾在水泥叢林與綠草原野間,如同畫分兩個世界的哨站。

  「是『兵蟻』嗎?」
  「可以確認五人皆具有武裝,但目前無法判別是否有攻擊的意圖。啊......其中兩人開始朝我們的方向移動了,距離1800公尺,接近中。」
  「收到。」

  簡潔地結束通話,前一刻還想著有沒有辦法避免交戰,但現在的情形是沒得選擇了。方文給西貝拉打了個手勢,她看在眼裡,揚起了冷豔的笑容,似乎對即將到來的廝殺充滿期待。她將扛著的步槍從肩膀上放下,改由雙手握持槍枝,朝著一旁走了幾步之後,開啟光學迷彩,漸漸地在空氣之中隱沒。

  然後方文同樣和八月交換了一次眼神,她點下頭後便往另一個方向走開了,亦沒有多說甚麼。

  「敵人目前的位置是?」
  「目標兩名,1400公尺,持續接近。」
  取出了自己的佩刀,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重新和良雨進行通聯,掌握當前的狀況。
  
  「了解,等雙方距離少於1000公尺後,就由你自行判斷時機,進行一次狙擊。」
  「收到,確認。」

  知道了接下來該做的工作,良雨切斷通話,把注意力凝聚到步槍的瞄準鏡上,保持著單膝觸地的半跪姿,剛好這棟屋子的二樓有一個夠低的窗口,可以作為一個支撐點,把沉重的步槍架在上面。
  於是他集中精神,緊盯著敵人的動向。同時,在對方抵達允許開火的距離前,他也不忘調整自己的節奏,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每一次吐息,像是把逐漸拉滿的弓弦。

  轉眼間,目標已經越過了方文所設定的1000尺距離,但夏良雨沒有立即開火,讓對方繼續前進了一會後,才扣下了板機。
  火藥在槍膛內炸裂的強大衝擊力,震起了房間內沉澱已久的塵埃,也撼動了良雨結實的身板,此時雙方約距離700公尺。

  遭受射擊的兩名夢中人,面對敵方沒有加以隱蔽的狙擊,可以清楚地觀測到那團顯眼的槍焰。其中一人突然停下腳步,而夏良雨擊發的子彈就落在他直線前進的地板上,要是他繼續向前奔馳的話,肯定會被迎面而來的槍彈擊中,但他硬是停了下來,好像從那遠方閃起的火光,就足以讓他看見彈道的軌跡了,這可是一秒鐘都不到的反應時間。

  為了從高速移動的狀態下靜止,他甚至必須要半跪下,在草皮上滑行了一小段,起身之後,馬上就得要阻擋敵方的攻擊。

  八月十五拖著長刀,如同猛虎一般撲向敵人,迎頭就是一砍。敵人立即擋刀,一個閃身騰出空間,也回敬一刀。八月向後縮了一步,避開了這次攻擊,接著迅速地揮動手中的刀刃,一連兩刀,亦被對方靈敏地躲開了。敵人抓準了八月攻擊間稍縱即逝的縫隙,從上就要劈下一道面擊,她只得持刀高舉過頭頂,先防守住再說。

  撇開和八月糾纏的目標除外,另一個敵人依舊在朝著自己的方向接近,方文看在眼裡,藉由無線電送出了一句話:
  「西貝拉,妳看到了嗎?」
  「知道了,交給我吧。」

  電訊的另一端傳來自信的回話,聽起來總有些不懷好意。不久後,劈劈啪啪、緊湊的槍擊聲響,加入了戰局之中。

  像是落在池塘的雨點,打在草地上的子彈激起了塵土,全部落在敵人的後方,但這也不能怪西貝拉,畢竟目標移動速度極快,要是放到賽場上,那可是要比歷史紀錄要快上一倍,她瞄的已經算準了,況且射擊已經成功地讓目標停止前進。

  意識到自己被鎖定,所以他停了下來,轉頭朝向槍聲的來源,那裏卻甚麼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平地。
  
  突然間,一連串的槍響又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結果是沒有妄動。

  「嘖。」
  西貝拉這下是服了,虧她還刻意預測目標的行徑路線,對方卻不為所動,這到底是甚麼樣的反應速度。

  現在她也不好在進行射擊了,雖然在光學迷彩隱蔽下,敵人無法僅用肉眼發現她的蹤跡,但目標已經注意了到自己的存在,繼續貿然攻擊的話,還是有暴露的危險。
  況且她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分內的工作,接下來只需要繼續在附近潛伏就行。

  站在對方的角度,面對不知從而來地槍擊,他扭動脖子,四處張望,卻依然找不到開槍射擊的人影,只不過他也沒太放在心上,重新看向前方,策想接下來的行動。
  他看見方文持刀獨自站著,他的後方,則有三名拿著槍械的人類,和不具備武裝的少女。

  最後敵人決定跳過方文,優先攻擊他後方的四個人。見狀,方文心想,看來就算是「夢中人」,也會先挑選較為容易解決的目標呢。面對這個情況,他們也曾經沙盤推演過了,倒也不會因此而慌張。

  所以方文舉起左手,作為一個信號,他身後的三人,跟著舉起了槍枝,蓄勢待發。
  半晌之後,他揮下高舉的手,指向敵人,並且大喊:
  
  「射擊,自由射擊!」

  瞬間,震耳的槍擊聲不斷作響,子彈筆直地朝著狂奔而來的敵人飛去,他左閃右避,沒有讓任何一發子彈傷到自己。在這開闊的場地,有許多的空間可以讓目標迴避,直接射擊無法奏效,他們當然知道,但卻沒有停止開火,一口氣打空了一個彈夾。
  槍聲嘎然而止後,敵人更加快速地接近,一下就到了刀劍能夠觸及的範圍,此時方文看準時機橫插其中,擋住了敵人的刀刃。

  其實並不只是阻擋而已,而是看準了對方揮刃的軌跡,相應地揮出一劍。
  兩股力量對撞的反作用力,讓雙方都各退了一大步。方文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很慶幸自己做到了,盯著對方的眼神銳利依舊,他並沒有因此而鬆懈。

  如果是一般的情況,讓方文與「夢中人」進行刀刃戰,是絕對不會有勝出的機率的。然而現在,與他對戰的敵人,一面要注意遠方可能的狙擊,還要警惕潛伏在附近的西貝拉,手腳沒辦法完全放開,才使得方文有與之抗行的機會。

  「後退,快!和他們拉開距離。」
  被方文掩護的隊員,比較有經驗的一位,粗魯地拉著林孟穎走開,其他兩人看見,也跟著離開了方文的身邊。

  為了因應隊伍有所變更的工作內容,主要是為了應付林孟穎加入而帶來的負擔,方文從其他隊伍調來了兩名經歷更為完善的老兵,取代了泰勒的兩名同夥。這當中的考量,除了能力之外,也是為了讓自己能更簡單地控制隊伍。
  
  回到兩人的戰鬥,刀光劍影下情勢陷入膠著,誰也沒有辦法有效壓制對方。忽然,方文抓住了一個短促的破綻,孤注一擲地想擊破那個漏洞,殊不知這是對手故意顯露出的陷阱。躁進的攻擊讓自己暴露出許多弱點,敵人的反擊差點了結了自己的性命,跌跌撞撞地重新穩住陣腳後,方文意識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打消了積極進攻的想法,採取被動接招的戰法,按照計畫,他也只需要爭取時間就夠了。

  然而無線電接著耳機,傳來了不怎麼好的消息。
  
  「又有兩人開始朝我們的方向移動。」  
  夏良雨的聲音明顯帶著急迫,卻也沒透露出慌亂。

  「盡可能拖住他們。」
  方文一邊揮刃,一邊回答。
  
  「了解。」
  簡短地回應後,除了刀劍清脆的聲響外,厚重響亮的槍聲也加入其中。間斷的槍聲,像是行走的秒針,答答答地響起。

  「再撐一下子就好了,八月那邊,差不多也該解決了吧。」
  方文在心裡自言自語,高張力的打鬥,讓他的額頭冒出了許多汗珠,眼中沒有絲毫的怯弱,堅信著自己的策略能夠奏效。

  而他想的其實也沒錯,八月的戰鬥,即將進入尾聲,雖然一開始有些糾纏不清,但拚搏中她逐漸控制住流向,讓對手只能單方面挨打,一點反制的空間也沒有。
  
  她掃出一次完美的揮擊,傳導出身體完整的力量,當場斬斷了敵人的身首。
  敵人失去氣力的身驅隨即倒下,與軀體分離的頭顱,晚了些朝地面落下,像是顆保齡球,咚一聲地砸在地板上。

  幾乎是八月將敵人斬首的同時,和方文交戰的對手,動作變的相當生硬,用人類的情感來形容,就好像突然慌張了起來。
  方文查覺異狀,深信這次絕不是對方設下的圈套,見獵心喜般地進行猛攻。說實話他的刀路十分粗糙,這樣的攻擊其實非常危險,但在失去沉著的敵人面前,幸好也不至於致命。

  敵人急著離開方文,消極地格擋往身上招呼的攻擊,一丁點反擊的意圖都沒有。方文自然是不想放跑敵人,揮舞著刀子死纏爛打,可惜運動能力終究是比不上對手,最終還是被敵人給甩開了。

  只是對那人來說,危機並沒有解除,他才剛轉身,八月的身形便擋在前方。她的長髮因為奔跑而在腦後起舞,一大片的黑色如同展開的不祥羽翼,美麗的面容不帶一點表情,像是冷豔的冥界女神。
  右腳用力地踏出一個箭步,她將反弓的右手瞬間向外延伸,手中的長刀便跟著劃開了空氣。短促的刀光一閃即逝,如同暗夜中的落雷一般。

  但敵人竟然躲過了這雷霆般的一擊,他用不可思議的體態掰彎了腰和背,以極限的下腰姿勢避開刀鋒。揮空的八月向著前方跑了幾步,側頭回去看身後的敵人。那人的動能也是同樣向著前方,為了不讓自己摔倒,他誇張地扭動手腳關節,藉著極其華麗的動作擺正姿態。

  她似乎不急著追擊,停留在原地斜眼瞧著對方。突然間連續的槍聲響起,子彈打在敵人的腳下,還有肩上、和腿上。
  「夢中人」的身體能力很強,但終究不是萬能,只要在個體上施加足夠的負擔,創造足夠完善的情境,子彈也是能打在他們的身上的。

  遭受槍擊的敵人,如斷線的人偶般,剎那間就摔到了地上。

  這短暫的成功沒有讓方文放鬆神經,反而馬上對著無線電高喊:
  
  「良雨,剩下的敵......」
  「停止前進了,他們停下了。」
  都不需要等問句完成,夏良雨便搶先回答,一隻眼看著狙擊鏡中,看著遠方的敵人。

  兩個目標挺直地站在原野中,盯著這裡,然後回頭看了看他們留在後方的最後一名成員,又把頭轉了回來。
  夏良雨就這樣透過鏡片和他們對視了一會,不久後見到他們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等到兩個同類從身前經過,剩下一個目標,朝這裡瞥了最後一眼,亦向著相同方向走開了。
  
  夏良雨將眼睛從狙擊鏡上移開,用肉眼眺望,然後向方文回報狀況。

  「是嗎。」
  他終於放下戒心,聲音聽上去如釋重負。
  確認戰鬥結束之後,有一個感想,在方文的腦中浮現。
  
  看樣子真的能行呢。

  雖然和安德列斯交談時他義正嚴詞地反對,但對於林孟穎進入隊伍後,該如何執行作戰活動,他早有一套構想。

  以結果論,那名年輕城主說的其實沒錯,他們的隊伍,的確是一支較為特別的隊伍。
  陣行配置,以八月作為前鋒,作為第一道攔截點,阻擋接近的敵人。再藉由狙擊技術高超的良雨,能完美操控隱身戰鬥服的西貝拉,牽制住突破前鋒的人員。這樣一來,即便是近戰實力不如八月的方文,也能勉強與敵手對打。而剩下的三名人類隊員,主要任務就是守著林孟穎,情況許可時則進行火力支援、騷擾敵人,最後再視具體戰況,由當場最適合的人選,給敵人送上決定性的打擊。

  這整套戰略構想,思考頗為完善,可是話說回來,要是沒有單憑一己之力,就能應付,甚至是解決對手的八月十五作為前鋒,這一切的構思便沒辦法成立。

  方文和在場所有人分別對視一次,示意大家可以降低警戒,於是所有人都放下了高張的戰意,從心靈層面,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唯一沒有這樣做的人,是西貝拉。她褪下光學迷彩,解除隱形,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站在倒地的敵人上方。中彈的他,雖然已經流了滿地的血,但胸膛仍舊有著起伏,說明他還沒有死透。
  西貝拉用腳踢開了敵人落在手邊的利刃,接著竟然丟掉了自己手中的半自動步槍,跨坐在敵人的身板上。

  她單手支撐著些許的體重,放在身下持續起落的胸口。她肆無忌憚地撫摸著敵人的上半身,露出淺薄的笑容,微瞇的眼角,迷茫的表情。
  隨後她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小刀,高舉過頭頂,雙手握持,猛然紮向對方的左胸。

  心窩上插了把刀子,敵人的身體掙扎、顫抖了一會,憑著那逐漸失去生命力的肉體,噴射出的血滴也算是飛的頗高,還能夠潑在西貝拉的臉上。西貝拉沒有鬆開雙手,好似跪在一潭小水漥中的女孩,啪沓啪沓地濺起泥水,當然這畫面並不是能麼可愛就是。

  這病態又血腥的舉動,惹來所有人的側目,西貝拉對它們一點興趣都沒有,依舊注視著自己身下的玩物,直到最後一點生氣,都被她玩弄殆盡,她才盡興地站了起來。

  「呦,科學小妹妹,妳不用來解剖一下屍體之類的嗎?」
  她站在敵人的屍體上方,隨意地甩了甩吸滿鮮血的小刀,反倒忘了擦拭一下臉頰,就這樣沾著血跡、一臉燦爛、不明所以地說。

  「那是生物學的領域,並不含括整個副腦科學,請不要有這麼嚴重的刻板印象好嗎?」
  林孟穎一臉嫌惡地說,也沒有吐槽西貝拉口中的怪異名號,一副早已認命的樣子。

  年少的女科學家,今天沒有穿著以往工作時的實驗袍,而是和八月等人一樣,穿著戰鬥人員的迷彩服,雙手空空,沒有一點武裝。
  想起孟穎正式加入這個團隊那天,她還逞強地不想當一個備受照顧的累贅,頑固地要試試自己能否用槍。然而光看她持槍時搖搖晃晃的模樣,方文就知道這不是一個可行的方案,練習的時候差點還引發了一次誤射事件,之後方文就明確地命令孟穎不準碰槍。
  
  「就算要以生物學的角度來研究副腦,也沒有解剖的必要,就身體構造來看,『夢中人』與普通人類差別並不大,反倒是『甦醒者』接受肢體改造的情形還比較多。」
  話說到這裡,孟穎停歇了一下,看了一眼西貝拉,還有周圍的人。

  「換句話說,研究副腦植入者,重點不是觀察副腦如何改變個體的身體構造,而是副腦如何改變身體的運行模式,所以最好是活生生的個體,其實在新生社會中就找的到了。」
  她一副敬而遠之的態度,邊說卻邊朝著西貝拉走去。走到定點後,她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摘掉戴在屍體頭上,遮住大半臉孔的顯示裝置。

  結果看到一雙閉起的雙眼,她表現出些許驚訝的樣子。

  「喔?是這樣嗎?」
  西貝拉沒看著孟穎,隨便回了一句。突然間想到了甚麼,又問:
  
  「這樣說的話,妳在這裡倒底有甚麼用阿?」
  「......妳說話一向這麼沒禮貌的嗎?」
  孟穎怒視西貝拉,只可惜這個表情,配上她的身高、外表,和年齡,總覺得有些可愛,差不多就是個鬧彆扭的小女孩。

  「哼。」
  西貝拉冷笑一聲,到這裡她倆的對話基本上是結束了,正好讓方文抓了個好時機,說道:

  「好了別鬧了,整裝一下,準備回營地吧,通知工程兵過來繼續設置防線。良雨,你留在著,協助他們四周的警備。」
  
  語畢,幾個人開始動作,西貝拉也不例外,跨過躺在地上,逐漸失去溫度的肉體,隨著隊伍準備走進眼前有些荒廢的城市。林孟穎盯著她的背影,隨後也跟上了。
  途中兩人走在一起,走在被草木入侵的城市街道上,西貝拉又提了個問題:
  
  「說真的,妳到底是做甚麼的?」

  出乎意料,林孟穎竟然開始認真地回答:
  「真要講的話,應該是類似社會科學的東西吧。我這個領域,主要是研究在『蟻丘』中的人群,是以甚麼模式進行活動,各個蟻丘間,有沒有某些關聯性或是各自獨立,簡單講,就是研究『夢中人』的社會架構。只是能夠讓我們進行推測的資料少的可憐,說實話其實就是在瞎猜。」

  「妳說的是夢中人吧,那些意識都沉浸在『一場夢境』中的人類喔,他們中是存在哪種社會可以研究?」
  「好的,很常見,也很膚淺的想法呢。只可惜,是錯誤的想法。」
  她擺出了一張得意的表情,撐著眼鏡的小鼻子挺地老高,接著說:

  「雖然夢中人的意識並不存在於現實中,但現實中的他們,仍然是一群龐大的生物群體,這不就足夠做為研究的理由了嗎?也許一個群體中,當中的個體不具備一般人普遍認知的自我意識,但也不代表那個群體就沒有研究的價值了吧。如果那種邏輯是對的,那除了人類以外所有的社會性動物,不都沒有研究的必要?」
  「何況我們談論的對象還是人類,人類的群體和蟻群或蜂群那種簡單的群體不同,人類社會的個體,從古至今就不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就能控制的,要建構人類社會,個體中勢必需要一套複雜的溝通管道,統合整個群體的意志,但在『蟻丘』中卻不需要那種溝通管道,妳難道不好奇是怎麼回事嗎?」

  孟穎信誓旦旦地說,作為聽者的西貝拉,發出了曖昧的鼻音,尾音拉的很長。
  「哼嗯。」

  「某種力量取代了言語溝通,卻讓『蟻丘』社會能夠運行。那種力量決定了那些夢中人該進行生產,那些夢中人該進行建設,那些夢中人,該做為戰鬥單位發送到『蟻丘』之外,成為你們交戰的對象。這樣一講,你還是認為我的研究沒有任何必要嗎?」
  
  整串言論講完,她變得更加自信了,似乎確信對方沒有還嘴的餘地,然而從西貝拉口中說出的話語,卻讓她略感意外。

  「妳說的是『副腦網路』吧,的確這樣一聽,似乎是蠻有趣的。」
  「喔?我本來以為妳是既無禮、又無知的傢伙,這樣看起來其實也具備不錯的基本知識嘛。」

  聞言,西貝拉又冷笑了一聲,其實也不是那麼冰冷,似乎帶了些情緒的溫暖。
  「哼。」

  
  不知不覺,一行人步入了城市中的營地,逐漸西落的垂日,也在這時躲進了地平線之後。一入營地,泰勒馬上找到了自己同夥,也不等解散命令,便擅自離開了隊伍。
  雖然這也不是很嚴重的行為就是了,隊伍在營地入口解散,方文獨自一人向營地更深處走去,其他人則朝著各個不同方向走開,簡單補給一下物資,整備裝備後,準備回到自己的帳篷休息,除了八月和西貝拉以外。

  他們收拾完之後,都走到了一個擺滿了箱子前,全部的箱子都裝著許多盛滿了藍色液體的小袋子。他們倆各拿起一袋,撕開封口後,喝下整袋藍色液體。

  「等不及要補充燃料了?機器人小姐。」
  泰勒酸溜溜地看向兩人,此話一出,聚集在他身邊的年輕人同時爆出了笑聲。

  面對如此露骨的挑釁,八月的表情如止水般沒有一絲波動,西貝拉則翻了一個白眼,但也懶得和泰勒計較。

  八月和西貝拉所飲用的雖然不是燃料,但說不定也頗為相似。
  透視整個人體,大腦也許是讓人類之所以特別,最重要的一個器官。可是從生物競爭的角度分析,人腦本來是有可能成為演化最失敗的案例之一。更大的腦容量與更複雜的神經系統,意味著需要更多養分與能量維持腦部運作和成長,事實上人體有20%的能量消耗在大腦上,是所有器官之最。

  不只如此,如果不經過一段時間學習,訓練的話,大腦這部昂貴的機器,還沒辦法表現出它優勢的一面,考慮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也許把這些營養拿去做更有力的肌肉,或是更敏捷的肢體,也許還更直接有用吧。
  但這樣看似不合理的生物構造,卻能把人類推至食物鏈的頂端,也是自然神奇的地方。

  只是對西貝拉、八月,還有所有「甦醒者」而言,沒有那麼神奇的事情是,植入副腦之後,他們的大腦可以用更高的效率運作,身體機能提升,也代表他們必須攝取更多能量,於是便有了八月和西貝拉手中的藍色液體。

  這種飲品,濃縮了人體所需的各種營養物質,還能夠快速被吸收,是專為甦醒者所研發的能量食品。
  當然,直接攝取普通人吃的食物也不是不行,只是用這樣的話,就需要攝取相當大量的食物,就算是平常的日子,有許多甦醒者都放棄了這種方式,而八月則屬於少數的例外之一。

  當他們還駐紮在安德列斯的城市中時,雖然也是座臨界城,但總還是有些閒暇讓八月可以照三餐,樂此不疲地往餐館跑,不過如今處在這個剛建立的據點,已經沒有餘裕可以讓她做那樣奢侈的事情了。特別是戰鬥活動結束後,有效、大量地吸收養分對甦醒者來說可是一件性命攸關的議題。藉由副腦,他們擁有了如超人般的能力,但為了使用那些能力,身體則必須消耗巨量的能量。

  「總覺得他給人的感覺突然變得完全不一樣了耶。」
  林孟穎看著他們的互動,別有用心的問西貝拉。

  不過她說的也沒錯,想想今天稍早,西貝拉在戰鬥結束後,誇張地表演了一場酷似宗教獻祭的血腥儀式,泰勒也沒表示甚麼,對照他平時的作風,今天的泰勒確實有些過於安靜了。

  「妳知道這世界上存在一種正義.....」
  西貝拉看起來心不在焉,但起碼是開口回答了。

  「叫做人多的正義,最大聲。」
  她用側眼看著孟穎,後者愣了一下,發出會心的笑容。

  「那是甚麼東西。」



  方文所在的帳篷坐落於城市中央,篷內昏黃的燈光,看久了讓人升起一股煩躁的鬱悶。這個帳篷並不是給方文休息用的帳篷,而是讓他在這座城中辦公的場所,篷內許多張大桌子散落擺著,桌上更是灑滿各種不同資料,另外身分不同的人員,亦不斷地進進出出。
  這個區域基本就是整個戰鬥部隊在這座城中的簡易指揮部,在總指揮方文的帳篷內,架設著很多片液晶螢幕,顯示出裝設在城市各處攝影機所拍攝的畫面。

  這些螢幕後都連著電線,電線匯集後變成了一條粗長的電纜,電纜的盡頭是一個看起來像插頭的圓形裝置,有一根細長的針頭,明顯是要用來對接某個東西。
  方文此時結束了和一名下屬對談,走到了自己的桌前,撿起了電纜,對準了自己後頸的一個小洞,熟練地插進去。

  說到方文的能力,簡單講是多工處理,他的大腦可以同時進行多個反應,一次思考許多事情,執行複數動作,諸如此類。但如果真要細說,他能夠做到的事情,還不只如此。他進化過的腦部,可以接收並解讀外部導入的電子信號,而且不只單純地接收,他還可以下達簡易地指令。換句話說,插在方文後頸上的電纜,連接著監視螢幕的訊號,等於是方文額外擴充的眼睛,讓他可以即時監控城市中的風吹草動。
  
  另外,他的手上現在戴著一個腕環,也是一個侵入性裝置,同樣連接著一條長長的電線。這條線的尾端,接著營地中的無線電收發器。
  
  其實比起讓方文投身於戰場中,把他放在類似的資訊中心,還比較能妥善地發揮出他的優勢。也不是說他在第一線戰鬥中沒有用處,在變化多端、情勢複雜的前線,憑藉著他的能力,他可以迅速地達成多項決斷,其實也是蠻吸引人的,但畢竟他一個人也只有一張嘴巴,從結果來說他也只能一次發出一個命令。

  回到帳篷中,一個單薄嬌小的身影走進,在各張桌子間走馬看花,像是隻迷路的小貓在人群間遊蕩。

  「你們是從哪裡取得這些裝備的,還有那個叫西貝拉的女的,身上穿的光學迷彩服也是。」
  林孟穎瞄到插著線纜的方文,於是開口提問。

  「據說是探索各地遺跡城市後發現的,我們的工程師,雖然沒辦法完全解析這些舊世界的科技產品,但照版複製並讓它動起來起碼是可以做到的。」

  其實林孟穎只是隨口問問,身為研究副腦和甦醒者的學者,當然知道那些只能由甦醒者使用的特殊裝備是從哪來的,所以也並不期待得到回應,方文精準的答案,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看見她直瞪著自己,方文也反問一句:
  「我說了甚麼奇怪的話嗎?」

  「不,完全正確,只是跟我想像的有點不一樣。在安德列斯的口中,感覺你不像是個討喜的人呢,我還想著你會是怎樣子低俗或愚蠢的人。」

  客觀來看,從兩人的對話中,林孟穎的話還比較失禮一些,但方文仍給了一個大方的回應。
  「聽妳這樣說,反倒讓我有些好奇城主是怎麼樣形容我的。」

  他露出淺笑,說話的時候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在桌上滿滿的文件中來來去去。

  「不過,直接用名字稱呼自己的父親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只是養父而已,沒那麼偉大。」
  「所以把妳丟到戰場上,也不是件過分的事了?」
  
  方文突然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但並沒有讓孟穎有所動搖。

  「從結果來看,他不也幫我找了一個好的隊伍?」
  「當然如果他真的有那個心,也是可以強硬地和『高堡』作對,所以我也不否認他有在計畫些甚麼。」

  「聽起來,妳還蠻信任他的嘛。」
  放下手中的紙筆,方文掛著深沉的笑容看著她,不知何時孟穎已經移動到了桌前,面對面和方文相望。

  她有些不高興,皺起眉毛,自己好像被不知不覺被套了話,有種被玩弄的感覺。

  「那你呢?以你的知識水平,別說你看不懂高堡和安德列斯在搞甚麼名堂,你就不想抱怨一下?」
  「以我的角色,我認為我只要了解任務內容,然後想辦法達成就行了。」
  
  「......」
  「如何?」
  「我算是知道了安德列斯的想法。」
  「喔?」
  「你的確很討厭。」
  
  聞言,方文笑的更濃了。

  「那還真是遺憾。」